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燕的密談湮沒在寂寂長夜中。


    晉國大地上,這一夜也並不安寧。


    長留郡這兩個晚上,城外的道上常聞“篤篤”的馬蹄聲,整齊有素的陣仗,民眾都知道是大族酈家可能出了什麽事,忍不住紛紛打開窗子,翹首圍觀。


    你看,是不是果然出事了,不然,為什麽牛板車拉來了這麽多躺屍的人?為什麽酈家十三小姐和她身後幾個人灰頭耷拉臉?為什麽這位年輕俊美的公子和這位容貌標誌的女子如此狼狽?這到底是人性的淪喪,還是道德的缺失?


    .


    酈家大宅獨在座山環水之處,月上枝頭,霜結滿樹,大宅門前,幾方人馬進行了一番曆史性會晤。


    牛板車上躺著昏迷的酈依君小公子和酈家家兵,以及一百匹馬,如千裏裹屍還。


    酈依靈帶著武明貞、白婉儀等人,正要進門,聽到遠處的聲音,訝然望去。


    另一邊傳來了馬蹄聲,聽起來氣定神閑,待人走近了看,月光下一清雋公子牽著馬飄然若仙……如果他衣服沒有破的話;而馬上美女如西子一般撫胸蹙眉,看上去頗有話本中才子佳人漫步月下的美妙。


    “等等,我又想吐了!”


    破衣爛衫的清雋公子忙停下馬。


    姑娘開始狂吐不止,月色下莫名哀婉,酈依靈遠遠看著驚歎,見過暈車暈船的,還沒見過暈馬的!


    待謝令鳶吐完了,酈清悟誠懇教育她:“以後哪怕是在夢裏,也要善待馬。”


    給馬劈叉爆菊什麽的,現世報來的不要太快。


    已經到了酈家大宅門前了,謝令鳶抬起頭,不期然看到今天把他們當流匪追殺的那幫家兵,正傻不愣登盯著自己。一股怒意湧上心頭,要不是這群人訓練有素且喊打喊殺,她也不至於趴在馬背上,向著夕陽狂奔,被顛簸得吐了一路!


    不過,這群人也沒好到哪兒去,看他們滿頭大汗,身後掛著繩子,拖著板車,板車上躺著陷入昏迷的人……和馬,放眼望去,哀鴻遍野,神似列賓的油畫《伏爾加河上的纖夫》。


    那麽問題來了,怎麽會有一大片人被放倒?


    謝令鳶將目光投向了林昭媛,林寶諾把頭轉開,輕咳一聲,一聲心虛的口哨從嘴裏蹦出。


    謝令鳶:???你們到底經曆了什麽?


    林寶諾避而不答,白婉儀向謝令鳶投來一個絕望的眼神,淒涼仿佛跨越了時空,謝令鳶忽然意會。


    --------


    三個時辰前。


    林寶諾和武明貞三人被忽然圍攻,雖然定身失敗,但總算叫一群人陷入慢動作,隨後又讓敵人陷入昏迷,可謂是居功甚偉。


    酈依靈趕來後,見狀以為林昭媛是惡人,幸好她沒有太過衝動,聽解釋才知道,方才她的哥哥把武明貞幾人當成了流匪,對路人進行了一番正義的圍剿,把人家好好趕路的追得東躲西逃,四分五裂。


    這就很尷尬了。


    哥有病,妹之過。酈依靈下驢,正要向她們道歉,並發愁著哥哥他們昏迷,她該怎麽回家通風報信……此時,好死不死的,陳昂帶著人回來了——


    此刻的陳昂,追殺酈清悟和謝令鳶未果,正十分慚愧內疚,回來就見自家小公子和其他家兵已經“死”了,這一眼讓他悲痛萬分、悲憤欲絕,又見十三小姐酈依靈正向“惡匪”施禮,顯然是小姐被劫持了啊!他怎麽能枉顧主人的遺願,怎麽能放任小姐被惡匪羞辱!


    當下陳昂又二話不說,向著酈依靈衝了過去,就要救回她!


    而林昭媛見這群人又殺了回來,趕緊去拉酈依靈:“小心!”


    陳昂見林昭媛對酈依靈動手,震怒不已,一刀劈向林昭媛:“惡賊拿命來!”


    武明貞和白婉儀還在慢動作,既不能喝止陳昂,又不能救林昭媛,於是林昭媛被陳昂追的漫山遍野嗷嗷叫……


    酈依靈跳著腳:“陳昂!回來!不要傷害他們!”


    陳昂揮著大刀:“小姐,你不要擔心受他們挾持,在下粉身碎骨也要保護您!”


    林昭媛嗷嗷叫:“定,定身,定啊!”


    陳昂啐口口水:“我呸!你別妄想用你們的暗語!果然是流匪!”


    林昭媛拍著馬震怒:“老娘哪有挾持,你們才是流匪打劫!”


    酈依靈:“我們不是流匪……不不你們不是流匪……不不陳昂不是流匪!”


    陳昂&林昭媛同時大怒:“他不是匪,誰他媽是啊!”


    酈依靈幾乎丟掉世家貴女的風範修養,想破口大罵了!


    柳不辭!!


    然而,柳不辭早已翩然而去,不留一絲塵埃。


    ----


    在酈依靈的一通解釋後,陳昂終於明白……他跟著少爺,居然砍錯人了,他們真的隻是一群趕路的路人——可為什麽路人還要帶著輜重糧草啊!就是那幾千石糧草,害得他們誤以為是流匪!


    少爺還在昏迷,陳昂跪地嚶嚶:“姑娘大人不記小人過,您的雷霆之怒,在下已經領教了,在下的少爺也領教了,還請您解開這……這……”巫術?他不敢隨便說,小心翼翼看林寶諾的神色。


    林寶諾在萬眾矚目和祈求下,高傲地抬起手:“你們先前的冒犯,本姑娘宰相肚裏能撐船,就不計較了……這個昏迷,咳,本姑娘解不開。”


    陳昂:“……”有本事給人定身昏迷,卻沒本事把人恢複,這女人,比他們想象中的還要可怕!


    無奈,酈依靈隻好吩咐陳昂,先派人回家捎信,趕著牛車過來,再把昏迷的人和馬都接回去;而她則帶著武明貞幾人回家,安頓好後,再去找失散的另外兩個人。


    然而這回家的路途,簡直比春運還心酸……


    .


    武明貞和白婉儀因為“定身”,還在慢動作,馬走的如同老驥伏櫪,緩緩抬起左前蹄——緩緩抬起右後蹄——有隻大馬蠅跑來吸血,吸得那叫一個痛快,馬尾慢慢揚起,在空中劃出優美、唯美、淒美、絕美的弧度,等掃到屁股上時,馬蠅已經吸飽了血,拍拍翅膀飛走了。


    馬:“=皿=!!!!!!!!!!!”你給我回來!(╯‵□′)╯︵


    馬這麽慢,把林昭媛和酈依靈等得這個煩躁。


    她們倆都不是耐性很好的人,幹脆把武明貞和白婉儀先帶走。然而二人要下馬了,武明貞緩緩抬起左腳,白婉儀緩緩抬起右腳,兩人慢慢伸出手……


    林昭媛和酈依靈好容易才把她們倆背回來,儼然是從夕陽西下走到月上枝頭,好不容易才走到了酈家鄔堡大門前……跟同樣狼狽的謝令鳶,來了曆史性會晤。


    *******


    秋意瑟瑟,夜風刮得惆悵,陳昂站在酈家大門前,身後是昏迷眾人,麵前是迎出門的酈大老爺、尋女心切的酈三老爺和夫人、看熱鬧的酈八少爺、又看熱鬧又心切的管家及家丁若幹。


    這該如何解釋?


    陳昂結結巴巴,眾人久等不耐,又把視線投在了酈依靈和武明貞身上。


    “大伯,這是一個誤會。”酈依靈趕緊開口道,滿臉愧歉。


    “這——是——一——個——誤——會——”武明貞咬牙切齒道。


    “這——是——一——個——誤——會——”白婉儀綿裏藏針道。


    “這是一個誤會啊!”已經提前被下人告知了情況,滿心淩亂的酈大老爺喜淚交加道。


    “這是一個誤會”,這絕對是陳昂今天聽到的次數最多的一句話。


    .


    酈大老爺往前迎了一步,目光一錯,落到酈清悟身上,驚了一瞬:“二皇……”


    話一出口,酈大老爺立即意識到不妥。


    世上已經沒有他外甥這個人了,他和酈老太公對外都謊稱,酈清悟是蘭溪遠支的族親。長留分支本就是這些年才來的,兩支都還算親。


    可是啊世事滄桑千回百轉,當年那個站在風中折了一朵槿花,比喻自己的命運如同這花一般朝開暮落知何處,淡淡說著“槿花半點夕陽收”的孩子,已經長這麽大了啊,還帶著姑娘回來了啊。


    ……隻是難得回家一趟,怎麽這麽狼狽地回來了!本來質地精良的外袍,被很多刀劍劃破,破了就破了吧,畢竟君子在外不能隨便脫衣,但上麵還有嘔吐物是怎麽回事!君子要保持整齊潔淨,他們可是教過的呀!


    好吧,都是三房家那個衝動的混小子幹的……嗬嗬嗬嗬,好尷尬……


    酈大老爺摸了摸發燙的臉頰。


    “二皇……咳,這不是小二黃嗎!”穩成持重的酈大老爺老而成精,不著痕跡地改口道。


    酈清悟牽著謝令鳶……不,牽著馬,頂著眾人的目光,一路走了回來。他能怎麽辦,他也很絕望啊。


    本想帶著謝令鳶她們回一趟酈家,十二娘子的祭日到了,這在酈家是大日子,他想帶她認識酈家,結果酈家真是處處有驚喜呢,給了他們這樣終生難忘的見麵禮,就算他跟著師父修行了多年的“致虛極,守靜篤”,此刻也是很想把酈依君拉出來打一頓的好嗎。


    然而外人麵前,他還得忍住……淡然……要有身為道門仙者的廣博胸襟!


    酈清悟隻來過長留酈家兩次,彼此對麵不相識也不為怪。酈依靈迷茫了片刻,待月色下看清他的眉眼,驚喜道:“原來是小表兄!”


    酈大老爺又重重地咳嗽了幾聲,為自己剛才說漏了嘴掩飾。酈八公子疑惑地嘟囔道:“小表兄的小名原來叫小二黃嗎?怎麽以前沒這麽叫過?”


    陳昂則更為憂傷淒楚了,原來他們不僅誤傷,還誤傷了自家親戚……


    謝令鳶看著追了自己一路的陳昂等人,再看看灰頭土臉的林昭媛,怒從心中起。


    ……二營長你他娘的意大利炮呢?給我拉上來轟死他們!


    酈依靈想到自己哥哥誤傷小表兄,又想到拍拍屁股躲去了天邊快活的人——


    柳不辭!!


    *******


    “阿嚏!”蕭懷瑾打了個噴嚏,掩了掩鼻子。


    他今天繞了個遠路,此刻剛剛渡了河,冷風吹來,更感到了秋日的寒意。


    過了河,也就離開了長留的地界,出了長留郡,就在朝廷中西戰線的分界處了。接下來往長州方向走,是平叛戰線;往朔方方向走,是對西魏戰線。


    朝廷作戰的部署中,北方邊境拉成了東中西三鮮粉。


    西線是以並州為首,以朔方為重鎮的點射線,抵擋涼、西魏兩國的進攻,一旦高闕塞、雞鹿塞的要地失手,朝廷就會做出放棄並州的決定,全線撤回,守住西魏進攻長安的河套通道。


    中線則是多點交戰,三翼行軍,由主帥指揮進退,平定陳留王的叛亂。即便有幾個重鎮戰事不利,其他幾個州郡也可以配合作戰。


    中線、西線兩線已經開戰,唯一還在防禦的,則是東線。冀州抵著北夏和北燕,終日提心吊膽——他們的兵力,已經被抽空的差不多了。調集兵力支援中線是私下進行,幾個州的駐軍兵力走空,整個東線開戰後,四萬兵力最多能擋二十天。虧著是懷慶侯坐鎮東線守禦,軍心才得以穩的下來。


    中線統帥是奉武伯何賜學,輩分是何太後的堂侄。蕭懷瑾對這人的情況了然於心,他是在景祐九年的正月之禍後,被先帝重用的,帶兵穩重,大局觀好,因而被任命為統帥。如今武明玦、羅守準、方寧璋三員猛將在他手下,中線戰事死死磕住了陳留王,給朝廷後方抵禦西魏以喘息之機。


    武明玦在中線的西翼,戰事本是最吃緊的,他依然在四個月收複了三座城池,如此戰績本該褒獎,然而近期不知為何,停駐長州不見前行。


    .


    這是蕭懷瑾最近得到的戰況。中線的戰事目前形勢見好,那他自然是要去西線的。隻不過,中路本該乘勝追擊,卻不見武明玦有什麽動作,是不想冒進麽?


    蕭懷瑾思索半晌,天已經全黑了,隊伍也找了地方開始安營,生火做飯。秋日的北方,天黑的早,風也起的大,將火苗和飯菜的香味吹滿了山間。


    那香氣仿佛有醍醐灌頂的鉤子,瞬間打通了蕭懷瑾的靈台。


    他召來黑七,要了軍中的糧草簿子。


    幸虧以前他必須要過目戶部的賬,所以會看賬簿。然而軍中沒有人擅長管理的,所以簿冊寫得亂糟糟,蕭懷瑾看了幾眼就頭疼。勉強加蒙帶猜,這一路搶糧,他們大概囤了一萬六千石米糧,對這兩千多人而言,已經是極大的負荷,相當於輜重部隊的一倍半。


    “陸岩,”蕭懷瑾在輿圖上圈點了一個地方,那裏離著他們此刻所在的煌州,快馬加鞭來回也要十天行程。“你清點五千石粟,帶上兩百兵和五十個弓箭手,把東西送到這裏。”


    他的手指,指著長州。


    陸岩沒想到他居然給自己分派任務,愣了一瞬,急道:“護送糧草可以另謀他人,可是卑職的職責是保護您,卑職死也不能接下這個任務!”


    “別人,朕能信得過嗎?”蕭懷瑾搖搖頭,護送糧草的任務倒是可以交給黑七那些人,這段時間他培養了幾個副將,然而畢竟隻是一夥流民,萬一他們心誌不堅,帶著五千石糧草跑了,他可不敢給予這些人這樣的信任。


    陸岩無話可說,卻依舊不肯受命,說什麽也要跟著蕭懷瑾,貼身保護他的性命安危。蕭懷瑾將輿圖一卷,扔進陸岩懷裏:“行了,戰事不等人,那邊比朕更需要你,萬一延誤了戰機,朕可要拿你是問了。”


    蕭懷瑾君令不能違,遂在半夜烏雲蔽月時,陸岩騎在馬上,擎著火把,身後跟了五十名訓練後的弓箭手,和兩百個輜重兵,帶著偽裝好的五千石糧草,往戰亂地帶長州趕去。


    ******


    長州城外軍營,已經轉入了入冬的備戰。


    軍營內,士兵們幾人一伍,整齊有序地巡邏。北方天氣轉涼,如今夜裏風大,吹得軍帳氈子都一掀一掀的,不時有砂礫打在氈布上的細碎聲。


    遠遠地看去,大營中央,一座軍帳在風中穩穩立著,內裏燈火明亮。這平靜的燈火,每夜每夜地徹夜亮著,猶如黑暗中的明示,也讓這些士兵感到了安心。


    畢竟他們是跟著武小世子,已經打了三個月的仗。


    眼下,武明玦手下的幾個將領坐在他的軍帳裏,在燈火搖曳中唉聲歎氣。


    戰線拖久後最嚴峻的問題已經突兀出來,糧草輜重永遠是行軍打仗的軟肋。


    “眼看著重陽要到了,奉武伯那邊……唉,估計朝廷也征不來更多糧草了。”


    “這才八月底,待入了冬,長州可不比長安,別說沒有炭火,城外莊稼都荒了一年,明年還要繼續荒著……”


    莊稼地一荒,來年後果是什麽不言而喻。


    “如果縮減到一日一餐,還能再撐四十天吧。大人,我們是否要退到南邊的處州?”


    武明玦坐在燈下,暖融的燈光勾勒出秀美的輪廓,因長期行軍風吹日曬,臉頰沒那麽細嫩了,嘴唇還有點幹裂,卻依舊不減容色。忽然,他不知從哪裏拿出了針線和帕子:“莫急,容我想一想。”


    正著急上火的眾位副將:“……”


    老哥,穩。


    雖然早就知道,懷慶侯世子在沉思的時候,喜歡繡花,據說繡花能幫助他更好地思考戰術。然而值此絕境,他還這麽淡定,他們真是好羞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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