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晚上,辰時一刻,盛大的團圓節晚宴在乾泰宮的正殿即將開宴。


    合著母後的喜好,每桌上首先都擺了大大的碧綠的西瓜,盤子大小的月餅,還有蒸得紅彤彤的大螃蟹。


    端木頡一看到西瓜就尷尬,聽見別人說西瓜更是不自在,誰讓他的小名就叫小西瓜呢?


    正是因為知道皇太子的小名,下麵的人也避諱提到西瓜啥的,非要說的話,也隻用“果品”來替代。


    這時,隻見一個縮頭縮腦的小太監過來對他行了個禮,隱晦地說道:“太子殿下,宴會上的果品已經全部擺好!”


    端木頡看著百來張桌子上的一百多個大西瓜,很不自然地輕咳了一聲,淡淡吩咐道:“好,通知禮儀官開始迎接貴賓,樂師和獻舞的宮人開始準備。”


    小太監唯唯諾諾地下去了。


    不一會,典雅清亮的絲竹聲在乾泰宮的上空隱隱飄蕩而出。


    伴隨著禮樂聲,殷長逢將軍帶著夫人玉蘭和長子前腳出現在宮門口,緊接著,已經轉行做了成功商人的阿衛帶著小尹和女兒後腳就到了,再後麵,是侍衛長大尹和夫人杜氏以及一雙兒女。


    這三家人到了門口卻不急著進去,等到看見年事已高的戴姑姑被兩個小宮女攙扶過來,大夥兒便趕緊上去扶著戴姑姑,把她請到了正殿上坐下,然後才分別各自入座。


    宴會上眾人的都知道當今陛下極為敬重戴姑姑,待這位乳母簡直像是待親生母親一般,是以一看到戴姑姑出現,皇太子端木頡便立馬領著一幫弟弟妹妹給老人家問好。


    戴姑姑看著皇太子行事穩重得體,眉眼間又酷似端木雲年少之時,忍不住拉著這孩子直誇讚,滿心滿眼的都充滿著慈祥之色。


    賓客們陸到齊,沈良鍾帶著小嬌妻和神醫夫婦坐在鄰座熱絡地聊著家常,大嗓門一如既往的洪亮。


    等到皇帝皇後過來的時候,二王爺和二王妃的座位還一直空著,禁衛軍統領呂良的位置也還空著,端木雲摟著蕭梓禾坐定,免了眾人的禮後,朝著兒子點點頭,表示不要管他們了。


    端木頡心領神會,等到時辰已一到,團圓節晚宴正式開宴。


    舞娘在殿中柔弱無骨地跳著扭著,伴隨著莊嚴的宮廷聲樂,正殿之中一片觥籌交錯,君臣之間其樂融融。


    不過,端木頡可沒時間享受。


    可憐的皇太子督促著弟弟妹妹一個個規規矩矩地吃東西後,拿眼睛往龍椅上一瞧,隻見他父皇撩起龍袍舞動著一雙象牙筷子,正在母後的支使下左右開弓,一會剝螃蟹,一會切月餅,再一會又拿起勺子挖西瓜肉,忙的是滿頭大汗……母後隻管在他邊上可勁兒吧唧嘴,揮著兩個小手吃得不亦樂乎。


    皇帝陛下忙著喂皇後吃飯,大越朝的臣子們互相使著眼色,誰也不敢去給陛下敬酒,發現皇太子閑著,便一個個甩著老臉奔向了端木頡。


    端木頡從小就是海量,一刻鍾的功夫便幹了三壇子桂花酒,把一群大臣灌得暈暈乎乎回了座位。


    上頭的皇帝見了,臉上總算對大兒子露出一絲讚許之色來。


    宴會進行到下半場的時候,皇後吃飽後跑到宴席上找將軍夫人玉蘭和阿衛的夫人小尹說話消食,皇帝才有了點空閑,一邊瞄著皇後的動靜,一邊和大臣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說閑話。


    端木頡看著父皇老是一副怕母後跑掉的樣子就想笑,他坐在席上勾起嘴角,慢慢抿了一口桂花酒,忽然有個小太監悄悄過來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


    深邃黑亮的桃花眼不可置信地怔了怔,隨即,心頭是一陣幾乎抑製不住的狂喜。


    故作鎮定地和父皇母後告了退,端木頡拋下一群嘰嘰喳喳的弟弟妹妹,邁著兩條長腿就往乾泰宮的門口疾走而去。


    乾泰宮外的九龍飛天石雕下,一個胖乎乎的少女正裹在黑色披風羞澀不安地看著他。


    “小珠!”


    “小西瓜!”


    朝思暮想的少女似乎比上次見麵又長高了一些,勉強夠到他的胸口,圓圓的小臉捏上去軟軟的,端木頡見少女被自己捏的滿臉通紅,嘴邊露出一抹壞笑,他兩手一撈,就把少女猛地抱了起來!


    “哎!小西瓜你幹嘛!這裏人這麽多,萬一……別人看見了怎麽辦……”


    “看見又如何?你把頭蒙好了,別人要是問起,孤就說自己抱了一隻小豬……”


    “……唉,我,我又胖了麽……”


    “嗯,沉甸甸的可累人了……不過,孤喜歡。”


    少女靠在他懷裏,聽著彼此急促的心跳,一張小臉紅得賽過大番茄。


    端木頡樂嗬嗬地抱著心上人就往承德殿的方向走,一邊走一邊柔聲問道:“你父親怎麽不過來?”


    魏筱珠縮在他懷中羞澀道:“最近寨子裏忙,父親就說今年不過來了……我,我有些想你,所以,所以就一個人偷偷跑出來……”


    “嗯。”


    端木頡心中一動,忍不住在隔著一層披風在少女的額頭上輕輕吻了一下。


    小珠比他小了三歲,父親是毛頭山大當家魏鎖,母親是明氏。兩人從小在毛頭山一塊長大,直到端木頡十歲那年,他父皇成功把母後拐回宮,這對青梅竹馬的小人兒才被分開,從此以後每年隻能見一兩次。


    其實父皇母後早就知道他對小珠的心思,母後還挺喜歡小珠的,說小珠和魏鎖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長得很喜感~父皇對此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本來以為要等團圓節宴會過後才能見上一麵,沒想到小珠自己過來找他了!可真是團圓節裏意外的驚喜。


    抱著懷裏的少女,皇太子暗暗下決心,打算再也不放她走了……


    兩個少年人臉紅心跳地走了一段,到了天牢附近忽然看到呂良提一個食盒急匆匆地迎麵而來。


    呂良一看見皇太子滿麵春風地抱著團披風走過來,頓時麵上一緊。


    “卑職見過皇太子殿下。”


    “咳咳,呂統領免禮。”端木頡生怕呂良發現他懷裏的小人兒,忙抱著魏筱珠側過身子堪堪擋住呂良的視線,有些不自然地問道:“孤剛才在團圓宴上沒有看見呂統領,原來是在這兒……呂統領是來看孤的師公麽?”


    呂良被他說中,一貫平淡無波的刻板五官上竟然起了一絲漣漪,麵色微紅道:“回稟殿下,是的。”


    “恩,師公他老人家為人一向孤冷,幸好有呂統領時常過來陪他說話。孤今晚有要事在身,就不去天牢探望他老人家了,呂統領別忘了替孤向他老人家問好。”


    呂良低頭訥訥應了一聲,等他抬頭,隻見皇太子已經抱著手中的小人兒飛也似的走遠了。


    看了看手中食盒裏給陳言繼準備月餅、烤肉和桂花酒,呂良這個戎馬一生的鐵漢眼中不經意流露出一絲的溫情來。


    甩下呂良,端木頡抱著他的小珠沒走幾步,就聽到宮道不遠處傳來他二叔端木霏嬌滴滴的聲音,一想到二叔那個妖嬈的樣子,端木頡不由惡心得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他趕緊提氣抱著小珠縱身隱沒在宮牆之上,果然,幾個呼吸之間,就見端木霏扶著慕容晶晶絮絮叨叨地往這邊走來。


    “晶晶啊~今晚是團圓節呀!要不咱們今天趁著日子好,去陛下那兒把婚書再寫寫?你說我這十多年來天天往你們慕容府中做牛做馬的,名不正言不順的也不成體統不是~咱們孩子都生了三個啦,嘿嘿,你現在肚子裏又有了……你就算不為自己想,也為咱們孩子想想呀!”


    端木頡見他二嬸挺著個大肚子從宮道上一搖一擺地走過,滿不在乎地說道:“名分什麽都是虛的!我覺得這樣挺好,自由自在,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咳咳……晶晶你可千萬別誤會!”


    隻見二叔扶著二嬸小心翼翼道:“我這絕對不是向你討名分的意思!唉,十多年我都熬過來了,哪裏會在乎你給不給名分呢?你知道,隻要能和你在一起,我就算是沒名沒分地跟在你身後,每天都是高興的!至於你們父親兄弟還有那個黑臉侍衛對我的偏見,我……我真的是一點都不在意的……”


    說完,端木霏竟然委屈地把把頭靠在了慕容晶晶的肩膀上。


    慕容晶晶停下腳步,有些無奈地看了邊上的男人一樣,淡淡說道:“好了,別委屈了,隻要你表現好,轉正還是有希望的……今晚你不是吵著要帶我去看你母親麽?我記得安寧宮是往那邊走的吧?”


    “真的?!”端木霏聽說自己能轉正,眼中頓時露出一陣狂喜,一雙妖嬈的桃花源微微發紅,大越王朝的二王爺立馬毫無形象地伏在自家小女人的肩頭上激動不已:“嗚嗚,晶晶……你終於,啊,不!是我終於,我要轉正了……”


    “別丟人,趕緊走!”


    慕容晶晶瀟灑地拍了一下端木霏的腦袋,拉著他往安寧宮走去:“我隻是說這事可以商量,至於最終能不能轉正,就得看你今後的表現啦~”


    端木霏聞言,趕緊摸了把小淚花,屁顛屁顛地跟在慕容晶晶邊上獻殷勤去了。


    蹲在宮牆上的端木頡看著他二叔諂媚的背影,輕輕歎了一口氣,低頭看著懷裏嬌羞的小珠兒,他卻又不由自主地甜笑了一下,抱緊小人兒直往自己的承德殿而去。


    安寧宮。


    破敗冷清的宮殿早已不見了當年熱鬧華麗的模樣。


    此時,灰暗的殿內閃動著微弱的燭光。


    倪氏穿著一身的黑布衣,花白的頭發上簪著根黃不溜秋的木簪,蒼白的臉上滿是皺紋,這位北越國昔日風華絕代的王後娘娘在被當今陛下囚禁十五年後,已經如秋後的木槿花般凋零得奄奄一息、了無生趣……可是她卻不敢輕易自盡,倪家雖然已經覆滅,唯一的兒子端木霏卻還活在世上。


    不相信皇帝真的會顧念兄弟情義饒過端木霏,為了兒子的性命與前途,倪氏按照皇帝的旨意,隻能一天一天活著,跪在安寧宮內早晚懺悔,以抵消一點點她前半生犯下罪孽。


    今天是團圓節,兒子端木霏帶著慕容晶晶過來看她,倪氏淚眼婆娑,看著兒媳婦微微隆起的肚子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晶晶,是母後對不起你……”


    沒錯,她以前是很不滿意慕容晶晶這個兒媳婦,嫌棄她沒腦子,隻會拖自己兒子的後腿。想當年,為了讓兒子與顧氏家族緊密聯合,她不僅逼著兒子夜夜去顧側妃房裏,甚至還每天在慕容晶晶的飲食裏下避子的藥……所以那時候顧側妃一連生了好幾個孩子,而慕容晶晶卻是一點動靜都沒有。


    誰也想不到,走到最後,兒子最想要的女人,卻還是眼前這個頭腦的單純女子。


    “母後現在終於知道,強扭的瓜不甜……嗬,早知如此,何必當初。霏兒,你說,如果母後當年沒有進宮,現在也不至於落得如此田地吧……”


    當年倪氏羨慕北越王夫婦的甜蜜恩愛,不惜用盡手段從端木雲母親餘珍兒手上搶走了北越王,她拆散了一對人,如願做了北越王十幾年的王後,卻一直得不到他的心。


    那十幾年裏,倪氏活得沒有表麵上那般如意。


    她開始漸漸不滿,漸漸充滿了仇恨:她恨透了北越王對自己那充滿愧疚的憐惜,恨透了他午夜夢回念叨的那個讓她嫉妒不已的名字,恨透了他的破罐子破摔般的放浪形骸!


    她親手剪除了宮中一個個的情敵,手上沾滿了那些女人的鮮血,她的心越來越麻木,越來越狠毒,直到最後為了保住家族的權勢對他下毒……


    最後的結局,她卻還是失敗了,失敗得很徹底。


    北越王被救回之後,大徹大悟,對外宣稱病逝,把王位傳給他和餘珍兒的兒子,然後,便頭也不回地滿世界尋找他的珍兒去了。


    十幾年的榮華恩寵如同過眼雲煙般消散殆盡,仿佛一個笑話。


    果然,不是她的東西,再怎麽用盡手段強奪,最終還是要離她而去的。


    …………


    兒子和媳婦走後,倪氏坐在地上回顧自己的一生,感覺自己活得簡直是可笑又可惡,唯獨不覺得自己可憐。


    她在安寧宮懺悔了十五年,就在剛才與兒子和媳婦簡短的談話中,倪氏終於確定皇帝不會為難自己的兒子孫子,一時間心中便再也沒了牽掛。


    一條幡然舞動的白綾悄然飛過了懸梁。


    而大殿的窗外,煙花正璀璨。


    “吱!————砰!!!……”


    “砰!!!————”


    “砰砰砰!!!……”


    五彩繽紛的煙火在漆黑的皇宮上空綻放開來,瞬間照亮了整個夜空。


    天牢裏,呂良和陳言繼隔著牢門一邊吃著月餅,一邊抬頭看半空中的火樹銀花,流光溢彩的煙花像是一大片流星劃過夜空,留下那一瞬斑斕美麗的痕跡。


    陳言繼喝了一口桂花酒,忽然從懷裏掏出一個布袋遞給呂良,笑嘻嘻道:“呂統領,當初你在南越放了我一馬,卻被端木雲那小子逼得斷了一隻手,你說你,怎麽就那麽傻?”


    呂良拿過袋子一看,卻見裏麵裝著一隻用木頭精心製成的假手。


    “我、我不需要這個。”呂良麵上一紅,低頭說道:“這麽多年,我一隻手,也習慣了。”


    “叫你拿著就拿著!”


    陳言繼憤憤地把那假手從布袋裏拿出來,那可是他花了一年時間才做出來好不好!敢拒絕他,真是活膩了……


    一把抓過呂良殘缺的那隻手,陳言繼一向狂傲不羈的眼中閃過一絲愧疚,修長的手指靈活地解開呂良的衣袖,將裝有奇門機關的假手小心地安裝了上去。


    “好了!你看,這不是剛剛好!”


    陳言繼得意地拍了一下呂良的肩膀,呂良麵色複雜地抬頭看他,忽明忽暗的煙花下,兩個人隔著一道牢門,突然感覺對方的目光不約而同地,有些異樣起來……


    團圓宴會結束後,眾人各自散去,一輪圓月嫋嫋升在夜空之中,金黃色的月光如水般照耀著人世間。


    承德殿的後院裏,月光傾瀉在端木頡和魏筱珠的身上,他正在溫柔地親吻著她的額頭;


    緩緩駛向城外的大馬車上,小尹和阿衛、殷長逢和玉蘭還有大尹夫婦、神醫夫婦正在裏頭有說有笑地談論著兒女們訂婚事,幾個少年和少女別扭地坐在自家父母身邊,月光柔柔地從馬車窗外照了進來,投在少年少女們紅撲撲的小臉蛋上;


    王府內,端木霏抱著慕容晶晶坐在花園裏賞月,借著明亮的月光,二王爺伏在妻子的腹部上心滿意足地感受著她肚子裏的胎動;


    月光照到千裏之外的毛頭山。


    穿著粗布衣服的明嘉柔跟著毛阿婆挖了一天的草藥,回到洞裏,看見魏鎖歪著圓圓的身子在石床上睡得正香,洞中的小爐子上,還咕咚咕咚地給她溫著一碗銀耳蓮子羹……明嘉柔紅了紅眼,歎口氣,轉身從櫃子裏找出一條毯子,輕輕給蓋在了小胖墩的身上;


    新月庵附近的一座竹樓裏,北越王揉著餘珍兒坐在樓頂上看月亮,喝著小酒共話桑麻;


    梁國宮內,梁王和梁王後夫婦兩帶著殷切的目光,為月光下拚命練劍幼子蕭梓安加油助威;


    …………


    月光透過乾泰宮寢殿的窗戶,漫漫透進紗帳裏不停晃動的龍床上。


    月亮頓時羞了臉,躲進一塊雲裏頭去了。


    隻見大舅子抱著奄奄一息小軟飯,意猶未盡地說道:“小軟飯,咱們的第八個孩子,不如小名就叫小團圓吧?”


    小軟飯累得說不出話來,隻好伸出兩個小手,緊緊地抱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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