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哥哥,記得小時候我們初見的日子,正好是你的生辰,那時候的珍兒還不會下廚,動作愚笨的在廚房忙活半晌,煮出來的壽麵卻不生不熟,最後……”


    霍樂珍低著頭,目光閃爍,聲音卻是忍著笑意,“最後還是你親自動手,咱們才吃上,到叫珍兒有些不好意思了。”


    生辰?


    汪延擰眉,想要阻止的手生生頓住,看不清臉色,卻是不再多說。


    他們初見的時候,霍樂珍瘦瘦小小的,唯獨一瞬眼睛漆黑有神,總是笑眯眯的,看著誰都是樂嗬嗬的。


    人和人之前是不能比的,比如霍樂珍。


    一樣的霍家子孫。


    霍彥青小時候是在鄉下莊子裏度過的,受盡白眼和嘲諷,廢了好些心機和手段才一步步回到定遠侯府,成為皇帝身邊的錦衣衛都指揮使。


    霍樂珍卻是眾星捧月,江氏母家背景深厚,定遠侯府地位決然,她又是個小女兒,自然是被嬌寵著的。


    霍樂珍小時候便很乖巧,一點大小姐的脾氣都沒有,整日笑盈盈的,很有耐心,她對誰都親近,無論是下人還是親友。


    比如,她明明有些害怕霍彥青,卻總想跟在他身後,她說那是她的哥哥,她要和哥哥在一起,哥哥也不是不喜歡她,隻是不擅長說而已。


    初見的時候恰逢汪延初入宮成為太監。


    霍樂珍身穿桃紅色繡花宮裝,梳著圓髻,未施粉黛,發髻上簪著嬌豔盛開的海棠花,跟在江氏麵前入宮麵聖,恭敬有禮的向各位主子請安,給太監宮女打賞。


    因為某些原因,汪延隔著花園瞧見了一眼。


    彼時他尚且年幼地位低下,連公公都稱不上,不過是跑腿打雜,先皇親賜定遠侯府賞賜,他也在送行之列,江氏要了恩典,請了那些傳諭公公吃酒,他卻是被霍樂珍神神秘秘拉走。


    她的宮裝真的很好看,尤其是她臉上沾著鍋灰,捧著一碗半生不熟的長壽麵,眼眶微紅甚是自責的出現在汪延麵前的時候,就注定霍樂珍的與眾不同。


    和當年哭著替他擦掉眼角鮮血,明明自己怕得要死,卻還不停安慰他別怕的那位一樣。


    那段時間正是汪延最低穀的時候,一碗長壽麵算不得什麽,但卻讓他覺得很溫暖,汪延看著霍樂珍,抿唇進了廚房自己做了一碗,霍樂珍這才笑了出來。


    自此多年,霍樂珍總是養成這個習慣,哪怕平日不見她,生辰的時候也一定會親自做上一碗玉米麵的長壽麵,汪延不太想要,但看著霍樂珍為了這碗麵陪著笑臉同宮人求情的時候,汪延無法拒絕。


    他可以對所有事情冷漠,唯獨真心。


    霍樂珍心善,左不過一碗長壽麵,她又是那人的妹妹,也是他的妹妹。


    “你還記得。”汪延歎息一聲。


    見汪延沒有當場拒絕,霍樂珍唇角微揚,整理的也越發的認真起來,她見好就收,笑盈盈的看著汪延,又回到了原來的位置,傅明嫻已經看到了,若是做的太過分,是會被汪延反感的,得不償失。


    “怎麽會忘了呢,這麽多年都成了習慣,珍兒的手藝也好了很多呢。”霍樂珍微笑,“母親還總誇珍兒長大了,更懂事了。”


    長大了,懂事了,便不是那個圍在汪延身後,隻會叫平哥哥的小孩子了,她去年便已經及笄了,及笄了,就可以嫁人了。


    定遠侯府的親事一向是祖父做主的,子女的親事沒有選擇的餘地都是為了聯姻可以來鞏固侯府地位,唯獨她。


    她這麽多年在定遠侯爺的身上下了不少功夫,加上上麵還有長姐的照拂,她可以找借口拖延江氏選的親事,雖不那麽急迫,卻也拖不太久的。


    霍樂珍樣貌在應天貴女中並不出挑,她隻能在別的地方下功夫,她為人處世和善,廣交善緣,琴棋書畫更是刻苦,不是美女,卻可以做才女。


    總是要有一樣能讓人服氣。


    總要有一樣能出彩能讓她配得上這位,以至於人前人後,她不會被人評頭論足。


    汪延目光掃向聘婷手中的食盒。


    霍樂珍有些委屈的低著頭,“對不起,本是想要給你過壽辰的,沒想到……弄成了這個樣子。”


    “要不,珍兒再去重新做一碗吧。”


    “汪大人,小姐天還未亮就已經在廚房忙活了,誰知道路上來的時候竟然被人撞翻了,小姐的心思都白費了……”聘婷扁著嘴,“偏小姐還心善的沒有衝對方發火。”


    霍樂珍對汪延的心思,最清楚的莫過於貼身侍女的,雖然不曉得小姐為何會對一位……宦官情有獨鍾,但聘婷也沒有資格去阻攔霍樂珍的心思。


    霍樂珍目光一動,輕聲嗬斥,“聘婷,就你多嘴。”


    聘婷住了口,不情願的嘟囔著,“奴婢是心疼小姐嗎。”


    汪延抿唇不語,劍眉卻緊緊擰做一團,“無礙,壽麵還好嗎?”


    霍樂珍緩緩抬頭,目光中露出惶恐般的驚喜,“還是好的。”


    “聘婷,快拿出來。”


    霍樂珍將食盒接過,還好她剛護住了這碗,“平哥哥你是要吃嗎?”


    “瞧我,竟然高興的糊塗了。”霍樂珍瞥了一眼聘婷,“怎麽能讓你在街上吃呢!”


    汪延沉眸看著那碗玉米麵所研磨而成的壽麵,他有多久沒過生辰了?


    自打祖父和父親被害,他便再沒過過了。


    年節對他來說,不過是恥辱罷了,唯獨有一人,平時甚少來往,卻每年生辰都會替他煮一碗熱騰騰的壽麵,他喜歡吃玉米麵的。


    也算是過了生辰吧……


    “李生,陪小姐去大堂。”


    霍樂珍一怔,“那……平哥哥你是還有些事情要處理嗎?”


    “嗯。”汪延沉聲點頭,“你先去等我。”


    霍樂珍袖中的雙手一緊,下意識的覺得,汪延是想要去見傅明嫻的。


    “好。”她依舊笑著說好。


    霍樂珍笑的隨和溫柔,汪延正背對著自己,傅明嫻看不清他的表情,隻是這雙腿仿佛僵住了一般,再也挪動不了半分。


    霍樂珍和汪延在一起的畫麵甚是刺眼,更讓傅明嫻的心裏平生出一股酸楚。


    原來……她是很在乎汪延的,在乎到了看到她和別的女人在一起,心中難過的想要哭。


    傅明嫻深深的吸了口氣,轉身準備離開,卻是被突然出現在自己麵前的汪延嚇了一跳。


    “你……”


    什麽時候來的?


    為什麽不聲不響。


    之前她便是要去督主府找汪延的,奈何霍樂珍要快她一步,傅明嫻有些尷尬,就順勢躲在督主府旁的小路上的,這胡同中沒什麽人,汪延突然出現可不是要將人嚇了一跳。


    汪延唇角微微上揚,不難聽出聲音中的高興,“既然來了,為何沒見到人便要走了。”


    傅明嫻開始在乎他了,這便是他最好的壽禮,似乎……生辰也沒有那麽糟糕。


    “汪大督主諸事繁多,事務繁忙,害怕會耽擱汪督主的大事,況且……”傅明嫻咬著唇,目光看向汪延身後的藥鋪,“況且我是來替四表哥抓藥的。”


    替何九衍抓藥,汪延點點頭,當日在牢房中便已經瞧出來了何九衍的一樣,看來是真的不舒服。


    他既已有意要和江南何家合作,那便幫忙何家兄弟也算不得是什麽人情,古往今來,滔天的權勢支撐下就隻有如山般的金銀。


    西廠這麽多年,在朱見深的扶持下日漸強大,但驟然崛起是有代價的,內部空虛,汪延這麽多年所查獲的贓款係數填補了國庫,今日又兼並東廠,所管轄的勢力更大。


    處處都要銀子。


    能和何家合作,無疑錦上添花一大筆助力。


    汪延擰眉思慮到,“好好照顧你表哥的身體,此番牢獄之災實屬朝中黨派之爭,皇上下令徹查,你哥哥乃是無端被牽連,而且……”


    “刑部尚書趙成灝也不會再發難,安心在家等候放榜消息即可。”汪延抿唇看著傅明嫻,突然話題一轉,“你這垂頭喪氣的模樣是從哪學來的?”


    傅明嫻耷拉著腦袋,雙手閑置般的扯著袖口,汪延說了這麽多句,沒一句是回答她問題的,她當汪延是在猶豫。


    朝中大事她不懂,更沒有興趣,殊不知汪延簡單幾句話卻也說了傅明元入獄其中的厲害關係。


    她隻是來問問汪延究竟有沒有想好,她可是主動開口讓汪延娶她了呢。


    “什麽從哪學的。”看著這樣一本正經的汪延,傅明嫻心中窩著火,也不知道是在生自己的氣,還是在吃醋方才汪延和霍樂珍的親近。


    傅明嫻轉身,卻是被汪延徑自拉住了手腕,還好路上的人不太多,汪延強迫傅明嫻直視著他的眼睛,“你難道沒有什麽話要對我說?”


    汪延英俊的臉龐近在咫尺,傅明嫻心陡然漏了一拍,她好像能聽到汪延胸膛的心跳動的頻率。


    “哥哥已經平安無事回到家了,多謝汪督主幫襯。”傅明嫻臉色微紅,低著頭故意又提了一嘴當日的事情。


    汪延挑眉,“方才已經說過了,你不必謝我。刑部自會查明科舉真相,不會平白冤枉了半個好人。”


    “就沒有別的話要說了嗎?”


    傅明嫻突然抬頭,漆黑的眸子猝不及防的陷入汪延那一雙深眸之中,仿佛能在他的眸底看到自己的影子。


    傅明嫻紅唇微張,剛準備開口再說一次,“我……”


    “裙擺是怎麽回事?”汪延注意到了傅明嫻髒了的裙角。


    霍樂珍剛說悉心準備的食盒被撞翻了,傅明嫻的裙角又沾了菜汁……據他所知,霍樂珍和傅明嫻並不相識,究竟是偶然……還是別有用心。


    哪怕和傅明嫻成了親之後,他也將傅明嫻保護的很好,活了這沒有機會看到她,又怎麽會認得如今的阿衡?


    汪延素來冷漠,傅明嫻以為汪延性格索然,可是卻能和霍樂珍這般親近,傅明嫻很震驚,為何她在督主府上的那四年,絲毫不知兩人相識。


    看著霍樂珍的模樣,怎麽也不像是認識的時間短。


    她並不了解汪延,可能真的連一個外人都比不上,“不小心撞到官小姐了。”


    傅明嫻的語氣有些衝,“把人家悉心準備的食盒點心都給撞翻了!看來某些人是吃不到了。”


    傅明嫻沒看到霍樂珍的食盒中所裝的吃食是什麽,更不知道今日是汪延的生辰……


    隻是她不喜歡看汪延和別的女子親近,更不喜歡別的女子進入督主府,汪延明明說她隻能嫁給他,結果她開口了他卻不給答複了。


    好吧……傅明嫻是在吃醋了。


    這怒氣來的突然,哪怕高瞻遠矚的汪督主也摸不到頭腦。


    傅明嫻瞪著汪延一眼,掙脫了束縛,“就不打擾汪督主了。”


    待汪延開口的時候,傅明嫻卻已經同鵲之走了很遠。


    聘婷在督主門外四處張望著,汪延看著傅明嫻離去背影的裙擺,那上麵站著的汁水有些顯眼,汪延看不清表情,眉間卻多了幾分凝重,看來,有些話是該說了。


    聘婷低聲在霍樂珍耳邊呢喃了幾聲,便去了門外等候了。


    霍樂珍有些慌亂的想要侍奉汪延用膳。


    “不用了,我自己就可以了,稍後李生會送你回去。”


    霍樂珍心莫名一疼,她方才去了玉嫻閣,她想要去看看那人住過的地方是什麽模樣,連這件小事都不行嗎,長壽麵還未吃完,便已經下了逐客令。


    汪延麵無表情,放下一雙筷子,“珍兒,你的手藝的確越來越好了,也更加懂事了。”


    霍樂珍臉色一白。


    懂事,從前她最有成就的便是別人誇她懂事能幹,可是在汪延麵前,她突然覺得懂事兩個字很諷刺,這兩個字讓她不能任性,不能不懂分寸。


    “那……平哥哥你便好好休息吧。”霍樂珍眼角微有些濕潤,看著低頭用膳的汪延,“我這便回去了,不用李大哥相送。”


    霍樂珍起身帶著聘婷離開。


    李生有些猶豫,“督主……”


    “不該說的話便別說,不能做的事情便不會去做。”汪延已然沒了用膳的心情,“撤下去吧。”


    “早就已經說過了,她堅持不聽,是要出大亂子的。”


    ……


    傅明嫻有些懊惱,臨回到了傅家門口的時候才想起來,自己原本是想去告訴汪延她可能去江南一段時間,結果被霍樂珍給打斷了。


    她也莫名其妙的生了汪延的氣。


    去江南一段時間也好,免得再相見的時候,傅明嫻不知道該怎麽說。


    不過,沒告訴是沒告訴,憑借著西廠的實力地位,他要查出自己的所在不難吧?


    傅明嫻如同和自己置氣一般想著,就讓汪延著急也好!


    其實她還是希望汪延能發現的。


    傅明嫻是個急性子,哪怕重活一世她已經很努力的在改掉從前的壞毛病和習慣,有些深入骨髓的東西是改不掉的。


    對於感情她一向很大膽,喜歡就是喜歡了,扭扭捏捏躲躲藏藏不是她性格。


    “小姐,您已經站在這許久了,咱們到底是進不進去?”


    鵲之小心翼翼的詢問。


    傅明嫻這才回過神兒來,“當然進去了。”


    “難道你不想回家嗎?”


    鵲之有些委屈的扁嘴,“奴婢這不是要跟著小姐一起嗎。”


    踏進門,傅明嫻有些詫異,傅家原本不大富裕的院子更加空了,東西好像都被人收拾好了一半。


    “母親……”


    王嬤嬤神色匆匆上前,“小姐,您回來了,四表少爺突然病情加重咳了血,夫人已經在收拾東西了,咱們要連夜趕路才成。”


    ……


    天蒙蒙亮。


    午門城樓上的鼓敲響,朝臣們已經站好等候。


    忠國公石亨冷眸凝著緩緩上前的汪延,譏笑深思不語。


    汪延本是宦官出身,得了朱見深厚愛逐漸有了權勢,曹吉祥倒台,便讓汪延獨大,東廠盡數歸於西廠名下,同屬曹吉祥擔任的司禮監一職卻遲遲未下詔令。


    本該一同獲封的汪延,因為朱見深的猶豫和遲遲未見詔令,便讓朝中人起了猜測,莫非皇帝對這位心腹起了隔閡,還是忌憚汪延會成為第二個曹吉祥?


    成祖皇帝建立大明,吸取前朝教訓,害怕丞相位高權重,所以廢丞相設內閣,而後又擔心內閣獨大,又刻意提拔司禮監。


    司禮監表麵上隻是皇帝身邊的太監,實則卻是代表著一方的權勢。


    曾經的曹吉祥便是居於這等高位。


    他的義父王振又曾是先皇身邊的司禮監,可以說權勢根深蒂固,哪怕這麽多年積怨頗深,權勢擺在那裏,又如何會敗的這般快?


    換個角度來說,曹吉祥倒台,乃是各方勢力相抗衡之下的犧牲品。


    早些年,曹吉祥,石亨包括徐友珍在內,乃是扶持英宗複辟的功臣,功臣,自然而然的會被朝中旁人看做一黨。


    哪怕哪位朝臣誰和誰走的近,都會如此被看待,何況這些個人之見不可多言的關係。


    朝中權利曾經四分,東廠,西廠,內閣和錦衣衛。


    同樣都是功臣,隻有石亨偏居一偶,曹吉祥和徐友珍皆是身居要職,隻手遮天,如何能服氣?


    在中樞係統中,內閣有票擬權,司禮監有批朱權,是內外相維的雙軌製,但總是司禮監要壓製內閣一些,徐友珍又如何會甘心?


    至於西廠,東西廠皆是宦官當政,一山不容二虎,一方衰落是必然。


    最關鍵的還是要屬那位高權重龍椅上坐著的帝王如何想法。


    他後麵跟著錦衣衛。


    所以曹吉祥敗了,敗的那麽快,死於同僚背叛,對手打壓,帝王起了殺心。


    牆倒眾人推,就是這個道理。


    今日可以是曹吉祥,誰又知道,明日會是哪位大臣擋了路。


    “汪督主今日來的並不算早啊?”石亨突然擋去了汪延的去路,“昨夜可真是叫汪督主忙壞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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