謝令鳶汗流浹背,終於得以爬出棺材。


    棺材是金絲楠,因為挪動的摩擦,而發出滲人的“吱吱”聲……要是現在外麵站著人,不知道是什麽情形。


    隨後她扶著棺材沿,一隻腳邁出棺材——


    四個太監打扮的男人正提著燈籠,站在她麵前,不知道看了多久。


    謝令鳶倒抽冷氣!


    又緊張地想起那個自稱九星密使之人,還好,他說會在人間輔佐她。興許是個清臣、鴻儒,再不濟也是佛道之門的高人,也許正在趕來救她。


    便見這四個男人裏的三個,齊刷刷扔掉手裏的燈籠,張開小手放在嘴邊,發出“啊啊啊”的不同音域的高低尖叫,然後一溜煙跑不見影,唯有驚恐的喊聲遠遠落在身後:


    “詐屍啦!鬧鬼啦!麗正殿的謝修媛……不,德妃娘娘,爬出來啦!”


    “快去稟報陛下!不,太後!太後!”


    “我不活了!哎呀我不活啦!”


    麗正殿愁雲慘淡的門口,瞬間一個人影都無。


    正在停靈的德妃娘娘忽然詐屍,這一消息很快飛遍了後宮。


    三個內宦兵分三路,一個去找皇帝,一個去找太後,最後一個去了中宮。


    晉國宮殿的漢白玉地基極高,以喻天子登雲階。在夜幕星空下,宏欄大殿高不可攀,仿佛觸及蒼穹。


    最早聽到屍體在撓棺材板的小內宦,爬上了太極宮的內廷主殿紫宸殿,一頭紮進了禦前侍衛的懷裏,涕泗橫流:“麗、麗正殿的德妃娘娘,從棺材裏爬、爬出來了!”


    如今正是子時,入秋季節,夜風蕭索,聞說德妃詐屍,就連禦前侍衛的毛都齊刷刷一抖,嗬斥道:“大半夜的說什麽混話,驚了禦駕,你是想被拖去杖斃嗎!”


    .


    紫宸殿本已經熄了燈,聞聽喧嘩,裏麵傳出內侍蘇祈恩的詢問。侍衛趕緊隔著殿門,一五一十稟報了此事。


    俄頃,殿內重新起了燈,更亮了幾分。


    麗正殿的小黃門被放進殿,屋子裏熏著龍涎香,盤龍案頭四方熏爐裏,冒出嫋嫋青煙。他跪在西域大食國的長絨地毯上,何曾如此近地瞻過龍顏,又一晚上受了幾次驚嚇,話都說不利索了。


    “詐屍?”


    蕭懷瑾微蹙眉,披衣起身,榻前盤龍燈的火光跳動,將側臉輪廓投出深深陰翳,他鳳目半垂,俊秀的臉上,神情難辨。


    大總管蘇祈恩聽得皺眉道:“可別是你癔症了,若說的有半分假,少不得拿鐵刷子把你梳洗一通!”


    梳洗,是將犯事的宮人拿開水來回澆幾道,以鐵刷子來回刷掉一層層皮肉,露出森森白骨,令人痛極而亡。那小黃門淚流滿麵:“奴婢和值夜的幾人都看見了,若是有一句假,就把奴婢扔去給德妃娘娘吃了啊!”


    燭火似乎也受微風的蠱惑,明明滅滅。天子伸出手,以玉簪挑了挑燈芯,那燈花發出劈啪聲響,光線也安靜了下來,映出他沉思的麵孔。


    後宮發生這種古怪可怖的事情,他一時間想的自然不僅是怪力亂神。


    發生於皇家後宮的不祥之兆,是預示了什麽?


    是後宮失德?


    抑或天降不祥?


    泰山尚無地動,去歲也未有大旱。


    隻是今年重陽逢霜降,糧食收成必減,也會影響到北境和平,不是什麽好兆頭。


    德妃詐屍一事,倘若傳出了宮外,前朝必然議論紛紛。諫臣言官少不得上奏折,彈劾他省身罪己;而民眾則不免惶恐,不保有人以此傳謠,動搖民心……當務之急,是要封鎖消息,再將那個從棺材裏爬出來的邪物迅速處決。


    蕭懷瑾揮了揮手:“內衛少陽氣,怕製不住那邪物,陸岩,調禦前侍衛來,切不可讓那邪物出了麗正殿,亂了六宮……朕親去看看。”複又想到什麽:“速請抱樸堂,妙機道人入宮。”


    說罷便起身,謝令鳶畢竟是為他擋了一箭——不管這一箭是如何的陰差陽錯,她究竟是不是存了真心,總是為他而死,禮部上了諡號的。她出身豫章謝氏,謝家也是世代良臣了,總不能把人這麽不明不白交待了去。


    蘇祈恩侍立一旁,聞言低聲勸道:“陛下三思,詐屍乃大凶之相,並非一般的山精鬼怪,行走舉動也比僵屍快得多,沒得衝撞了陛下。太後若是知曉,定是不允的。”


    這最後一句,叫蕭懷瑾眉頭一皺,狠厲瞪他,眼中隱現怒意,殺氣陡生。蘇祈恩噤了聲,心知太後不允的事情,皇帝必然要做的,隻好歎氣,不再多言,招了招手,一旁的司寢女官服侍皇帝更換了常服。


    蕭懷瑾變臉如翻書,神色又恢複正常,問:“你說,謝氏是何故詐屍?”沒個緣由的,後宮曆代慘死那麽多妃嬪,他生母更是慘烈,被太後賜死、以糠塞口披發覆麵下葬,也未嚐聽聞有何詐屍異狀。


    最糟糕的解讀,大概就是天降示警了。


    “依奴婢之見,這詐屍在民間也時常發生,多是心有夙願,求個安心罷了。興許德妃舍不下陛下天恩,回來瞅一眼。”蘇祈恩知天子所憂,如此對答,讓蕭懷瑾稍微寬了心。


    火光躍動中,蘇祈恩陰柔俊美的側臉看去竟然有幾分肅殺:“自然也是有法子克它的。民間對付這些事頗有一套,將滾燙的燒酒,淹於那屍體,再行火燒,焚化便可。”


    地上跪著的小黃門打了個顫,禦前露臉的機會有且僅有一次,成敗在此一舉,他鬥膽道:“稟、稟陛下,凡詐屍者,皆有厲氣,應該是怕陽氣的,也可以……拆、拆了殿上瓦當,午時烈日,必能讓厲鬼魂飛魄散……”


    蘇祈恩瞧了他一眼。


    偌大內殿寂靜無聲。蕭懷瑾終是有了定奪:“今日之事不得傳出宮外。陸岩帶人將那邪物製伏,再依著蘇總管說的行事,燒了她,骨灰送去抱樸堂,祭三清。”


    他走前幾步,推開門,秋夜長風撲麵,蕭懷瑾仰頭,眺望寂寂星空,忽然想不起謝令鳶的容顏——畢竟她雖然入宮一年多,但他因種種苦衷,從未與她行過夫妻之實。


    如此想來,或許是真的舍不下,心有不甘罷。倒是個執著人,厚重的棺材蓋,都壓不住。他便親自再送她一程,了卻她的深情夙願,也是對豫章謝氏有所交待。


    ***


    夜空下,宮內侍衛調動。


    麗正殿裏,此刻一陣幽風。


    謝令鳶正和方才留下的唯一一個少年宦官麵麵相覷,對方長得劍眉星目,俊朗端正,臉上全無驚慌之色,從容道:“恭迎星主,降臨晉國後宮。”


    謝令鳶一頭霧水:“您是?”


    那少年跪在了她的麵前:“星使,世間俗名曰星己。”


    “……”聞言,謝令鳶整個人都要羽化登仙了。這和她預期的不一樣啊。


    “吾乃諸天星辰之氣所化……”


    麵前跪著的挺帥的少年啊,你何苦想不開要化作太監?


    既然天道要她完成某個使命,星使為何不能化身丞相、王爺,抑或高僧、鴻儒,總之是位高權重之人,來輔助她?


    謝令鳶回神,才發現她已經問出口了。


    而少年星使望向她,坦誠道:“唯有化作宮人,才能時刻守護於您的身邊。這是職責所在。”


    謝令鳶啞然,也沒辦法,誰讓她此刻是後宮的妃嬪呢。困於宮牆之內,這似乎也是唯一的選擇了。說起來,他堂堂諸天星辰之氣所化,為她當個太監,也是犧牲了不少。


    她對長得好看的人一向比較客氣:“你之前說的使命,到底是什麽?九星落陷,我更是不明白。最重要的——為何完不成使命,會死無葬身之地?”


    星使盡職為她解釋:“九星乃是紫微、天府、七殺、巨門、武曲、貪狼、天機、天梁、天相九顆星辰,司人間國運,而您是紫微星主。”


    聽聞這些星君,謝令鳶心頭跳動,隱有期待:“剩下八個,都是美男?”


    她的腦海裏,冒出了無限遐想——霸道的帝王、高貴的皇子、邪魅的王爺、剛毅的將軍、冷峻的宰相、風流的世子、俊俏的狀元、清華的道仙……而自己是他們的九星之主……


    “如今九星落陷,降落人間,盡為女子,且皆在晉國後宮。”


    謝令鳶十分不理解,星君不都應該是男的麽?


    星使理所當然:“可您也是女的啊。”


    謝令鳶:……泄氣。


    “總之,若九星不睦,不司其職,反而相互攻訐陷害、勢同水火,則天道不平,易生亂象。”


    星使誠摯地望入她的眼中:“所以,身為紫微星主,您的第一個使命是——收攏星君,共襄正道。”


    收攏星君這個能聽懂,共襄正道是什麽意思?謝令鳶疑惑回望他。


    星使看出她的困惑,細心解釋道:“便是後宮團結,安內攘外,共創盛世。”


    “這不可能!”謝令鳶脫口而出。


    意識到自己反應激烈,她緩和了口氣:“這種情況,咳……我認為在曆史的長河中,永遠不可能發生。因為它是一個悖論。”


    她畢竟自出道起便拍宮鬥戲,對曆史多少還是有認知的:“後宮爭鬥,是圍繞著皇權相爭,背後爭鬥的是家族派係。最接近權力中心的地方,必是利益紛爭最激烈之所在,牽一發而動全身。”


    “或許有人是單純的爭寵,但多數人爭的是權力、利益,甚至不為自己,甚至以命獻祭。又怎麽可能叫她們摒棄那些沉重的責任……”來一起團結、齊心?


    排除這些現實因素,單純作為一個女人,謝令鳶縱橫影壇二十年,也早已習慣了常態——比她漂亮的,比她有才華的,比她有氣質的,比她有後台的……她統統都要比下去!


    所以讓她收攏後宮……這跟讓她團結那些搶她女主角、搶她影後、搶她資源的女明星們,不準和她們打臉撕逼,有什麽區別?


    不,還是有區別,好歹女明星們有平權和人格意識,而這裏是為了家族存亡興衰、為個人生死榮辱,而爭帝王愛寵的後宮女人。


    星使那張少年臉龐上,竟浮現出一絲笑意,溫和而堅定:“星主,對您來說,任何事情都是可能的。您能改變這些星辰的軌跡。”


    他說謝令鳶能做到這一切。


    說畢伸手拉起了她喪服的袖子,借著流華月光,她看見自己白皙細瘦的手腕上,帶了串一百零八顆的白玉珠子,足繞了四五圈,色澤剔透,流光溢彩。


    水頭是極好的,她見過好東西,這成色的玉石可謂絕非凡品。可它仿佛纏緊了她的性命,讓她感到呼吸都一陣窒息。


    一百零八顆玉珠,是司人間之一百零八星辰所化。


    星使的手在空中一揮,她的眼前浮現出一個如同鍾表的巨大星盤,散發淡藍光芒,內有兩根銀色指針。


    “此乃天道所化,九星之力皆收納於此,可供您使用。”


    藍芒銀輝,有一種震人心魄的神秘和美麗,以及……不可抗拒的威嚴。而銀色指針,仿若帶著審判的沉重力量。


    星盤均分成了七個扇形,順時針依次是:


    一級、墓(絕)——死不足惜


    二級、陷(落)——人人喊打


    三級、衰(危)——徒有虛名


    四級、利(得)——聲名鵲起


    五級、長生——眾望所歸


    六級、冠帶——德被蒼生


    七級、帝旺——流芳千古


    兩根指針,【氣數】和【聲望】,如今都停留在“零”點鍾方向,也即是【墓(絕)——死不足惜】。


    一目了然,謝令鳶瞬間明白,她,這顆紫微星,氣數已盡,聲望大概也是不容樂觀。


    果然。


    “倘若您死而複生七七四十九天內,聲望依然是【死不足惜】……就隻有再次,化作一抔黃土,”星使說到此處,神色難掩無奈:“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


    謝令鳶正待詢問,星使卻神色一凜,指向窗外:“此刻不是商議之機,星主請暫先避禍。”


    謝令鳶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


    眼下雖是入秋,屍體不像夏日那般難以存貯,但內侍們守靈時,還是把偏殿打開了窗通風。因此,殿外遠處隱隱綽綽的燈火,在深夜也分外醒目——


    一大波侍衛正殺氣騰騰地趕來。


    他們提著酒壇,舉著火把,神色在火光明滅下有幾分陰鷙——半夜被輪值的同僚叫起床來,還是來和僵屍搏鬥的,能不陰鷙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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