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宴仍在繼續,歌舞仍在繼續。


    酒盡歌殘,宴罷人散之時,天色已經大亮。寇府前的馬車一輛輛地散去,各處收起燈火,地上盡是流下來的燭油堆了一地,大廳裏數丈被酒汙了鮫綃紅綾亂扔在地。


    下午時分,陽光斜照進種滿海棠花的院落,寇準的侍妾倩桃捧案走過長廊,走進房中。寇準已經醒來,一邊在倩桃服侍下漱洗,一邊問道:“人都散了嗎?”


    倩桃捧過釅茶來給他解酒,一邊答道:“各位大人們都已經散去了。”


    寇準嗯了一聲,起身走動一下,坐到窗邊,道:“你拿本詩集給我。”


    倩桃知道他平時這個時候,習慣看幾頁詩集,她走到書架邊,正要抽取詩集,忽然猶豫了一下,轉過身來向寇準施了一禮道:“老爺,昨夜妾身忽有所感,也學著寫了兩首詩,詩雖粗陋,不知可否請老爺指點一二。”


    倩桃是寇準離京後所納的,未曾經過京城繁華,寇準素日雖也教她些文字,寫向幾首詩,卻是向來羞怯不太肯示人,如今聽她主動提出,倒有些詫異,笑道:“好啊,不想你如今也真的能詩了,拿來我看看。”


    倩桃猶豫片刻,呈上了兩頁紙箋來,寇準漫不經心地接過詩稿,嘴角還含著一絲輕鬆的微笑,才看了兩行,笑容忽然凝住。


    房間裏靜了下來,靜得窗外的樹葉飄落下來,那輕微的聲音都足以驚動房內的人。寇準看著手中的詩,這兩首詩為:


    “一曲清歌一束綾,美人猶自意嫌輕。不知織女螢窗下,幾度拋梭織得成。”


    “風動衣單手屢嗬,幽窗軋軋度寒梭,臘天日短不盈尺,何似吳姬一曲歌。”


    過了好一會兒,寇準才輕輕地道:“倩桃,你怎麽會想到寫這兩首詩?”


    倩桃沉默片刻,道:“倩桃出身貧寒,幼年時曾紡紗織布為生,因此知道織出一匹綾羅來,需要一個紡織女多少天的辛苦和煎熬,寒冬臘月,每日凍得手僵硬破裂,織不出一尺來。可是昨晚一曲清歌便抵得成丈的綾羅,宴席之中酒濺湯汙毫不足惜……”她停了一下又道:“老爺,一尺綾羅難織,一寸燭蠟難製,不知道要費卻百姓多少辛苦汗水。可是咱們相府之中,卻是綾羅酒汙燭淚堆廁,如此奢侈……恕妾身鬥膽,老爺當年在永興軍時,不與官府中人來往,反而下到田間與百姓同耕同樂,憐貧惜物,為人處事,更是疾惡如仇,從來不涉官場陋習!”說到這裏,她已經是忍不住眼淚奪眶而出,忽然跪了下去,哽咽著道:“老爺請恕倩桃大膽冒犯了,倩桃實在是看不明白了。自從老爺獻了祥瑞,進了京以來,每日裏卻隻是豪宴高官,不但揮霍無度,甚至是結交權貴,援引內宦……”


    寇準的臉驟然沉了下去:“倩桃,你看到了什麽?”


    倩桃猶豫了一下,大著膽子道:“倩桃看到老爺數次密會皇城司周懷政周公公。老爺,您是一國宰相,內宦是刑餘之人,倩桃也讀得幾本書,古往今來,哪有忠肝義膽的大臣去結交閹奴之輩呢?相爺是天下人望,相爺一世英名,不可輕毀啊!”言到此句,已經是泣不成聲,重重地叩下頭去。


    寇準沉默片刻,仰天長笑:“哈哈哈,想不到寇準周旋於玉堂金馬之間,來往談笑所見所聞的天下棟梁滿朝公卿學富五車引經據典,竟然都比不得一個小女子的膽量和見識,竟然隻有倩桃來勸我諫我諷我哭我!哈哈哈哈……”


    倩桃驚愕地抬起頭來,她原本是準備著接受觸怒寇準而引來的責罰,不料卻看到了寇準的感慨、寇準的激憤與寇準的傷感,她忽然覺得很傷心,看到這樣的寇準,令她悲傷得不能自己,她膝行兩步,顫聲道:“老爺,倩桃什麽都不懂,隻是胡說八道罷了!可是……”她淚流滿麵:“如果回到京裏是老爺所希望的,如果這種豪門夜宴是老爺所喜的,如果結交權貴是老爺所好的,那倩桃無話可說。可是倩桃自跟隨了老爺這麽多年,老爺當年雖然遠離京城,卻過得自得其樂。然而在老爺決定獻天書之後,越來越不開心,當著人前聲音越來越響,背著人後越來越落寞自傷,酒喝得越來越多,酒醒之後越來越難受……老爺,倩桃隻是不明白,既然京城生涯非老爺所願,為什麽還要去爭取,爭得這麽苦,爭得這麽折墮?”


    寇準喃喃地道:“為什麽還要去爭取,爭得這麽苦,爭得這麽折墮?”他看了倩桃一眼,歎道:“倩桃,你起來吧!”伸手將倩桃拉起。


    倩桃整衣站起,惴惴不安地看著寇準,她方才熱血湧上心頭,鬼使神差地竟然許多話衝口而出,也不知道自己何來的膽子何來的這麽多想法,卻見寇準神情黯然,更是不知所措。


    寇準輕歎一聲,卻已經從激動中平靜下來,拍了拍倩桃的肩頭道:“老爺我也曾經年輕過,那時候以為一股熱血,率性而行天下去得。可是經曆了這十年之後才明白,人生竟是諸多的不得已,有些事不是由著自己喜不喜歡可以率性而為的。為什麽爭,可是哪怕爭得再苦再折墮,我也不能就這麽放棄。有時候棄勢就表示全盤認輸啊!過去,我便是不知變通,消息閉塞而誤了十年,不結交內宦,我行這素,不謀權勢?十年前我是這樣,十年後我再不能犯同樣的錯誤。我已經為此誤了十年,我的人生中不可能再有十年讓我可以誤了!”


    倩桃哽咽道:“老爺——”卻再也說不出任何言語來了,寇準的世界是她所不知道的,是這樣的複雜,她又何以置詞呢?


    寇準沉吟片刻,道:“你寫了兩首詩給我,我便和你一首詩吧!”說著走到案幾邊,揮筆而就。


    寇準將詩箋遞才倩桃,才要說什麽,卻聽得管家寇安在外麵道:“老爺,王參政大人來了!”


    寇準擱筆匆匆而去,倩桃手執詩箋呆立,又是一個大人來了,又是一場不得已的政治密會,眼看他漸行漸遠,自己卻唯有呆立在原地,越來越不懂,越來越不明白。


    她將詩箋平放在案幾上,無聲地歎息一聲。詩箋上寫著:“將相功名終若何,不堪急景似奔梭。人間萬事何須問,且向樽前聽豔歌。”


    “人間萬事何須問,且向樽前聽豔歌……人間萬事何須問,且向樽前聽豔歌。”倩桃喃喃地念了兩遍,眼淚奪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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