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格坐下,十指交扣平放在桌麵,麵容俊逸而沉靜。對麵的厲佑和他一樣的姿勢,雙手交握,放在桌上,似乎和他是鏡像的。


    言格扮演醫生角色時,總是先開口的那個:“徐醫生說,你有話和我說。”


    “嗯,最近我的精神研究取得進展。但他們不會聽得懂。”厲佑有一張輪廓極其分明的臉,尤其眼睛,沉黑沉黑的。說這話時,語氣輕嘲。


    “你認為我願意聽?”


    “當然。”厲佑笑了。


    “那我試著聽一下。”


    “言格,時間是靜止的,流動的是人。”


    “為什麽這麽說?”


    “世上本沒有時間這個概念,它是人類創造的,說時間不存在,這不難理解吧?”


    “嗯。”


    “至於人,隻要活著,就不停地在動,從家裏去地鐵站,從地鐵上公司,從公司去餐館,任何時候都在移動。如果有一部相機對著這個人毫無間斷地拍攝,拍出的照片連在一起,會變成什麽?”


    言格完全理解他的話:“這個人的身影貫穿了他去過的每一個地方,像......”


    “這個人像一條河。”厲佑牽起唇角,“他是一條流動的河,每個人都如此。相互穿插交流。”


    “這對你的精神空間理論有什麽輔助作用?”言格問。


    “一個人是流動的,他的精神世界也是。每個人的精神都可以看作是獨立的空間。”他十指白皙,有規律地敲打著指關節,


    “當一個人的精神力量足夠強大到可以對他人施壓的時候,他人會在不知不覺中接受這個人的思想,被他的精神所影響。這種情況在現實生活中不罕見吧。”


    “的確。”言格平靜道,等他繼續。


    “我把人與人精神層麵的影響從量子物理和空間的角度分析,是強者的精神力量對他人精神空間的施壓,力度足夠大時,會造成空間彎曲。”厲佑舒緩地靠近椅子裏,似笑非笑看著言格。


    言格“哦”一聲,看上去不感興趣。


    但厲佑的故事講到最高點,當然不會放棄最後的謝幕:“結果就證明我的精神空間理論:一個人的精神與思想可以穿透並侵略到另一個人的頭腦裏,足夠強大時,甚至可以支配他,控製他。這就是為什麽會有教育,包括宗教,邪教,一切。”


    “沒有讓我驚豔。”言格平常道,似乎有些失望。


    這樣的反應讓厲佑眯起了眼睛:“我會向你證明。新來的叫吳哲的家夥還是不說話嗎?讓我和他談,我能讓他開口。”


    “事實上他已經開口了。”言格直視他。


    厲佑也看他,分辨著什麽。


    言格:“你操控他了?”


    “我一個月沒有放風了,哪機會和他說話?”厲佑微笑。


    “你剛才的精神空間理論呢?”


    厲佑嘴角的笑容放大:“你相信我的理論了。”


    “當然不信。”言格抿唇,雙手插兜站起身,“隻是確認你沒有和他接觸。再見。”


    厲佑變了臉色,胸腔像堵了一塊磚頭,他冷靜看著言格頭也不回離開,意外望見玻璃門那邊,有個女孩縮了縮脖子,窘迫兮兮地衝言格吐吐舌頭,右手還不停地碰著額頭,做著抱歉的手勢。


    估計此刻麵對著她的言格表情不太好。


    言格走到門邊,掏了鑰匙,隻聽厲佑說:“她是你的前女友。”


    言格頓了一下,鑰匙進孔,又聽厲佑說:“你想接近她。......可,這真不像你的性格。為什麽事耿耿於懷呢?”


    “言格,你信不信,我能讓她......”


    門這邊的甄意有些忐忑,覺得不對。


    剛才她在門邊來回,沒有離去。言格起身就看見了她,眼神有點少見的涼。甄意很清楚,他這人總是很淡,不會高興也不會生氣,惹到他頭上他也風淡雲輕。


    不會溫熱,但也絕不會冷酷。


    所以,頭一次看見他眼裏淺淺的涼意,她知道自己不該出現在這兒,一定是違背了醫院的規矩,便趕緊做道歉。


    吳哲在這兒,她還要來呢,可不想惹他。


    奇怪的是,言格門開了好半天,鑰匙插在孔裏,動作卻頓住。好幾秒,他都沒有動靜。


    他高高地立在她麵前,隔著玻璃鋼索的兩道門,眼眸很深,落在她臉上,卻似乎沒看她。


    不遠處那個男子果然長得俊俏,說著什麽,甄意聽不到。他看上去高傲,掌握一切,卻又像謙謙公子。有一瞬,他黑色的眼睛和甄意對視了一秒,唇角微微抿起,風度翩翩地輕點了一下頭,對她打招呼。


    甄意莫名一愣,下一秒,目光被言格的身影罩住。


    他打開門,出來,關上。語氣像質問:“你來這兒幹什麽?”


    “我走錯方向了。”甄意趕緊往回溜,像生怕他上來揍她。


    言格的確心情不好,但他少有心情波動,所以也不會表現。以致甄意緊張兮兮走了一會兒,一轉眼見他表情平靜,就把剛才的事忘在腦後,立刻跳轉到好奇模式,湊上去問:“那個是病人嗎?”


    “嗯。”他嗓子裏溢出一絲模糊不清的音節。


    “看上去不像。”


    “不要輕易下結論,不要評價你不了解的東西。”他回答得平實,聽著卻像指導,“更何況,很多時候,你以為的了解,不過是自以為了解。”


    懂哲學的神經病醫生還真是......


    甄意並不反感,反而謙遜又乖巧的樣子:“知道啦,再說,眼見不一定為實。”


    她從來不會這麽乖......言格目光落到她臉上:“有事情找我幫忙?”


    甄意:“......額,是。”


    他看她一眼,眼眸明淨而深幽。


    甄意立刻有話說話:“盡管醫院硬件管理很嚴,但如果某個病人很聰明,而且某個時間神誌清醒,他有沒有可能偷偷出去,然後回來?像電視裏的越獄一樣?”


    說出這話,她自己都覺得很扯,但言格卻說,“我無法100%地否定這種可能性。”


    “那你有沒有遇到過一個男人的精神裏出現女人的人格?”


    “有,極少。不過,你想說什麽?”


    “吳哲的精神會不會分裂出一個唐裳的人格?”


    “這麽說吧。”言格走過一道門,拉住門沿,等她過來,再穩穩合上,“你想太多了。”


    “啊?”


    “人格分裂和精神分裂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人格分裂小說裏很多,但臨床很少見。患者能夠正常生活,第一眼或短時間看不出異樣;而精神分裂裏的分裂不是指人格,而是指患者的感覺和知覺受到重創,生活不能自理,瘋瘋癲癲,時常妄想。是我們常說的‘瘋子’中的一種。”


    他聲音低醇而平實,許是擔心她聽不懂,所以語調格外耐心緩慢,說完,還補充,


    “打個比方,人格分裂是一個身體裏住了很多個人,精神分裂則是一個身體裏住了一個不停做夢不停妄想的人。”


    甄意直勾勾看著他。


    “怎麽?”他不太自在地移開目光。


    被她這種眼神看過無數次,可他終究沒有平靜地習慣下來。


    甄意音量降低,不太自然:“你一次性跟我講這麽一大段話,好像還是頭一次。”


    言格閉嘴了。


    甄意重拾話題:“那吳哲的情況就不是人格分裂了,精神分裂也不像。”


    “ptsd.”


    “什麽意思?”


    “創傷後壓力心理障礙症。”


    甄意狐疑,一副不相信的樣子:“你不是還沒給他做鑒定嗎?”


    “鑒定是一回事,經驗是另一回事。”他淡淡道。


    “......”


    這種不動聲色就拽得牛氣哄哄還不自知的人......


    “那ptsd的症狀是什麽?”


    “臨床表現是,機械式地讓自己重新體驗症狀,不斷回憶事發時的狀況和心裏的感受......”


    “哦,這樣聽著,好悲傷。”甄意聲音低落下去,想起吳哲述說的那個不斷重複的可怕夢境,黑暗,絕望,陰冷,潮濕。


    “......伴隨回避症狀出現,不願別人提及事情,嚴重時會選擇性遺忘。”


    吳哲的確不記得唐裳已經死了。


    “高度警惕,注意力不集中,短期記憶弱。”


    吳哲不讓其他人靠近,而甄意靠近後,聊天到一半,他就當她不存在似地不告而別。


    甄意聽完言格的分析,心裏感歎:他很厲害。


    他們已走到大樓門口,言格仍舊先走出去,拉著玻璃門,等她出來。甄意抬頭,就見陽光剛好灑在他和玻璃之上,閃閃的,像在鑽石的世界,透明,幹淨。


    他淡的容顏在燦爛的陽光中卻絲毫不遜色,白皙的臉融化在光線裏,那雙眼眸卻十分清晰,澄淨而明澈,有股子讓人想沉進去安睡的寧靜。


    甄意一口氣呼不出來,低頭走出去,等他退一步緩緩合上門,才呼出懸在胸口的氣息,繼續:


    “警方肯定問過了,吳哲現在的情況能夠殺人嗎?”


    言格低眸想了一下:“我隻能說,他的病情比較嚴重,已經沒有自我意識。不管他做什麽,他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甄意望著塑膠網那邊歡快的神經病們,有些失望:“就是說,可能會殺人了。”


    “比起殺人,我更偏向對他用‘自衛’這個詞。”他身姿修長而挺拔,潔白的褂子一塵不染,在風中翻飛。


    “意思是隻有別人對他造成威脅時,他才會反擊?”甄意再度來了精神,仿佛潛意識裏想把吳哲和案子劃清關係。


    “但是......”言格身形稍頓,說,“普通人再正常不過的動作,也會被他理解成威脅。......這也是為什麽他是警方的重大嫌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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