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之後幾日我忙碌的幾乎要垮掉。


    我以前從未跟政事扯上一丁點的關係,現在卻一股腦的湧了上來,好在我可以偷偷摸摸的把無泯君帶上,他倒是挺頂用,可惜跟儀式有關的還是要我自己親自上陣,這麽一來不免頭疼萬分,好不容易登基等儀式都過去了,我們去東源國的日子便近了。


    我同無泯君離開的前三日,正是休邑王一家被貶為庶人的時間,秋雨蒙蒙,整個西泱宮中染滿了霧氣,我撐著傘思考著回東源國去之後會發生的種種問題,盛安公主卻不知用了什麽法子,乘轎而來,在我身邊幽幽的行了一個禮:“皇上。”


    我撐傘的手頓時有些不穩,見她在細細的雨絲中並未打傘,素麵朝天,披頭散發,一身素白紗衣與身後雨霧中淺紅深白的拒霜花幾乎融為一體。


    她與以往所見一點不同,臉上是從未見過的淡然和肅穆。我猜想她已對無泯君心灰意冷,同為女子,見她被愛人背叛、喪父、從公主淪為庶人,不免有些不忍,於是道:“起來吧。”


    盛安公主緩緩抬起頭來,我才發現她耳邊還簪著一朵淺白色的花骨朵兒,這有些奇怪,因著別人都是隻帶花朵的,不見有人帶著花苞。


    盛安公主見我視線落在那花骨朵兒上,淺淺一笑,道:“皇上,在這深秋之中,這花骨朵兒不識時節,不辨真假,癡傻獨開,且存著妄念,想要開成一朵花兒,然現在這氣候,哪是它可以受得住的?賤妾於心不忍,幹脆將它摘下。”


    她說是說那花骨朵兒,但我怎會聽不出她所言其實是她自己?然而眼下這情形,我也無法安慰她,且她此刻聲色容貌,都古怪的很,嚴重讓我懷疑她是不是中邪了……所以我隻好勉強道:“盛安,你想的倒是挺多……”


    盛安公主頓了頓,道:“賤妾現在已經不叫盛安了,那是先皇賜的封號,現在我已是庶人……若皇上願意,再叫我一聲悠兒吧。”


    “……”既是她最後的願望,滿足一下她也未嚐不可,我清了清嗓子,道,“悠兒……”


    盛安公主一笑,道:“多謝皇上。”


    “……”


    她行了禮之後,又掏出一個布條,緩緩展開來,裏麵插著的卻都是那日我和無泯君刺在她頭上的金針……


    呃,莫非盛安公主是想秋後算賬?


    我有些警惕的看著她,她卻隻是一笑,將那布條緩緩遞給我:“皇上,金針斷情,當日您的心思原來就已表明……”


    “……”就說你想太多了……


    她繼續道:“現在賤妾將金針還給皇上,隻願皇上不要責怪賤妾曾經的無禮……”


    我想了想一手接過那布條,一手把那油紙傘遞給她:“你接著吧。”


    她轎子還在外麵,從這裏到外麵需要一段路,現在她已經渾身淋濕,這傘倒是真沒什麽大作用,隻是我這麽給她,也算是對她的一種安慰了。


    盛安公主一愣,笑了笑,接過那油紙傘:“多謝皇上。”


    我點了點頭。


    “賤妾……告退。”


    我再點了點頭。


    盛安公主舉著那把青色的油紙傘,緩慢的朝著外麵走去,身影越發在雨幕中模糊,我手中握著那布條,上麵的金光照的我眼睛格外不舒服,我忍不住放大了一點聲音道對著盛安公主的背影:“呃,其實這金針上麵的金都是真的,你大可以留著,將來沒錢了可以拿去當……”


    盛安公主一個趔趄,僵硬的轉過身:“多謝皇上美意,不必了……”


    我尷尬的道:“嗯,你去吧。”


    盛安公主又一次以嫋娜的姿態緩步離開,我歎了口氣,看著布條發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身後忽然傳來一個淡淡的女聲:“怎麽了,這麽恨我,用我的身子在外邊淋雨?”


    我回頭,卻見是無泯君,他舉著一把墨青色的傘,手臂有些費力的舉起,一並遮住了我,我趕緊接過傘,道:“不是,剛剛見了盛安公主,你知道麽,她剛剛一襲素衣,耳邊帶著白色的花骨朵,以花代己,說什麽……”


    我還沒來得及跟他表達一下對於盛安公主巨大轉變的吃驚,無泯君卻眯了眯眼,把我手中的布條往地上一扔。


    “你做什麽?”我愣了愣。


    “那是盛安給你的?”他看了看那布條中的金針,“應該是有毒的。”


    我驚訝道:“不是吧……”


    無泯君淡淡的看了我一眼,彎下身子,隔著袖子拈起一根金針,對著一旁盛開著的拒霜花的花莖戳了一下,那拒霜花竟迅速枯萎,而後散落於泥土之上,前一刻尚得意怒放,下一刻卻花葉凋零,兩相對比,顯得分外淒慘。


    “……”我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無泯君把那布條撿起來,歎氣道,“用的是‘善極’,這可這不知道該怎麽辦,丟了會傷人,埋進土裏這片土也就廢了,燒了吧,聞到的人又會死……”


    我咋舌:“毒性如此強烈?”


    無泯君道:“嗯,以前很有名的一個醫師鑽研而出,並無解藥。”


    “這麽惡毒的東西,還叫‘善極’……”我搖了搖頭,不免想到了那位酷吏留善。


    無泯君抿了抿嘴,道:“那醫師名常語極,同酷吏留善有段說不清道不明的過往,這藥,是紀念二人感情的。故各取兩人名字中的一個字罷了。”


    ……還真和留善有關係!


    我無語道:“我倒是有個法子,知道該丟哪裏。”


    “嗯?哪裏?”


    “糞池。”


    “……”


    “好法子。”無泯君肩膀微微聳動,把布條遞給我,“你讓下人丟去糞池裏吧,小心別碰著。”


    我點了點頭,又忍不住問道:“你……便這麽放過盛安?”


    無泯君淡淡道:“盛安雖然性子魯莽,但並非太蠢,她既然做的這麽明顯,便是另有深意,現在她應該還未走遠——你讓侍衛去把她叫回來吧。”


    我遲疑道:“怎麽?”


    無泯君小聲在我耳邊說了幾句話,我因著那話中的內容與深意而吃驚不已,但見無泯君一副神態自若的模樣,也隻好派人去找盛安,無泯君笑了笑,便拿過了傘,慢慢往轉角走去,幾個眨眼便不見了蹤影。


    果然如無泯君所料,沒一會兒盛安便回來了,看樣子的確是一直極緩慢而走的,就是在等著我招她回來呢。


    她撐著傘走來,步履不複剛才那般從容,臉上也寫滿了苦楚,仿佛不是來見我,而是去奔赴刑場一般。


    而就我看來,無泯君,確是盛安公主的刑場。


    盛安公主走到我跟前,盈盈一拜:“皇上。”


    我點了點頭:“召你來,是忽然想到一件事。”


    “嗯。”


    她敷衍著回答,估計是在等著我給她判下什麽不可饒恕的罪名,但我隻是抿了抿嘴,自身後摘了一朵深白淺粉的拒霜花,然後伸手將盛安公主鬢角旁那朵花骨朵兒摘下來,換上那朵綻放的拒霜花。


    【12】


    我做這動作之時,盛安公主微微瑟縮了一下,但還是站在原地,任我把那花骨朵仍在一旁。


    她看了看石桌上攤開的布條,又看了看地上的花骨朵,不解的看著我:“皇上這是……”


    “雖是守喪,也不必就帶著個花骨朵,你同它一樣,年紀都尚幼,卻也有無限可能。你父親之事,我很愧疚,卻也的確不得已,當時他脅我性命,我隻能如此作為……你是我所考慮的,卻也是我無法保證的……流落民間後,望你多珍重自己,切勿不把自己的性命當一回事。”


    說罷,我意有所指的看了看桌上的布條,歎氣道:“你走吧。”


    盛安站在原地,呆呆的看著我,忽然手一鬆,手中油紙傘落地,濺起微微的水珠,她就這麽撲了上來,和耳邊的拒霜花一起,整個兒的靠在了我的懷裏。她把頭埋在我脖頸邊,有淚珠滴落,因天氣的寒冷顯得格外灼熱,又因她的聲音顯得有些絕望。


    “卿哥哥,卿哥哥……”她迭聲叫道,哭腔濃厚,“卿哥哥,你幹嘛還對我這麽好,你明知我是要來害死你的!”


    “呃……”姑娘,非我要對你這麽好,隻是無泯君要讓我演戲……


    我雙手僵硬著,最終隻能放在盛安公主的背上輕輕拍著,並且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無泯君教我的,到那句“你走吧”便已結束,接下來劇情的演變,實在不是我能掌控,隻任她就這般撕心裂肺的哭著,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雨慢慢變大了,黃豆般打在我臉上,我的心情由一開始對盛安公主的同情轉化為了無奈,心中也隱隱恨無泯君,怎麽沒提醒我,應該去回廊裏再說,起碼有個遮風擋雨的簷子……


    終於,大概盛安公主也淋得有些吃不消了,她慢慢的退開,聲音喑啞的開口:“皇上,對不起,賤妾適才冒犯了。”


    我僵硬道:“無事……”


    誰知盛安忽然跪下,我的視線隨著她忽然矮下去的身影一同往下,微微瞥見她一雙雪白的繡花鞋已經染成了灰色,裙擺也被泥水弄的髒而潮濕。


    我驚訝道:“你這是……”


    “回皇上,賤妾這是在向您請罪!”她朗聲道,“賤妾居然想要刺殺皇上,罪該萬死!”


    我道:“呃,無事,你起來吧……”


    盛安搖了搖頭,道:“不止這個,其實今晚我們族人還想要來刺殺皇上……這次送金針下藥,其實並沒有打算真的刺殺皇上,因為太明顯了,我們是打算先以此讓皇上認為我們隻行刺這一次,晚上再乘著皇上鬆懈的時候再來……”


    我心中一驚,盛安倒真是剖心剖肺,但我同時也忽然感覺無師自通,知道該說什麽了,清了清嗓子便道:“我不怪你,起來吧。”


    聲音溫柔的幾乎要滴水。


    盛安還是哭:“我不能起來,皇上,我居然真的一直懷疑你是為了皇位而殺了爹——我真傻啊,聖旨上明明白白寫著你是皇帝,跟爹有什麽關係?你就算不殺他,也還是皇帝啊……我真傻,為什麽會相信那些人呢?居然想要殺你……”


    我沉默片刻,正打算開口,身後忽然有個聲音,略帶悲傷到:“姐姐,你的確傻。”


    “……”


    如果我沒聽錯,這個聲音不是我自己的麽?也就是,無泯君……他叫盛安什麽?姐姐……?!


    我默默的回頭,就見果然是無泯君,他——或者說她,此刻正一臉感慨而憂傷的看著盛安,雙眼中甚至隱隱含著一些淚水,見他忽然出現,盛安一愣,正打算說話,無泯君已緩緩走到她身邊來,蹲在她旁邊,幫她撐著傘,道:“悠兒姐姐,我是長宜公主,想必你也知道了。”


    盛安冷著臉,恢複了一點當初驕縱的模樣:“哼,怎麽,你要來嘲笑我嗎?”


    無泯君搖了搖頭,道:“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


    為什麽無泯君這樣說疊詞,我很想嘔……


    無泯君緩緩看了看我,道:“臣妾拜見皇上。”


    “呃,嗯……”


    無泯君點了點頭,又看向盛安公主:“悠兒姐姐,我和皇上見麵以來,總共才十日左右,哪有什麽愛不愛的呢?其實我雖然在皇上身邊,但時常覺得皇上很憂愁,我知道皇上心中另有其人,也知道她是誰……”


    無泯君把話斷在這裏,別有深意的看著盛安,盛安不可置信的看了我一眼,咬了咬唇,又低下頭去。


    ……心累……無泯君到底想幹嘛,讓我表演當場嘔朝食嗎?還是胸口碎大石……?!


    “可是為了兩國百姓,天下蒼生,江山社稷,我們是必須在一起的。在天下國家之前,兒女私情算什麽呢?我知道,皇上放棄了很多,我也是……”無泯君深深的吸了一口氣,以免眼淚落下,他繼續道,“而且,事已至此,我知道你們兩人之間的情誼,可是悠兒姐姐,你有沒有想過,你現在告訴了皇上你們族人的打算,那皇上必然會防範,你的族人也必然知道,是你告訴了皇上,那時候,作為家族的叛徒,恐怕……他們對你應該不會手軟,畢竟他們都讓你來當打頭陣的了——要知道,若非皇上心中有你,你可是要死的啊!”


    無泯君這話既分析了利害,又挑撥了盛安公主與族人之間的關係,很是無恥。說完之後,無泯君悠悠的看了我一眼,我立馬會意:“沒關係沒關係,我不防範便是……”


    “這怎麽行!”盛安公主尖叫道,“卿哥哥,你一定要先防範好的!我,我沒關係的,我本來也就沒打算要和他們一起走,我爹死後,其實還有一筆財產沒被沒收,我知道在哪裏,可他們不知道,就一直在追問我,還騙我,讓我來刺殺你……我這會兒回去之後,立刻帶上那些財產,自己去南紋國……我當了這麽久公主,以為自己什麽都知道,到頭來還是一場空……我,我還是隱居算了……”


    在無泯君不斷的暗示下,我也蹲了下來,猶豫的對盛安說:“悠兒,這樣的話,你便是委屈了……”


    “不委屈!”盛安公主提高了聲音,雙眼脈脈有情的看著我,“皇上,悠兒願意!”


    說完又歎氣:“隻可惜,現在我再也沒可能和皇上在一起了……”


    其實她說這話多多少少也帶了點暗示的意思,如果“我”真的那麽喜歡她,哪裏會想不出來辦法?但我也隻是裝糊塗,安慰道:“若來世有緣……”


    無泯君合掌而笑:“別說來世啦,以後也許也有機會的。”


    盛安看了我一眼,點頭道:“但願……”


    她眼裏盡是不舍與惆悵,又隱隱帶著對不可知的未來的期望,我不忍多看那眼神,隻對她笑了笑,便不再看她。


    無泯君又插嘴道:“不如悠兒姐姐你去附近書房中寫些什麽給皇上……嗯,就讓他保平安吧。”


    我不知道無泯君用意為何,隻道:“別勉強悠兒。”


    盛安聽我這麽說,笑道:“不會的,我也有這個打算呢。”


    後來盛安公主寫了三個字:願君安。


    末尾還落了自己的署名,封悠。


    沒多久一切妥當,盛安離開,她坐在不起眼的馬車上出了宮門,期間一直從車簾中探著頭出來回望我……我真不知如何是好。


    盛安走後,雨又漸小,拒霜奪目的開放,卻沒一朵同盛安耳邊所別著的那朵好看了。一切如常,除了那柄落在地上的油紙傘和沾了泥的花骨朵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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