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英殿內,日光徐徐,蕭懷瑾已經屏退眾人,他滿腔的激越也平複下來。


    他的禦筆,在麵前的冊子上,謹慎地圈了一個又一個名字。十一人的馬球隊伍,個人的球技必須精湛,同時還要每個人有團隊意識,能考慮團體的配合與定位。用的馬也很關鍵,要體型高大、速度快,還能拚撞,這就必須是名馬。


    蕭懷瑾正對著一個名字猶豫不決,忽然接到殿外通報,宣寧侯方想容覲見。


    方想容是惠帝朝時候的老臣了,曆經四朝,當年也是立下了彪炳戰功的將軍,曾率兵鎮守朔方郡城,大克西涼西魏諸國。其人心性剛直,頗受人敬重,隻是一直未婚,襲爵後便從二房那裏過繼了一個孫子到膝下。方老將軍的孫子方寧璋,亦是蕭懷瑾點中的人選之一。


    宣寧侯方想容得了宣,很快走了進來。他年逾古稀,須發皆白,不過因為年輕時從軍的緣故,身骨健朗,步伐矯健。


    他甫一進殿,就跪在蕭懷瑾麵前,行禮後開門見山問道:“陛下是決意要答應這場比賽了嗎?”


    方老將軍直視著這位年輕氣盛的帝王,眼神依舊銳利無比,隱約還能看到戎馬半生的刀光劍影。


    為將者,不懼戰,不畏死。


    但凡有一線生機,必不放棄努力,拚命奪取勝利。


    蕭懷瑾和方老將軍對視了半晌,他欣賞方老將軍的眼神,那蘊含了他幼年時候最向往的東西,也是他現今在朝堂上看不到的東西。


    “沒錯,朕已應允此事。我國戰敗求和,已是奇恥大辱,若不能拿出鋒芒殺滅北燕氣焰,日後即便再戰,又何來必勝的氣勢?”


    方老將軍麵容剛毅,內心卻長歎一聲。蕭懷瑾此言,不應從一個帝王口中說出。但蕭懷瑾的話,卻也是真的。


    世家不願戰,臣子不敢戰,十幾年來晉國邊境頻亂,敗多勝少。民間早有“蠻夷勇武無敵,晉國隻擅詩文權謀”的觀念,提到打仗,皆是一片人心惶惶。


    若是這場馬球贏了,不僅能殺北燕銳氣,對於整個晉國來說意義重大,功利無窮。


    但……


    蕭懷瑾見方老將軍不語,因心中敬重這位碩果僅存的老將,便溫聲多解釋了幾句:“此事不失為轉機,一場馬球比賽,能代替千軍萬馬的生死之戰,於兩國而言皆是好事。”


    他話鋒一轉:“北燕國使節代表睿王爺也將參與,所以朕也會親自參與。”


    宣寧侯一窒,知道天子是不會再收回成命了。


    已經決意了比賽,又忽然反悔,落入別人耳中,便是畏戰。一國之君,萬萬不能如此。


    他歎息了一聲,臉上皺紋溝壑縱生:“既然如此,微臣請求,請讓微臣也參與吧。陛下沒有上過沙場,不知道這其中險惡。北燕常年以馬球做軍演,他們的將領習慣於橫衝直撞,搏殺拚命。南地的馬生來溫馴,馬術也講究禮節,我國與他們正麵衝擊,怕是要吃虧的。”


    方想容須發俱白,已經是七十多歲的高齡了。蕭懷瑾憂慮地看他,溫聲勸道:“方大人之心,朕心領之。愛卿不必擔憂,朕已欽點方寧璋為馬球將,朕相信,經你調-教培養出的人才,必定是國之棟梁,也定能為晉國立下大功。”


    方想容沒有應聲,執著地看著帝王。他向來是個堅毅執著之人。


    蕭懷瑾起身,上前扶起了這位忠肝義膽的老將軍。對這樣的人,他向來隻有敬重。


    “馬球賽約定時間為十天之後,方老將軍想要為社稷效忠,便當晉國馬球隊的教頭吧。比賽的馬,西苑養了汗血寶馬,也可以從軍中戰馬裏挑,此事便由您指導。”


    ****


    待方想容告退後,蕭懷瑾坐於案前,思索著關於戰馬和戰術的事情,堆在案幾上的奏章都被他遺忘到一邊。


    殿外忽然有幾聲爭執,蕭懷瑾抬起頭,殿外站班內侍還未及跑進來通傳,何太後已經逆著光,走了進來。


    這一眼,蕭懷瑾的心中,就咯噔了一下。


    因為太後的神色,隱於逆光之後,太過於陰鷙,也太過於熟悉。


    讓他恍然便回憶起七歲那年,他被送到了太後手下撫養時,太後也是這麽看他的。


    冰冷、厭憎、恨之入骨……


    那時候太後還是德妃,在中宮無主、且酈貴妃已被逼死的情況下,是太後管理六宮。她每夜毆打他、痛罵他,用寸許厚的板子,狠命敲打他的手心,直到他的手腫得連筷子都拿不起來。


    父皇也不曾關心他,父皇的心思都在哀悼死去的二皇兄身上,瞥到他的手腫了,問了太後一句,何太後淡淡地揭了過去。


    有時候他晚上睡下,半夜醒來,睜開眼,就看到太後坐在他的床頭,室內沒有燃燈,隻有微弱的月光透窗而來,她慘白陰森的臉,映在眼裏,她眼中恨意幾乎將他剝皮噬骨的模樣,把他嚇得驚叫出聲……


    十多年過去了,他直到如今,夜裏都必須燃一盞燈在床頭,才能睡得踏實。


    .


    而此刻,太後又以這樣憎惡的冰霜之色,踏入了延英殿的大門。


    她開門見山,寒聲道:“請陛下屏退無關人等。”


    即便要把皇帝劈頭蓋臉罵一頓,遮羞布總是要有的。


    .


    ——何家人要麵子,上至何家家主,下至貴妃後輩。


    蕭懷瑾諷刺地想,卻還是對蘇祈恩示意,叫所有人都下去了。


    北燕使節團在長安,他也不想和太後的爭執,被朝臣拿去大做文章,叫鄰國看了笑話。


    延英殿的門被從外麵關上,所有下人被屏退得遠遠的。韋無默和蘇祈恩並守宮門,聽到裏麵何太後壓抑著的聲音,寒徹入骨:


    “陛下今日朝堂上,為何要答應那荒唐至極的馬球比賽,請陛下給哀家一個解釋!”


    蕭懷瑾聽著她森然的聲音,不覺想冷笑。女人幹政,本就為士大夫所不齒,太後不但幹預了,還要一國之君給她解釋?


    她並沒有親自走到朝堂看到今天的一幕,沒有看到北燕使臣的咄咄緊逼,沒有看到滿朝臣子的激烈論辯,就斷言是他一頭熱血答應了比賽,為何不想想,朝廷麵臨了多少困境,他們根本是進退不得?


    有時候,做出決定並非是因為昏聵,而是別無可選罷了。


    蕭懷瑾是非常想拂袖而去的,但事涉國體,他強忍著滿腔的怒火,回答道:


    “北燕使臣漫天要價,割地賠款和親互市,竟是樣樣不放過。且北燕正值兵強馬壯之際,又與三國修好,真正開打起來,他們可以直搗中原,我們屆時三麵受敵,也與亡國無異。”


    他頓了頓,意識到自己這樣耐性子解釋,還是希望得到太後的認同的。


    這點,讓蕭懷瑾心中莫名的更加火大,他的聲音不可控製地高起來。


    “能以此一賽,代替萬千晉國將士喋血沙場,朕為何要拘於顧慮、怯懦,而輕言放棄?晉國隻需贏這一場,便可以不再割地賠款,他們也必須信守諾言——否則將被天下諸國所不齒。”


    太後聽得冷笑連連,伸出手指著蕭懷瑾的額頭,既是失望亦是憤怒:“漫天要價,北燕要你就給麽?沒這場比賽,一切尚可細談,威逼利誘陰謀陽謀無所不用,北燕既是來談,便是能談的。我晉國雖敗,卻未曾丟卻險關要塞,若他北燕真能立即直搗中原,又何須談?若是真打起來,戰便是!你身為帝王,卻心生存和之誌,當真可笑!”


    蕭懷瑾被她激得眼眶發紅,直接打斷太後的話,高聲道:“開戰?太後婦人之見,說得倒是激昂!”


    “晉國這幾十年來黨爭宮變,朝堂動蕩。勳貴沒落,多鬥雞走狗之徒;世家把持軍政晉升,任人唯親。國家數十年來無出良才猛將!”


    京中子弟有才名的,這二十年間,就隻出了兩個,一個是韋氏承恩公之子韋不宣,一個是懷慶侯世子武明玦。


    然而韋不宣被太後腰斬棄市;武明玦雖良才美玉,一個人也挽救不了廣廈傾頹。


    蕭懷瑾又怒又說不盡的委屈:“而今晉國已是外強中幹,風雨飄搖,你說戰……同時與北燕西魏西涼三國開戰,誰來帶兵?糧草何處?!如何戰?!”


    皇帝這一番長篇大論,說得是慷慨激昂,太後卻聽得怒火更甚,好個蕭懷瑾,她差點被他繞了。


    “你問哀家如何戰?如何戰乃兵家之事!你身為一國之君,既是知戰有勝負,那可曾想過,若是你這馬球賽輸了,該當如何?堂堂帝王,竟是要拿自己後宮的嬪妃去和親,奇恥大辱!”


    這賽還沒開始,蕭懷瑾便聽到太後詛咒他輸,當即更是暴怒了:“和親怎麽了?自古以女人和親,換取邊境平和的事不少見!到了朕這裏有何不可?朕的妃嬪,別說是賭注,朕想把她們賜給誰都行!”


    太後怒極反笑,點著頭:“好,好的很,你的妃嬪……既然你如此說,那哀家就讓白昭容去和親!讓她一生都在他國孤苦無依,讓她日夜被外蠻□□,讓她成為你口中換取邊境和平的女人!”


    “這和白昭容又什麽關係?!北燕要從後宮裏挑什麽人由不得你來決定,朕的後宮也由不得你來決定,你說了不算!”蕭懷瑾額頭青筋崩出,他幾乎要控製不住自己內心的狂暴。


    太後輕蔑地笑了起來,指著殿內的龍椅,已是口不擇言,“我說了不算?但你能不能當皇帝,我說了算!你要是輸了,或者出了意外摔死了,哀家馬上換人來坐這個位置!”


    此話一出,大殿內一時無聲。


    半晌,蕭懷瑾咬牙道:“你大可不必等著那一天,現在就可以廢了我!當年你們把我推上這個位置,當你們篡權的傀儡,一邊嘲笑著我,說我沒有接受過儲君的教育,我的開蒙就隻是個普通皇子,母如此兒如斯,罵我比不過你那寶貴的大皇子!”


    .


    蕭懷瑾雙目通紅。


    他甫一出生,就被上頭的兩個哥哥,掩沒了所有的光輝。


    大皇兄天資聰穎,寬和仁明,見過他一麵的朝臣都對他讚不絕口。


    二皇兄靈慧,得父皇歡心,身後更是有朝堂上不可忽視的清流力量的扶持。


    左右儲君之爭隻在二人之間,母妃亦曾經說過,他背後沒什麽外戚勢力,就安心做個閑散王爺,可別去爭位子,以免礙了上頭貴妃、德妃的眼,惹得父皇不喜。


    他從來不爭,他隻要得父皇一個笑,收到姐姐贈他的小禮物,也就很滿足了。可一夜之間,儲君的位置卻落到了他的頭上,他怎麽都對當一個皇帝提不起興致來。


    現在他想努力對這個國家負責任,太後卻又想廢掉他。


    .


    太後自知剛剛的話已是失言,然而那又如何?


    她已經放下了過往恩怨,蕭懷瑾卻從未念過她一分的好,她又豈會不知?


    事已至此,何太後亦是不打算控製自己,她一字一句地厲聲回道:


    “是啊,我真為當年把你扶上這個位置而後悔,我就應該把你和你那娘親,一起送下地獄!”


    “朕也惋惜,你這樣禍亂後宮的人怎麽還有臉苟活至此,韋氏當年怎麽下手就不狠絕一點?怎麽就沒把你和你那大皇子一起毒死!你這樣的蛇蠍之婦,敗損了陰德,一生無子怪得了誰!是你自己的業障報應!”


    “你嘲笑哀家無子?哈哈哈……你別以為哀家不知道你的後宮,除了三個人以外,其餘人都還沒被你破過身子。你不但國事無能,連繁衍後嗣的能力都沒有,還要讓皇後替你頂著中宮不力的罵名!”


    ****


    謝令鳶已經跟著長生殿的主事公公長思,急匆匆到了延英殿外。


    殿內忽然傳來一聲巨響,好像是什麽被掀翻了,東西落了一地。韋無默和蘇祈恩雙雙一顫,忙不迭替她推開了門,著急上火地把謝令鳶推了進去。


    謝令鳶一隻腳都跨入大門了,忽然就聽到裏麵傳來一句“連繁衍後嗣的能力都沒有,還要讓皇後替你頂著中宮不力的罵名!”


    我的天啊……


    我聽到了什麽?


    我會被殺人滅口的吧……


    撲麵而來的壓抑氣氛,謝令鳶趕緊拔腳而出!


    她倒退回殿外,頭搖成撥浪鼓一樣,表示這個架她勸不了。放過她吧。


    ----


    延英殿內。


    蕭懷瑾被氣瘋了。


    對任何一個男人而言,這種話都是惡毒至極的羞辱,何況他並不是不行!


    他怒吼道:“我不碰她們不是因為……”


    “太-祖當年得的預言,我看不是晉過五世而亡,而是到你這裏就亡!”太後揚聲打斷。


    她插上了最惡毒的一刀,因為從來都知道,什麽樣的語言,能夠把蕭懷瑾刺得遍體鱗傷,隻要她想,她可以讓蕭懷瑾萬劫不複,讓他求死不能!


    蕭懷瑾被這一句話迎頭擊中,眼前一片空白。


    太後先說要廢了他,又說他那裏不行,還說他是亡國之君……


    他此刻,已經快要窒息。


    “你們英明,你們在派係中平衡,你們不得罪勳貴世家,你們力排眾議和談互市。到頭來呢?宋逸修怎麽死的?你們所謂的英明,就是自掘墳墓,就是差點導致了北國兵臨城下!朕看他賠了性命都是罪有應得,可惜當年畏罪自殺的人怎麽就不是你?!”


    何太後盯著他,直到手心滴下熱熱的東西,才發覺指甲紮進手心裏,已經流了血。


    她胸口激烈地起伏著,心緒澎湃,眼前花了一片,那人臨終前的平靜和馬車的遠行,一幕幕交織,她塗了丹蔻的手高高揚起,向著蕭懷瑾揚了過去——


    ----


    殿外,這次韋無默和蘇祈恩聯手,一把又將德妃娘娘推進了門。


    謝令鳶踉蹌幾步撲了進來,地上的案幾宮燈都被掀翻了,皇帝和太後已經要打起來!


    這還了得!


    他們拚個你死我活,她們後宮的人都會跟著倒黴的!


    .


    謝令鳶情急之下也顧不得那麽多,正好她一直想伺機試探太後,便幾步搶上前,從中間插了進去,一把緊緊抱住太後,往後推了幾步,隔開太後與皇帝的距離。


    二人相擁時,一股強烈的感覺直入天靈。


    【七殺星君何容琛】


    【豆蔻清歌笑和春,而今高閣思容琛。一曲人間孤燈戲,半生煙雨舊黃昏。】


    何太後被德妃從正麵抱住,臉擱在她的肩側。


    她感到如卷風般嘈雜、喧囂的憤怒中,忽然有一個久違的擁抱,就像溫柔的潮水一樣,驅散那些撕心裂肺的心痛和不甘。


    這種親密的撫慰,讓她的憤怒,稍稍從理智中回了神。


    又仿佛想起了當年。


    她可以肆意地辱罵責打蕭懷瑾,在他身上發泄怨恨,讓他幾天幾夜不睡地罰跪,看他被折磨到恐懼痛苦的模樣,才能稍微找回心理上的平衡。


    終究是過去了這麽些年,她的執念淡去了一些,而他的仇恨卻在心中滋生蔓延。


    此生無解。


    .


    當年先帝故去的時候不肯見任何人,是她闖進去,膝行到榻前。先帝歎了口氣說,閉著眼睛說,老三本性是個純良的孩子,我把他交給你,是因為你心思也不是最壞的那個。


    他說完眼角滑下一串淚,帶著英年而逝的憾恨離開了。她的心頭好似鬆了一塊,又好似悵然若空,叫蕭懷瑾進來叩頭送行的時候,這個九歲的孩子被她折磨得已經不會哭了,猶如驚弓之鳥。


    她後來沒再毆打謾罵他了,一切也都結束了。


    .


    她仰頭,將眼中的熱意逼回。也沒有推開這個擁抱,她需要德妃這樣的撫慰來平靜。


    她需要這個帶著暖意的擁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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