酈依君的手指點著桌麵,篤定地分析道:“依靈的身份,長留無人不曉,怎麽會有人敢害她。”


    誰會去和長留望族過不去呢,除非是初來乍到之人,並且不會長居此地。


    酈三老爺輕聲歎氣,吩咐下麵人再去四下打聽,尤其探聽那夥兒流民的行蹤。


    “若有了消息切莫輕舉妄動,務必不能傷了小姐。”


    酈依君起身,衣袖帶起一股冰霜之氣。他向父母施禮告退,款款走出大堂。


    月色霜華,酈三老爺看著兒子的背影,歎了口氣:“事必有因,先找到依靈再說。這事君兒就不要管了。”


    酈依君側首,倒是沒有應。他站在院子裏,看著家裏的下人提著燈籠出門尋人,淡聲吩咐道:“你去和琦爺說一聲,我要點些人手。”


    小廝驚訝的瞪大了眼。琦爺是禪字輩的,是酈依君的庶出叔輩,管理著酈家的私兵。他悄聲提醒道:“少爺,您別衝動啊……”怪道老爺說這事兒不要他管,看來少爺又不冷靜了。


    酈依君冷冷睥了他一眼:“不聽我說麽?要我吩咐別人?我使喚不動你?”


    小廝馬上從善如流地去搬人手,琦爺向來疼愛三房這個嫡出侄兒,聽說他是帶人找妹妹,也就同意了,爽快給了他一百部曲和一百個健仆,護著他找人是綽綽有餘了。


    又不忘派人囑咐,但若遇上了流民兵眾,不要正麵交戰。


    酈依君淡淡道,知道了。隨後清點一番,騎在馬上,帶人向著長留城外飛馳而去。


    .


    長留城的街道上此刻沒有什麽人,入了夜這裏變得安靜。城門口有人趕著馬車進城,遙遙看到酈依君,奔過來氣喘籲籲道:“九少爺,九少爺,不得了了,下午莊子上趕車的人回來說,那夥兒流民往邙山穀那邊走了,小姐、小姐好像也跟著他們一起……”


    酈依君的護衛登時麵麵相覷,流民劫持了家中小姐,這還了得?!


    他們看向九公子,酈依君騎在馬上,麵色冷如冰霜,聽了也沒有勃然大怒,馬鞭一甩,轉道便往邙山穀而去。


    一切果然如他所料,流民兵想要打酈家的主意,便挾持了酈家小姐,好同酈家談條件。


    烏合之眾,其心可誅。


    長輩們行事在他眼裏看來是有些溫吞的,總要分析個頭頭是道,取舍而行。但如今,他寧願拚著回來後被族中罰祠堂罰跪抄書一月,也不能容忍那群賤民的挑釁。


    他必要全殲了他們。


    不過……


    酈依君勒住馬,還沒被憤怒吞噬了理智。


    酈家的私兵是從佃戶中挑出來嚴加訓練的,全加起來有一千五六百人,然而他並非長房嫡公子,最多也隻能調派一百個私兵。


    本來區區流民而已,既沒有軟甲護身,又沒有兵器抵抗,一百個裝備精良訓練有素的私兵,足以對他們砍瓜切菜。但這些流民既然能幾次三番從各地大族那裏搶劫,就說明他們戰力還是不容小覷的。


    一旦在那群流民麵前落了下風,非但救不了酈依靈,反而還會助長流民氣焰。


    既要救出妹妹,又不能衝進去砍瓜切菜,值此深夜,那隻有一個辦法了——


    偷襲!


    --------


    月黑風高夜,殺人放火時。


    酈依君帶著酈家一百個部曲和一百個健仆,風馳電掣趕到邙山穀時,已經是後半夜了,還有一個多時辰,天際就將破曉。


    他站在樹後,遠遠觀察那群流民的駐地,腦海中閃過幾個偷襲戰術。


    那些流民看起來都已經歇下了,山中顯得十分安靜,唯有夜蟲陣鳴。流民兵沒有經過訓練,被偷襲了往往來不及反應,他們很容易搶奪先機。


    酈依君思忖著戰術,派去察看敵情的探兵也回來了:“九少爺,對方分別在十二個位置安排有哨崗,共二十八人,已經輪了最後一班。”


    他們沒有穿甲,倒是有些兵器,不過比起酈家私兵來說,顯然良莠不齊。


    那探兵打開輿圖,分別標記了值守位置,酈依君心中默默盤算了一下,手指在輿圖上丈量。二十八人走動巡邏,不動聲色解決他們,也用不了太久。


    隻不過這些哨點,布置得十分講究,視野廣袤,互為補缺……難不成這夥流匪賤民,還看過兵書?


    酈依君倨傲地掃了遠處一眼,手點了點輿圖上的一個位置,探兵道:“這裏是那個頭領的帳子。”


    他輕哼一聲,夜色中眺望出去,看到了那個隱隱的帳包,想了想吩咐道:“你帶上三十人,分十二伍,盡量不要出動靜,把值哨的人分頭解決了,再以熄火為哨,我帶人從右側山翼包抄上來,你們正麵迎上,製造混亂,越亂越好,陳昂帶一百人隻盯準了殺那個頭領,其他人清路。”


    流民沒什麽規矩紀律,擒賊先擒王,隻要殺了他們頭領,他們很快就樹倒猢猻散。


    酈依君看著遠處,冰冷沉肅,手心興奮得沁汗。


    他無處釋放的天性,終於在此刻爆炸!


    .


    接下來一切如他的安排,畢竟酈家的私兵日日訓練,偷襲一些流民兵完全不成問題。酈依君成竹在胸地等著他們以熄火為訊。然而,山上幾簇篝火依然跳躍,忽然,他眼前一亮。


    ——是整個黑夜都亮了。


    夜空裏炸起了煙花,酈依君一驚,就聽見山中忽然喧鬧了起來,似乎是有人拿兵器,有人在破口大罵,隨即那些流民兵爬了起來,七嘴八舌地喊殺!


    酈依君怔了片刻,隨即意識到了。


    天!一夥兒流匪賤民,居然還設有暗哨!


    這是搞大事兒的!


    -------


    煙花聲呼嘯在夜空,蕭懷瑾也從睡夢中驚醒,他自從七歲被何德妃收養後,睡覺就很警覺了,此刻聽到煙花聲,他睜開眼下床披衣拿劍,一氣嗬成。


    蕭懷瑾掀開簾子,蹙眉打量外麵的狀況。


    他文不成,武倒還能將就,都是宣寧侯方老將軍指點的。以前聽白婉儀夜裏講遊俠事,講玉隱公子怎麽設計坑敵人並以此為樂,耳濡目染也學到了很多。所以一路走來,他也逐漸學著安排了暗哨。


    其實沒到邊境交戰的地帶,犯不著動用暗哨,最初那些流民兵也是怨聲載道,抱怨睡不了囫圇覺。蕭懷瑾本意隻是想借此訓練他們,結果沒想到,這些暗哨竟然在此時派上了用場。


    隻不過他們應對有些慌亂,比起正規官兵或者豪族私兵,還是差了不少。看到有人來偷襲明哨,他們一慌就趕緊炸煙花,炸的此起彼伏,根本都沒顧得上看敵人埋伏在哪裏。


    不過足以把偷襲的人打個措手不及了。


    蕭懷瑾眼中冷光一凝,氣勢軒昂走出了帳子,結果迷失在姹紫嫣紅中——煙花炸得太多,他一時也分不清敵情從哪裏傳來……


    .


    山林裏篝火拂及不到的地方,樹木參差,犬牙交錯,魑魅魍魎。


    灌木叢陣陣窸窣,像是有人,也像是風聲。


    反正派出去偷襲的人被暗哨發現了,酈依君一不做二不休,當即分了兩隊人馬,分別從右側緩坡和正麵包抄上去。他的士兵精銳,還怕一群烏合之眾麽?


    他身手矯健,劍在烏蒙蒙的月光下閃動著寒光。


    隻要避開流民大伍,挾持了他們頭目,把酈依靈交換回來就好。對方人多勢眾,又占據易守難攻的山地,不宜纏鬥。


    .


    煙花絢爛中,蕭懷瑾迷失在五光十色下,卻聽到帳子後方的短兵相接聲,他驀然回首——


    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舉起劍,向著他奔襲而來!


    這唯美的一眼並不美好,蕭懷瑾在陸岩的護衛下,還是被對方帶上來的人逼退了幾步。


    他的血性也上來了——念及此地是二皇兄的母族郡望,他本想放過長留,繞道離開,不帶走一片雲彩,誰知道這裏的豪族真是欠打、討打,上趕著來找揍呢!


    居然還偷襲,欺人太甚,既然主動招惹他,就別怪他下手不留情了!


    蕭懷瑾喊了幾聲黑七,叫他點人去守山左,務必不能慌亂;自己又幾步躍下,喝道:“來者何人,夜裏偷襲豈是君子所為!”


    酈依君壓根不理他,還君子……這流民帥可笑得很,誰先不當君子的?


    且他現在還不能喊出酈家的身份,以免對方拿著他妹妹當人質。


    他幹脆利落一劍送過去,被陸岩擋下,蕭懷瑾腳步在山石上一點,躍到他身後,向他刺去;酈依君聽到身後風聲閃開,他的護衛趕來替他擋住蕭懷瑾的一擊。


    “我親自來!”二人異口同聲道。


    .


    天際隱隱泛藍,從醜時偷襲,已經是卯時初了。


    在無邊際的深藍之後,一絲微弱曙紅,躍上了東方。


    邙山穀的樹林裏,酈依君帶著私兵,在參差魍魎的叢林中穿梭而過,甩開了追擊的流民兵,翻過一道山坡,麵如冰霜,心如烈焰,憤怒難以平息。


    萬萬沒想到,那群流民居然是將軟甲穿在衣服裏的,兵器也足夠,且訓練得還挺聽話,是他之前輕敵了。


    幸好他見情況不利,吩咐撤的及時,酈家私兵沒有什麽損失。


    然而這次铩羽而歸,簡直是他生平罕見的奇恥大辱。若傳回家中,長房二房那幾個堂兄,大概要把他笑死了。


    且他調用了私兵打仗,回去還要去祠堂罰跪……家中數他和酈依靈跪的最多,酈依靈要是在那群人手裏有什麽好歹……


    從此家裏晚輩隻剩他一個人挨罰了。


    他下令立刻撤退,畢竟都是訓練有素之人,借著山勢地形,遠遠地就將追兵甩開,待走出邙山時,天色已然大亮,日頭高升。


    .


    酈依君扶著樹,冷冷吩咐道:“清點一下,傷者報上來,優恤錢糧從我賬上支。”他的手逐漸攥緊成拳,又想到了漆黑夜色下驀然的煙花綻放,柳不辭被五光十色照亮的麵容。


    自己寵命優渥長到大,還從未如此狼狽,這口氣不出實在是在族中難以抬頭。


    且妹妹酈依靈還在那夥兒流民手中,他們是打算以此要挾酈家。


    酈依君做了個手勢,護衛遞給他長留郡的輿圖。他的目光在幾個點上巡梭,最終落在了一處。


    那裏是兩側夾道的山穀,也是通往北地的捷徑,最適宜埋伏。對方若要繼續向北走,必要經過此處,否則就得繞行。


    既然去對方地界上偷襲不成,那麽,就在他們必經的道路上設伏,定要狙殲了他們。


    酈依君看著遠處,冰冷沉肅,手心興奮得沁汗。


    他無處釋放的天性,終於在此刻爆炸!


    --------


    天際初亮,蕭懷瑾派出的兩百人分隊,蔫頭耷腦地走了回來。黑七悻悻道:“那夥人撤得太快,還迷障我們,害我們走錯路,沒追上……”


    蕭懷瑾正在帳子前來來回回走動,蹙眉問道:“活口呢?”


    黑七聲音越發的小:“沒抓到……他們武藝精湛……”


    實力差距懸殊,追不上打不過也正常。蕭懷瑾倒不怪,他揮了揮手,叫黑七退下,感到了一陣疲意。從寅時醒來,經曆了一場莫名其妙的偷襲,他再也沒回帳子裏休息。


    偷襲的人撤走後,他知道這裏已經不是久留之地,便派了斥候去探路。黑七沒能抓到活口,也就不知對方究竟為何針對他。


    未幾斥候也回來了,擦著汗把粗陋畫出的輿圖遞給他:“柳公子,我和弟兄們分頭看了幾條路,都沒什麽人,最近的就是您說的西北邊的老鴨坡,我還特意看了,地上沒有馬蹄印和腳印,應該沒人設伏。還有遠的得往東走了,要過一大片河灘。”


    “老鴨坡有鳥叫嗎?”蕭懷瑾問道。


    斥候擰著眉抬頭想了想,搖搖頭:“這個……忘了注意了。”


    他們畢竟不是官兵出身,蕭懷瑾自己也是現學現賣,就沒跟他們生氣,隻將斥候說的地形在腦海裏過了一遍,翻來覆去看那張粗陋的幾乎看不懂的輿圖。


    方老將軍說這種地勢有點容易遭埋伏。


    玉隱公子打仗時派人探路,總是要他們觀察四周的鳥鳴蟲聲,地上的車轍印是什麽模樣。


    他知道自己是過於警惕了,但若是昨夜沒發生偷襲這碼事,他倒還不會派人去察看地勢。如今對方打一仗就跑,活口逮不到,他根本不知怎麽惹了對方,所以不能掉以輕心。


    蕭懷瑾很快做出了決斷:“我們不走老鴨坡,轉往東走,渡河灘。”


    斥候頓時一臉如喪考妣:“啊?可是東邊很遠,河流也急……”這行軍也太多事兒了,就因為沒注意看好地勢,他們就得繞個大彎子?


    蕭懷瑾這才生氣了:“軍令不疑!自己去領板子。”


    柳公子反複說軍令不得違抗,下麵人隻能回答“是”,不能問,不能疑。那個斥候悻悻地退下了,心中暗想,這要求簡直嚴苛,他們已經比以前齊整太多了,柳公子居然還不滿意。


    --------


    西北山道,老鴨坡上的樹影已經移向了東方。


    酈依君帶著一百個部曲和一百個健仆,埋伏在兩邊山坡上,□□和投石業已備好,結果等啊等,等啊等,太陽西斜都沒有看到流民的人影。


    怎麽回事,難不成那群流民看穿了他的埋伏?繞道而行?


    不可能,一群流民還真神了不成!


    酈依君正因為被打得措手不及而心中憤慨,派去探路的人趕了回來,在他麵前壓低聲音道:“來了,對方十幾個人騎著馬打頭陣,隊伍拉得很長,後麵遠遠的跟著糧草車。”


    隊伍拉得很長?


    那應該是怕在山穀遭伏擊,為免大部隊被包圓,便采用這種方式。但他們不怕隊列太長,被反切成段,閃電包抄麽?


    那個柳不辭,他的行事作風,不像這樣輕鬆隨意的樣子啊。


    秋風拂過,酈依君的衣袖在風中獵獵作響。他麵無表情吩咐道:“吩咐弓箭、投石,務必將人阻在路上,陳昂帶人,分段包抄。”


    昨夜吃虧是因地形難攻,如今可不同了,地勢是他們占優,柳不辭再怎樣也玩不出花樣來。


    .


    秋風拂過,帶著絲絲冷意,謝令鳶不由裹緊了鬥篷。秋高氣爽,兩邊山穀的紅楓映入眼簾。


    長留的秋日十分安靜,在夕陽下荻花瑟瑟。


    忽然,酈清悟勒住了馬,打破了這奇異的靜謐。謝令鳶轉頭以眼神詢問,酈清悟微微擺手,清淺的眸子望向前方,輕聲道:“我覺得,這山坡的動靜,不尋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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