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令鳶望入她的眼中,她漆黑的瞳仁裏閃著如星星之火般的光澤,在天將破曉的黎明之際。


    又不期然想到錢昭儀的九星宿命詩——


    【指如盤珠生金銀,姊妹繞膝笑相迎,十裏陶朱人如玉,四方來財錢持盈。】


    謝令鳶心中感懷,那句姊妹繞膝笑相迎,終究是夙願,是未能實現的抱憾。


    她走上前,坐在錢昭儀的床榻邊,這一次錢昭儀沒有抗拒,被她攬入了懷中——冬日清晨時,撲麵溫暖的擁抱。


    謝令鳶說:“不必道謝,你能醒過來,好好過以後的日子,便是最好的。”


    .


    她這句話,發自肺腑。


    錢昭儀徜徉在這片溫暖中,一個念頭躍躍欲試地爬了上來,顧盼張望地站在了心間——德妃,似乎比皇後……還要關心她?


    她在心中,猶豫著,小心翼翼地,確認著這個想法。


    *****


    德妃沒有在承歡殿多坐,囑咐錢昭儀好好休息,便回了麗正殿。


    後麵還有一大波人等著她呢。


    此刻寅時,天際泛著深藍的晨色,麗正殿內外依然是一片靜謐。


    星使依然守著麗正殿,海東青幽怨地被倒吊。


    謝令鳶坐回案前時,酈清悟已經等了她片刻,給她細細的手腕係上了紅線,提醒她:“接下來,何貴妃的識海,你依然不能大意。”


    謝令鳶聽話點頭,心裏卻還是湧動著快意,方才解救錢昭儀,花了兩個時辰,在錢昭儀的識海裏相當於過去了三天多。何貴妃能麻煩到哪兒去?


    酈清悟似乎是看穿她心中所想,聲音高了一點,有耳提麵命的意味:“每個人識海都有所不同,錢昭儀是美夢,你也找到了她心結所在。但她心思淺,其他人卻未必。”


    紅線係住二人,謝令鳶閉上眼睛,神識灌聚頭頂,逐漸放空——


    一陣暈眩,而後,尖利的叫喊劃破天際,刺得她耳朵生疼!


    ----


    謝令鳶趕緊捂住耳朵,這尖叫聲像錐子一樣,一下下重重敲擊在耳畔,扯得她頭疼欲裂。好半晌,她再度睜開眼時,卻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


    齷齪、肮髒、淩亂。


    外麵下著綿綿細雨,重華殿內布置,已經不見雍容華貴。滿目狼藉,益州運來的蜀紗祥紋簾,被撕扯落地。


    幾個內宦和宮女正哈哈大笑著,笑容扭曲而猙獰,嘴裏說著汙言穢語,下流得不忍卒聽。


    “喲,貴妃娘娘,居然想和皇後鬥,皇後捏死你,就像踩死蟑螂一樣!”


    “誰讓你沒有兒子呢,又不得寵呢,皇後娘娘生下嫡子,你就是給她提鞋的命!”


    “你們何家都被你連累垮啦,男丁都腰斬棄市,女人沒入掖庭為奴,一朝也成賤籍!哈哈哈,什麽扶風何氏!”


    說著,有人踹了一腳,何貴妃心口窩被踢中,被他們摜倒在地。


    她被人踩在地上,爬不起來,一隻腳狠狠地撚在她的臉上,地板冰冷堅硬,她臉頰與地麵相貼,那冰冷直刺入骨。


    .


    謝令鳶旁觀著,都感受到了那陰森的冷意。


    她四下看了一周,酈清悟還是比她早一步入定,已經站在了重華殿裏,察覺到她也來了,回頭一個眼神睇過來。謝令鳶從他的眼神裏讀出了異樣,有點風霜,又似乎摻雜了一絲不忍。


    .


    何貴妃被踩在地上,“啊啊”地尖叫著,想要從這一片踢打中掙脫逃離。她的手在四周絕望無助地揮打,“嘭”的一聲,頭重重撞在多寶閣架上,架子上的玉如意摔裂在地。


    謝令鳶還沒來得及站穩腳跟,隻匆匆掃一眼,忽聽外麵傳事公公一聲宣稟:


    “奉陛下旨意,何貴妃罪名經查實,證據確鑿,著何貴妃賜死——”


    兩個影子隱隱綽綽從門口走進來,一人懷裏抱著拂塵,一人手中端著漆木托盤。盤子裏,整齊列了三樣物事。


    匕首、毒酒、白綾。


    .


    謝令鳶一臉茫然:……??


    上來就賜死?這真是噩夢的極致了。


    托盤被放到何貴妃麵前,她臉上猶有淤青,彤色大衫被蹂-躪的皺皺巴巴,越發顯得膚色蒼白毫無血色。她胳膊瘦得血管畢露,臉上是不經掩飾的絕望,發絲淩亂,嘴唇幹裂。她看到那個托盤,在地上爬著後退了幾步,哭叫道:


    “我不選!我不要這樣死……曹皇後這個賤人害了我……陛下啊,我是你的人,你不能毀了我啊!”


    .


    方才毆打謾罵她的宮人,圍在她四周,那些聲音就像潮水一般,從天際四周波瀾蕩蕩:


    “娘娘這就上路吧!”


    “呸!不見棺材不掉淚!”


    何貴妃不斷往後爬,口裏喃喃著什麽,狀若瘋癲。見狀,一個宦官拿起毒-藥瓶:“奴婢們不好叫您見血,匕首就用不得了。娘娘,多有得罪!”


    幾個宮人一擁而上,按住何貴妃,何貴妃叫破了嗓子,那呼救的聲音,仿佛聲帶都滲了血。有人捏住她的下頜,惡狠狠地掰開,她下巴脫了臼,毒-藥瓶被打開,往她口裏灌去!


    .


    忽的,光影一閃,快得人分辨不清。


    下一瞬,那幾個按著何貴妃灌毒-藥的宮人,飛出去幾步開外。酈清悟手裏拿著那□□瓶,對謝令鳶匆匆道:“不能叫她灌下毒-藥。”


    畢竟是被人困在識海裏,倘若服毒,也就死在噩夢裏了。


    .


    何貴妃獲救,她發絲蓬亂,衣衫散著,嘴唇流血,抬起頭,目光毫無焦距地飄到謝令鳶身上,半晌,才怔然道:“謝……德妃?”


    謝令鳶點點頭,被她這噩夢震驚得一時失語。何貴妃又呆滯了一會兒,眼淚忽然簌簌落下,語調也快了,就像是喘息急促般:


    “我家裏……家裏有說過什麽嗎?有怨我嗎?”


    謝令鳶感受到了一種強烈的恨意,以及在恨意包裹下,還彌漫著說不清的懼怕。


    下一刻,她眼前的畫麵忽然變了。


    .


    不再是重華殿,眼前是灰敗的街道,有蒼蠅亂飛,腥臭氣撲鼻,似乎是皇城外的一處刑場。


    她茫然四顧,卻找不到何貴妃。


    ……這大概是何貴妃噩夢裏的,上帝視角?插播?


    刑台上,已是一片人間慘劇。地上血流成河,蜿蜒著到無盡的天際,還有血流到了她的腳下,謝令鳶下意識步步倒退,避開那殷紅刺目的血。


    幾個青年和中年男子,被腰斬兩段,腸子內髒流了一地,正趴在地上奄奄一息,氣若遊絲。其中一人,謝令鳶見過,正是很久以前,她去何太後宮裏請安時,在長生殿門口,遇到的何道亨。


    腰斬一時還死不了人,會慢慢鮮血流幹疼痛而死。呻-吟與責怨此起彼伏:


    “老天啊,何韻致禍及全家,何家何其無辜啊!”


    “何道庚養的好閨女,她在宮裏死就死了,做什麽連累家族,害得一家子為奴為婢!”


    在他們的屍體旁,何家養尊處優的夫人小姐們,被人推推搡搡,涕泗橫流,像流民一樣挨個被登在冊子上,那冊子用墨筆寫著“官奴婢”幾個大字。一旁,有人拿著烈火烤炙的針,在她們嬌嫩的臉蛋上黥刑,刻下了“奴”的字樣。


    .


    謝令鳶看得心驚肉跳,下一刻,卻又重新看到了重華殿。


    何貴妃還是跪坐在她麵前,睜大眼睛滿含淚光地望著她。


    方才插播的上帝視角,已經結束了。重華殿的梁上,懸著三尺白綾,隨風飄蕩,那雕梁畫棟,竟十分猙獰。


    這個噩夢,令人束手無策,謝令鳶隻得安撫她:“你家人沒有怨你,他們都疼你的。”


    “哦?”何貴妃含著淚笑起來,那嘴角彎起的弧度十分微妙,說不出是欣慰,抑或諷刺。“哈哈哈,你騙我!我都看見了!他們都在怪我,我沒能抓住陛下的心!我沒本事帶累了家族!”


    .


    “……”謝令鳶愁腸百結。


    何貴妃深陷噩夢之中,要怎麽才能把她帶回去?


    ——“美夢讓人圓滿升天,欲解救人,就得讓其認清並麵對現實;那噩夢呢?”她耳邊,酈清悟的聲音響起,如金玉敲擊,是循循善誘的考問。


    謝令鳶轉頭,望入他的眼中,深潭碧波一樣的眸子撩動著,她的靈台仿佛被一點點照亮,循著猜測:“……應該是,給她美好的願景,讓她得到安寧,不至於驚懼而死?”


    看到他微微勾起的笑容,謝令鳶知道自己想對了。


    “那你能再把她引入我的識海,我來給她織夢嗎?”


    “不行。”酈清悟斷然否決,看她不解地麵露失望之色,解釋道:“一來何韻致的自我意識很強,二來她現在已近瘋癲,會在你的識海裏衝撞,造成你自己心神紊亂。”


    感覺何貴妃似乎比錢昭儀要棘手得多,謝令鳶心中一沉,“那沒別的辦法了?”


    “還是有辦法……”酈清悟瞥了她一眼,謝令鳶竟然在他的態度中,看到了一絲停滯。他說:“你我易容,扮成其中的人,與她一起創造、延續這個夢境,試圖改變它。”


    “好主意!”謝令鳶眼前一亮,擊掌讚歎三聲,誠懇地看著他:“……然而我並不會在夢境中易容。隻能靠你了。”


    “……”酈清悟隱隱覺得,自己這個辦法的提出,就是挖了個坑自己跳了。


    .


    二人正商議著如何將何貴妃帶出噩夢,後者呆滯地坐著,頂著淩亂頭發,一會兒數大殿上的房梁,一會兒喃喃自語。


    她的噩夢,已經將她逼得癲狂。族人因她而慘死,親人臨終的怨恨……


    何貴妃的眼角,有淚滴劃過。


    那滴眼淚,讓許盈沫回想起了何貴妃的九星宿命詩。


    【錦衣華服生端嚴,鍾鳴鼎食繞身前。處事有規行有矩,韻致八方輔九天。】


    錦衣華服,鍾鳴鼎食,這點誠然不假。


    但是循規蹈矩……


    算了吧還是,何貴妃盯皇後的位置,儼然不把中宮放在眼裏,赤-裸裸的挑釁,這分明是【天相星君】落陷的表現啊。


    ……等等!


    謝令鳶猛然靈台清明。


    何貴妃不是想當皇後麽?不是怕無子失寵麽?不是怕被家族在背後罵她沒用麽?


    ——那就讓她做上皇後,家族榮寵無限,不就可以安寧了?


    ****


    半柱香的時辰後,蕭懷瑾一身常服,走入重華殿。


    謝令鳶知道他是酈清悟所扮,配合地跪下,無比諂媚道:“臣妾叩見陛下!”


    何貴妃怔怔望著“蕭懷瑾”,眼淚簌簌而落。“蕭懷瑾”淡然地走上前,對何貴妃道:“愛妃受委屈了,朕已經查明實情,將曹皇後廢黜,明日就冊封你為皇後。”


    他還演得挺像那麽回事的,何貴妃怔忪望他,忽然嚎啕大哭:“陛下,您總算體諒臣妾了!”


    “蕭懷瑾”歎氣:“是朕的錯。”


    他的歎息聲一轉三歎,愁腸百結,千恨萬緒,帶著無盡的悔意,和發自肺腑的懺悔。


    何貴妃拭著淚道:“陛下明察……嗚嗚……”


    隨著“蕭懷瑾”的出現,何貴妃的夢境很快被推動,開始繼續行進。


    -------


    祥雲繚繞,雲霞漫天,一曲彩鳳朝陽吹落人間。


    眼前高低躍起巍峨宮殿,在遠處的天際連成一線,如同連綿起伏的山巒。


    而正中的南郊祭天地壇上,百官著祭服,頭戴通天冠,太常寺正奏響祭樂,尺八與鍾磬合聲相鳴,音籟莊嚴繚繞。


    此乃祭天大典。


    “蕭懷瑾”頭戴十二色冕旒,著十二章紋袞服,站在高高的白玉殿階上。何貴妃,不,應該是何皇後了,她穿著藍色翟衣,手執芴板,正並肩站在皇帝身邊,陪同祭天。


    她一身交領翟衣,氣宇端莊高華,站在九重宮闕上,母儀天下。


    .


    謝令鳶心想,給她引導了這個夢境,何皇後總該不會再做噩夢了吧?


    她等著何韻致心滿意足,趕快從噩夢中脫身,蘇醒過來。


    祭天結束後,何韻致回了皇宮。


    坤儀殿裏,原先曹皇後的東西已被清空。宮女服侍何皇後換下翟衣,換上霞色對襟常服,何皇後落座,顏光稟告道:“娘娘,您心心念念要見的何大人,已經在殿外等您了!”


    外臣不得入後宮,但有何太後先例,何家人畢竟是例外。


    何皇後急切地起身。


    殿外,酈清悟扮成的“何道庚”走進門來,就要向何韻致見禮。何皇後趕緊要去扶他:“父親不需多禮,女兒看到您安然無恙,何家沒有受累,這顆心才放下了。”


    說著,便擦了擦眼淚。“何道庚”溫和地歎了口氣:“……好孩子,何家好好的,陛下剛剛又晉封你爺爺為魯國公。你已為皇後,沒人威脅得了你。”


    他的表情溫和慈祥,如神父看著懺悔的孩子,又如長輩臨終回光返照的慈愛,讓何皇後鼻子一酸。


    宮人捧上新茶,何皇後呷了一口,眉頭緊蹙,幽幽歎息一聲。


    “爹爹有所不知,女兒雖貴為皇後,卻是眾矢之的。謝德妃頗受恩寵,鄭麗妃豔冠後宮,她們都是勁敵,女兒日夜輾轉難眠,生怕她們下絆子使什麽陰招……她們若比我先生下兒子,可怎生是好啊!”


    .


    謝令鳶聽得醉了,何韻致啊,你都當皇後了,居然還在擔憂?


    這樣美夢都能被她做成噩夢?


    ……那趕緊讓她生個兒子吧。


    創造夢境比較容易,下一幕,巍峨的坤儀殿,“太醫”提著醫箱,走入大殿中,跪在何皇後麵前診脈,淡聲道:“恭喜娘娘,您有喜了!”


    他的動作穩重、神色忠誠、語氣肯定,給人無比信念。


    何韻致驚喜地倒吸一口氣,“真的?”


    “太醫”溫聲道:“真的。”


    何韻致幸福微笑著,撫摸自己的小腹,這夢裏,肚子就真的一點點大了起來。


    四周宮女跪下,喜氣洋洋道:“恭喜娘娘,為陛下延續龍脈!”


    .


    坤儀殿光線暖融,何皇後的心情,也熠熠生輝。


    恰在此刻,有宮人來稟道:“娘娘,不好了,仙居殿的白昭容,也有孕了!”


    “啪”一聲,何皇後拿茶盞的手一抖,茶碗翻倒在案上,滾熱茶水灑了滿桌。


    她渾然無覺,蹙起眉頭,心急如焚地站起來,不安地忖度:“白昭容在陛下心中,可是不一般,若她誕下的是皇子,而我生的是女兒,可怎生是好!”


    她越想越焦慮,懷孕的喜色都變成了憂色。宮人端上血燕窩,她雙目失神地推開。


    .


    謝令鳶看得又醉了,何韻致都懷上了龍種,夢裏還在擔心?


    她愁得扶住了腦袋,悄聲對酈清悟說:“咳咳……咱們快讓她把皇子生下來吧。”


    “怎麽生?”酈清悟看她,破天荒的迷茫。


    謝令鳶嘴角抽搐了片刻:“這樣,你扮穩婆,告訴她,生的是大胖小子,表情喜色一點。”


    “……”酈清悟感到心中好像壓了一塊奇異的石頭,堵著。


    .


    於是,時光如白駒過隙,眨眼間,何皇後臨盆了。


    四周宮人手忙腳亂,何韻致躺在榻上痛不欲生。“穩婆”站在榻前,驚喜道:“恭喜娘娘,是個白胖皇子!”


    她表情喜色,眼中發光,好像民婦看到了十萬兩黃金置於麵前,讓何韻致也跟著喜悅起來。


    “太好了,嫡長子……”何韻致長舒一口氣,暈了過去。


    .


    謝令鳶心想,貴妃娘娘啊,您這總算是功德圓滿了吧?


    心中安寧了,該醒來了吧?


    然而,四周依然是夢境。


    時光荏苒,林花謝了春紅,芳草萋萋又複春。


    當宮中的臘梅第三次盛放時,何皇後的嫡長子已經滿三歲了。


    坤儀殿裏,一片祥和。


    何皇後坐在鳳座上,奶娘將“大皇子”抱到她麵前,何韻致微笑著逗了逗他。隨即似是想到了什麽,忽的愁眉不展。


    “大皇子”仰起頭:“母後怎生如此憂愁?”


    他聲音軟黏,眼中童真,是個孝順乖巧的好兒子。


    何皇後幽幽地歎息一聲:“唉,我的兒,可歎你生在了這重重宮闈裏,哪怕是嫡長子又怎樣,若不能坐上皇位,你這身份,擺在麵前的,隻有死路啊。”


    .


    謝令鳶旁觀:“……”


    何皇後,你的兒子都是嫡長子了,如此尊貴,你居然還在擔憂,讓那些庶出的兒子怎麽活啊?


    顯然酈清悟也是這樣想的,他長長地歎息一聲,奈何隻有三歲,個子還不及謝令鳶的小腿高,隻有費事地仰起小臉,安慰道:“母後不必憂愁,那些都是庶出的弟弟。”


    何貴妃摸了摸“大皇子”的腦袋,繼續憂傷惆悵:“那些庶出的皇子,倘若沒有當上帝王,不過就是一塊封地,當個閑散王爺罷了,卻也是福份。可我的兒子,是嫡長子啊!”


    她苦歎人生,愁腸滿腹,忽然目中精光一閃:“本宮聽聞,白昭容那裏,二皇子昨夜又犯病了。”


    何韻致身後,顏光麵有喜色道:“娘娘好計策,叫人在二皇子出生時拿煙熏,如此得了哮喘,二皇子這算是跟那個位子,無緣啦!”


    聞言,何皇後嘴角微微一勾,慵懶地呷了口茶:“謝德妃已經九個月了吧,看得出是男是女嗎?”


    “陛下和太後吩咐著,說不得張揚出去。但太醫說,興許是個皇子。”


    何貴妃臉色驟然一變,手撫上胸口:“德妃她雖不爭,卻身負祥瑞之名,若生下皇子,這可怎生是好啊!”


    .


    見她生了嫡長子,還在擔憂這個,宮鬥那個,謝令鳶簡直跪了。


    ——何皇後,能不能不要把我當假想敵啊?


    美夢真的被她做成噩夢了!


    *****


    何貴妃的夢境一路起伏跌宕,謝令鳶和酈清悟雙雙敗退而歸。


    ——看來當皇後,還不夠一勞永逸。


    “不然,讓她和蕭懷瑾一夫一妻吧,然後蕭懷瑾大權在握,這樣,何貴妃也不用擔心皇帝被太後廢了之類。”謝令鳶瞄了一眼酈清悟,見他頷首,似乎有點幽幽的。


    謝令鳶心裏泛起了嘀咕,他先後客串了皇帝、貴妃爹、太醫、穩婆、貴妃兒子……演得都挺逼真的,出了戲後還這麽淡然,都不尷尬的嗎?難道他是個尷尬免疫體?


    影帝,金嘰獎的影帝,非你莫屬啊!


    謝令鳶輕咳一聲,兩人達成共識,再度進入了何貴妃的夢境裏作妖。


    ------


    祥雲繚繞,雲霞漫天,一曲彩鳳朝陽吹落人間。


    高低湧現的巍峨宮殿群落中,一處大殿背靠藍天,上書三個大字:


    含元殿。


    殿堂開闊,百官左右朝列。


    “蕭懷瑾”頭戴十二旒冕冠,穿玄色朝服,整個人流露出不怒自威的帝王之相。他正雄才大略地坐在朝堂上,神色端肅嚴謹,臉上仿佛寫滿了“盛世明君”四個大字。


    在他麵前,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朝臣們噤若寒蟬,畢恭畢敬,流露出對天子的愛戴。


    ——千古一帝,蕭懷瑾!


    .


    謝令鳶心中大喜,果然這氣派,酈清悟演得還是很像的,換成真正的蕭懷瑾,就不知道什麽效果了。


    含元殿前鋪著紅色長絨毯的玉階上,何韻致一身紅色對襟雙鳳大衫,衣擺在地上長長拖曳。


    她走上九十九層高階,款款步入大殿內,走到蕭懷瑾的身邊落座,俯視前方。


    龍座下,是朝臣俯首:“臣叩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皇後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雄才大略、千古一帝的蕭懷瑾,頂天立地地站起來,身高八尺,有淩雲之勢。他抽出開國利刃山海滅,重重插在麵前的龍案上,劍身閃著劃破古今千載的寒光!


    蕭懷瑾的聲音,在大典內威嚴回蕩:“朕今日,冊封何氏為皇後。從今往後,後宮其他妃嬪,一律遣散出宮。”


    .


    謝令鳶看著何韻致高居上座,端嚴高華的神色,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心想,這下你總該不必害怕了吧,我的貴妃娘娘?所有威脅,可都被我們清除了啊。


    如此一夫一妻的恩愛好夢,隻等著何韻致蘇醒了。


    .


    然而,下一瞬,畫麵又忽然變——


    謝令鳶一頭霧水地,站在了坤儀殿裏。


    坤儀殿中。


    何韻致坐在殿內鳳座上,幽幽地歎息一聲:


    “聽說,昨夜陛下在紫宸殿批閱奏章,禦前伺候的那個女官,作了一首詩給他,帝心甚悅?”


    她的麵前,顏光公公跪著,咬牙切齒道:“娘娘,可不是!那個女官出身豫章謝氏,叫謝令祺,這馬屁功夫,真是一絕,歌頌陛下是古往今來第一明君!”


    “奴婢至今還記得呢,哎喲,牙都酸死了。”顏光頓了頓,將那首詩倒背如流:


    “陽春開物象,人間呈堯蓂。


    千秋拜冕旒,萬使爭朝闕。


    祥雲耀鳳池,金龍熠彤庭。


    霈澤君王意,韶樂萬世興。”


    何韻致一窒,緊張地問道:“陛下如何說?”


    “這是將陛下比作堯舜啊,陛下撫掌大笑,說,作得好,謝氏提拔到延英殿,掌筆墨!娘娘……這可是天天近身伺候的活路呢。”


    何皇後將手在案幾上重重一拍,茶水都泛起了漣漪:“賤人!你仔細盯緊了她,可不能叫她亂來!”


    .


    旁觀的謝令鳶:“……”


    她看著何皇後憤怒憂心的模樣,徹底跪了。


    ——這是逼著她把後宮所有宮女都換成太監?


    也不行,萬一何韻致擔憂皇帝搞基怎麽辦,擔憂皇帝早死沒生下兒子怎麽辦?


    反正無論如何,何韻致總能找到擔憂的地方。


    無論引導她做什麽美夢,她內心的不安全感,都會把這個美夢變成噩夢。


    好像走入了一個死胡同,入夢前,酈清悟還說不能大意,識海是因人而異的,結果就一語成讖,波折重重。


    “不妨想想,她為何總是會將美夢做成噩夢的緣由。”影帝下了戲,若有所思道。


    謝令鳶也被何貴妃傳染,幽幽地歎息了一聲。


    為何,夢境有美好的開端,她卻總是會陷入擔憂、恐懼?


    或許是因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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