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起風之時,幾名羅睺跋涉雪地,將主人點名要見的人帶到了客棧的房間。


    酈清悟坐在屋裏,看著那人被蒙了眼,困了手腳。那人大抵知道掙紮也無濟於事,便默不作聲,謝令鳶走近他時,感覺他有點發抖。


    謝令鳶伸出手,扯掉了他蒙著眼睛和嘴的布條。眼前是一個四十多歲保養極好的中年男人,室內燃著的燭火使他驀然地重見光明,他瞳孔驟然一縮,警惕地環視室內,待看清幾個人時,似乎鬆了口氣般。


    他開口,聲音沙啞透著幾分不確定:“我與幾位素不相識,無冤無仇,為何要這樣?”


    “多有冒犯了。”謝令鳶請他落座,“隻是想知道一些事——我知道你在景佑年間是並州駐朔方部伍的五品郎將,是蘇廷楷的得力心腹。”


    他聞言,瞳孔更為收緊,沒有說話,喉結卻一動一動,吞咽了幾口口水。她道:“楊犒,我想知道,正月之禍真的隻是西魏人的狼子野心麽?真的是蘇廷楷開城門叛國麽?你為什麽在那之後假死,改換身份隱姓埋名?”


    楊犒額頭滑落一滴冷汗,哂笑一聲:“前兩個問題我怎麽知曉,你要問他們。至於我為什麽隱姓埋名,這又與你們有何幹?皇帝都不管,你們管什麽?”


    “皇帝讓我們管的。”謝令鳶衝他微笑了一下。“不然你以為我們為何無緣無故找上你?你改換身份做得再隱秘,瞞得過欽差麽?”


    酈清悟輕咳一聲,向她側目。假傳聖旨可是死罪!


    當然蕭懷瑾那個軟柿子對德妃諸多回護,大概也是不會因這個追究她的。


    “……”楊犒汗如雨下:“不為什麽,死在老子手下的西魏人太多了,老子怕他們報複,不想在軍中幹了!”


    謝令鳶仿佛聽到了十分可笑的事:“方想容、蘇廷楷、韋不宣……隨便哪個人殺的西魏人都比你多,他們都不怕,你倒腆著臉有資格說了?”


    這話說得十分奚落,重創男性尊嚴,楊犒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唾了一聲:“什麽狗屁欽差,要不是老子殺敵衛國,輪得到你在這裏撒野……”


    “啪”,他的臉被扇歪到一側,耳畔嗡嗡作響。


    一卷羊皮紙布防圖,從他臉上滾落在地。


    酈清悟好整以暇地坐著,方才出手擲圖也隻是一瞬,楊犒沒來得及看清,更未來得及躲開。那布防圖挾帶了內力扇在臉上,不啻於重擊,楊犒眼前發花,聽到那個出手的人冷冷道:“再敢對她出言不遜,可不這麽簡單。”


    合著這還隻是略施小懲。楊犒覺得臉上火辣辣的,一晃神猶如當年——西魏那個王族大將軍拓跋烏也是這樣,攻占了城池後,將布防圖甩在了他的臉上。


    他眼睛再一掃地上那布防圖,沒有軍中編號,熟悉的筆跡。他噤了聲。


    楊犒心跳如雷,這十多年苟活的時光,如同借來偷來的,如今終於是被發覺,被天子徹查了。


    忐忑過後,卻是意外的絕望般的平靜。他苦笑一聲,下一瞬仿佛被酈清悟的瞳眸攝住了——那眸子裏正有著說不出的力量,仿佛在讀心,又仿佛攝魂。他捂住心口,感覺回憶如同洪水一般決堤而出。


    窗外的風雪不時拍打著窗紙,這一幕同景祐九年何其相似——


    那年冬天也是這樣簌簌的落雪啊。


    .


    朝廷的黨朋之爭拉鋸多年,終於波及到了邊境。那個深秋,他收到了遠在長安的老師給他寫的密信,感到腦海中一片轟鳴。


    信中思緒清晰,條縷分明,要他將北方的城池拱手讓於西魏。


    ——“倘若構陷蘇國禎因叛國罪名伏誅,其師黨同門於朝中亦無立錐之所,你我方可得力;若不然,難有破局之契。”


    蘇國禎,乃蘇廷楷的表字。


    楊犒無法拒絕,這信中絕非他老師一人授意。


    先帝那個時候對立儲態度不明,有意拖著兩黨,對二皇子頗為看重,這是蘭溪派的死對頭桂黨萬萬不能容忍的。那時桂黨裏也分了兩種勢力,一方是支持大皇子與何家的,大部分卻想支持三皇子——柳賢妃背後沒有家世,三皇子的外公舅舅皆死於戰場,這樣的母子若得了帝位,再好拿捏不過了。


    但無論支持哪方,要徹底整垮蘭溪派,最好二皇子也被發落,廢為庶人或圈禁。而這樣可不是小打小鬧就能成事,必須讓天子困於情勢所逼,不得不親手廢了他。


    於是支持三皇子的勢力們,將目光投向了西北險關——朔方,並州府衙駐地,朝廷北伐西征之最大據點。他們清楚地知道,若朔方郡丟了,朝廷將何等被動,甚至有可能被異族長驅直入。而這正是他們需要的借勢。


    楊犒將自己關在屋子裏幾天,這幾天他想通透後,將那密信放在燭火上燒了。信燃為灰燼,在夜裏漂浮躍動著,歸為塵埃。


    對老師他們來說,哪怕晉國亡了,胡族入主中原,照樣需要他們這些世族的支持,世家依然可以存活;然而若他們在爭儲和黨爭中失敗,輕則丟官棄爵,重則……宋家的命運還擺在麵前。


    死在自己人手裏,比死在敵人手裏還可怕,他們當然要不擇手段擊垮政敵。


    .


    朔方城的布防圖管理嚴密,每年十月入冬,都要重新換防,製作兩份布防圖,皆印有不可偽造的編號,一份留存營中機要處,一份保管在蘇廷楷手裏。軍中機要處每日早晚檢查布防圖,但凡看過布防圖之人,皆要登記入冊。


    且軍中機要處的布防圖,也不是隨便誰都能輕易看到。它需要兩柄鑰匙才能開啟櫃子,一柄鑰匙掌握在軍中幾個有上銜的將領手中,另外唯一的一柄,則還是在蘇廷楷手中。這幾個將官若想用布防圖,需得找蘇廷楷拿鑰匙。


    楊犒身為副將,正有這樣一柄開啟櫃子的鑰匙。


    .


    這一日,楊犒去了街上的酒肆,那是一個曾闖蕩江湖的豪傑退隱於此,所釀獨門秘酒“英雄淚”,合他眼緣分文不取,不合眼緣千金難求,引得並州豪族競相追捧。


    他拿了兩壇,那酒肆老板敬他們鎮守邊關血灑疆場,分文不取。


    他提著“英雄淚”去了將軍府上,心想,這真諷刺。


    將軍府裏向來熱鬧,蘇廷楷有兩個搗蛋的兒子,還有被流放的宋家人借居於此,他平時又隨和近人,不少部將都願意來同他喝酒敘舊的。


    楊犒來府上的時候,蘇將軍的小兒子蘇-榮識還跑過來,跳到他身上。他捏著蘇-榮識精致的臉蛋,心中憐憫地想,這孩子能笑的光景,大概也不會太久了。


    他提著那兩壺諷刺的“英雄淚”,蘇廷楷興致很高,男人愛美人,愛刀劍,更愛好酒,他們在花園裏賞雪,烤著火喝酒,一醉方休。


    那一夜的雪紛紛揚揚,楊犒看著蘇廷楷睡了過去——酒中有微量的蒙汗藥,助醉助眠——從他衣服裏摸出了貼身保管的鑰匙,又換上了另一把長得極相似的鑰匙。在蘇廷楷的手下做事多年,他太了解蘇廷楷貼身保管的習慣。


    然後他披上大氅,戴上風帽,黑黑的身影,走入了夜的風雪中。


    ——那時候腳步有遲疑嗎?心思有猶豫嗎?


    那微弱的良心興許是有的,可這良心的砝碼太輕,加在“放棄政見固守城池”這一側,卻抵不過天平另一側“鬥垮政敵以保性命”。


    楊犒夜半偷出了布防圖,連夜繪製一卷摹圖,又將布防圖重新放回了櫃子,此後通過桂黨安插在將軍府的內線,在蘇廷楷沐浴時,尋機將鑰匙換了回去。


    這件事便神鬼不覺。


    他繪製的布防圖,被送去了西魏王庭,換了三千兩銀子。市麵上隻流通鑄錢,銀錠是極珍貴的。然而他沒有自留,而是埋在了將軍府外後山的樹下。


    那時是年前。西魏王庭得了布防圖後,蠢蠢欲動等待機會——晉國士兵最喜慶、也最思鄉的日子。


    景祐九年的第一天,爆竹在街上燒響。


    楊犒記得那喜慶的日子,那天,西魏的馬蹄橫掃入關,衝過布防要塞,衝破城池,迅猛如風,飛殺了進來!


    朔方郡大亂,守軍甚至未能回得過神,駐地營迅速被鐵騎衝散,將軍府被孤立包圍,軍心也如磚牆崩塌一樣迅速潰散。


    蘇廷楷大概至死都沒有想通,這固若金湯的城池,究竟是如何破的。他混亂中對小兒子不知匆匆交待了什麽,然後帶著親兵抵擋西魏人,卻寡不敵眾,身負重傷後力竭而亡。


    他駐朔方的這幾年,經營得很好,不但兵強馬壯糧草充足,還擴建了城池,新修起了甕城,帶當地人建屯田灌溉的水利。提起他,百姓是敬仰的,西魏人卻恨得牙癢——他殺了他們很多勇士,那些勇士都是草原上的希望。


    他們把蘇廷楷和蘇夫人的頭顱砍下來,挑在竹竿上——將軍府新年作為爆竹用的竹子,還未來得及用火燒——就這樣挑著頭顱、騎著馬,大肆遊城,炫耀給朔方城中的每一個百姓。


    那些被奸-殺、搶劫、哭喊的晉人,睜眼看著保護他們的蘇將軍被敵人挑著頭顱,招搖過市地穿過每一條街道。


    混亂中,西魏人沒有放過蘇廷楷的兩個兒子。他帶著西魏人轉遍了城巷,最後在一間廢棄民居裏,找到了瑟瑟發抖的將軍府老仆。那些西魏人忽然笑得意味不明,他聽不懂胡語,卻猜得到他們不懷好意。


    他們將掙紮的老仆按在地上,剃光了他的頭發,將匕首□□他的頭頂,硬生生挖了個小洞,鮮血淋漓中,兩個孩子嚇得放聲大哭。


    那之後的情景,楊犒已經不想回憶。那些西魏人用中原的話得意說道:“看到沒有?這才是點天燈!”


    楊犒打了個冷顫,他轉開頭去。


    但即便如此,老奴痛苦至極的嚎叫,聲聲入耳,震懾撕裂他的心魄。他知道,西魏人在老仆頭顱開的洞上點起了火,以他的腦漿為燈油,那老仆受不住這酷刑,很快便目眥盡裂青筋暴起地死去了。


    而那兩個孩子,他沒有去看。那場景太過於殘忍,一時他有些後悔,不該找到他們。也許從那以後,他們幼小的心中都會留下深刻的陰霾。


    後來他故意落在後麵,讓那個大一點的孩子逃掉了,小一點的蘇-榮識腿短跑得慢,又被抓了回來,被西魏人作為奴隸,帶去了西魏軍中。


    以後蘇家的事,就是朝中黨爭的砝碼,老師手裏的絕妙好棋——西魏侵入中原腹地,晉軍節節敗退,朝中世家勳貴推三阻四,桂黨趁機發難……無論先帝是否相信蘇廷楷叛國,在那樣的情勢逼迫下,在外敵脅迫岌岌可危下,很多事情都不得不妥協。


    蘇家被定罪後,年內老侯爺便死了,蘇老夫人緊隨其後,據說二人臨終前眼睛都未能閉得上。方老將軍是蘇家多年的世交,那時在家中被禁閉,未能去送行,葬禮冷冷清清,所有人都對蘇家避之唯恐不及。


    而蘇廷楷的部將們,要麽被西魏人殺,要麽被朝廷定罪,唯有楊犒平安無恙,他在朝中的老師保住了他,將他調去了並州糧草營,名義上是貶官,實際上卻是肥差。


    楊犒有時候想想,也覺得欠了蘇家人一個公道,心裏也不是不沉。可這些事豈是他能一力改變?哪怕他不肯做,朝中人自有辦法通過別的方式構陷蘇廷楷,隻要權欲和私心不變。


    ------


    “所以,我又何辜呢?從一個被敬仰的英雄、將軍,落到隱姓埋名,一輩子惴惴不安地偷生。”楊犒憤憤不平地回憶至此,目光從那張老舊泛黃的布防圖上收了回來。


    這布防圖是當年西魏攻下了朔方城後,拓跋烏將之甩在了他的臉上,語調中充滿了濃濃的鄙夷:“晉人如此,莫說輸一座城池,任我西魏馬蹄踏遍中原也不委屈!”


    那布防圖甩在他臉上,那一刻他忽然感到了羞恥,也不是為自己,卻比自己更甚,那羞恥仿佛是將所有見不得光的醜惡、不堪、鄙陋,都暴露在了敵國眼裏。


    正如方才,酈清悟將布防圖扔在他臉上一樣,火辣辣的,不啻於重重的耳光。


    楊犒垂下眼簾,嘴角掀了掀:“你們有什麽可憤慨,你們什麽都不懂。”


    “我也不想懂。”謝令鳶忽然覺得一陣反胃,她輕輕掩住嘴:“居然還自認為無辜……真是,都該死啊。”


    楊犒覺得很可笑:“這些事才不過浮上水麵的一角,你殺了我又能怎樣?”


    他實在覺得,她很天真。


    燈花忽然發出“嗶剝”聲,酈清悟信手挑了一下燈花,燭光柔和的光暈籠罩在房間裏,在那火光拂及不到的一隅,一個女子走了出來。


    楊犒一愣,他不認得此人,隻覺得這個女子不普通,周身都是雍容高貴的氣勢,這氣勢本該優雅而端莊,此刻卻充滿了尖銳。


    何貴妃原本是見德妃夜裏跑去外男房間,想要教訓她,卻聽德妃說要查案,遂跟著來了,本來是漫不經心,卻逐漸聽得屏息凝神。


    遂再也坐不住,走到楊犒麵前。


    她怎能不熟悉這種政治手腕,她太熟悉了。史書上那樣多,家裏也教過她,隻不過親耳聽到楊犒說的,又親眼看到這裏經過一輪輪的戰亂而窮困,人們在絕境中掙紮依然等待希望降臨——那絕不是史書上三言兩語、輕描淡寫帶過的筆墨,那是真實的苦難,真實的生離死別和背井離鄉,真實的血泊和悲鳴,這讓她心中說不出的激烈與複雜。


    她不像德妃那樣反胃,因為見廣識多,還能鎮定:“你既然說這些事隻是些水麵一角。那就把水下的講給我看看。”


    楊犒一愣,不免後悔方才呈口舌之快,說了不該說的。


    何貴妃似看穿了他心中所想,喝道:“朝廷監察衛豈是擺設!這裏既有欽差,你的斤兩可在我手裏掂著呢!”


    謝令鳶不反胃了,得,何貴妃也光榮“晉升”欽差。


    楊犒的目光躲躲閃閃,卻又不慎對上了酈清悟的視線。他渾身一抖,是真的害怕這人眼睛裏那難以名狀的力量。彷如讀心術又在震擊他的心竅,他想要死死捂住的不堪回首的記憶,再一次潰堤——


    這潰堤的回憶也帶出了淚光,他顫抖道:“延祚、延祚三年,朝廷與西魏訂立互市……我,被調去做了措置官……”


    眾人一愣,未料到另一個陰謀,就這樣猝不及防地浮出了水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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