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到了,院子裏的櫻花樹早沒了花兒的影子,抽出了綠綠的樹葉。芭蕉樹綠油油,金銀花樹翠嫩嫩,一層層漸進的綠色鋪滿小院。


    甄意坐在藤椅上,懨懨地望著窗外。


    自上次的事故後,爺爺住去精神療養院,學校深處的這座小樓裏就成了她一個人的避風港。


    木棱支開窗戶,窗台上幾盆小小的向陽花,明黃色,燦爛非凡。


    風一吹,一小簇一小簇地擠擠攮攮,非常可愛。


    甄意沒什麽興趣,心情陰鬱得像烏雲密布的雨天,和窗外的陽光燦爛一比,還真是好笑。


    老式電話叮鈴鈴地響,她累得不想動,撐著自己,抓過電話:“哪位?”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氣若遊絲。


    “甄意。”言格的嗓音低低的,透過聽筒,似乎比平時溫潤清和。


    她嗓子像堵住了,說不出話來。


    明明那天說好去吃飯的,可她輸了,所以逃走了。手機關機,消失。她知道,不然會被事務所委托人記者打爆。


    她不知道言格怎麽會知道自己躲在這裏,可,當你消失無蹤時,世上有個人總能知道你在哪兒,這種感覺還真是……讓人想落淚。


    她握著電話聽筒,愣愣的,不發聲。


    言格說:“我在門口,可以開門讓我進來嗎?”


    聽筒和窗外同時傳來院子木門吱呀推開的聲音,重疊起來。


    “好。”她聲音很弱,放下電話,去開門。


    屋外,言格收了手機,走上台階,木門便拉開了。


    甄意的臉出現在他麵前,蒼白,無力;她穿著拖鞋,身高比平時落了一小截,連衣裙睡衣,薄薄的,襯得她瘦瘦小小一個,站都站不直的樣子。


    她開了門,看都不看他,轉身進去了,爬到藤椅上躺好,也不和他說話。


    言格掃一眼屋內,髒衣服堆滿沙發,外賣盒子包裝紙擠滿茶幾,水漬食品汙漬散落各處。


    他走去她身邊,她眼神筆直望著窗外。


    “心情不好嗎?”


    “為什麽心情不好?”她眼珠轉過來,不友好地盯著他。


    “案子出問題了,戚勉騙你了,戚行遠在坑你,媒體都說你是壞律師。”他倒直言不諱。


    “你想把我活活氣死嗎?”甄意差點兒跳起來,無奈體力不支,重新倒回去,胸口起伏,“我會因為這種事心情不好?你也太小看我了。”


    “因為你的話,我現在心情不好了。”她別過頭去,不看他。


    言格手插兜,抬下巴指指客廳:“這不像是一個心情好的人的生活狀態。”目光又落到她蒼白得有些憔悴的臉上,“你現在看上去也不像心情好。”


    “那是因為……”甄意無奈地閉了閉眼,“我拉肚子了。”


    “……”言格微微側眸,緩慢地重複,“拉肚子?”


    “吃什麽拉什麽,我能精神好嗎?”甄意有氣無力,“我現在連水都不敢喝。”


    “……”


    看得出來,她嘴唇都幹裂了。


    “怎麽不去醫院?”


    “不要!”她捂著肚子,難受地哼哼,“撐一撐就好了,以前就是這樣的。而且,我隻要去醫院打針或是吃藥,好了就會便秘。拉肚子是排毒,我喜歡。”


    “……”


    言格真搞不懂女人的腦子裏裝著什麽,為了所謂的好看能忍受如此痛苦。“幾天了?”


    “才一整天。”


    “才?”他目光研判。


    “看什麽看?我就是不想便秘,這是我的自由!”


    “甄意,”他耐心解釋,“你這樣會造成身體脫水,電解質紊亂……”


    甄意誇張地摳摳耳朵,頭一別:“說得像我會聽一樣。”


    “......”言格不說話了,看她幾秒,轉身離開。


    甄意以為他要走,連忙回頭看,卻見他進了廚房。


    很快,聽到了水流聲,米粒蹦躂聲,細細的,很溫柔,沒有鍋碗瓢盆碰撞的聲音,他進廚房也像是不食煙火的。


    “我不需要吃東西,吃了也會拉肚子的。”甄意揚聲喊。


    那邊沒理。


    甄意也不管他了,歪頭躺下。


    陽光透過櫻花樹葉照下來,暖暖的;空氣裏有淡淡的金銀花香,柔柔的;耳邊是男人在廚房裏的聲音,溫溫的;


    她忽然有些困了。


    肚子空空的,還在叫喚,她卻睡意來襲。


    迷迷糊糊中,似乎聞到了米飯的香味,睡了不知多久,有誰輕輕碰了她一下。


    睜開眼睛,言格一手端著碗,一手扶住她的肩膀:“起來吃點東西。”


    甄意揉揉眼睛,是粥,便難過地咕噥:“真的不能吃,吃了還是會拉出來。”一邊說,一邊趁機蹭蹭他**在外邊的手臂的肌膚,好舒服。


    “吃粥不會有問題,聽醫生的話。”他堅持,聲音卻溫軟。


    “真的嗎?”


    “嗯,雖然現在說會影響你的胃口,但大米能促進排泄物的固態形成。”他盡量選委婉的詞。


    甄意接過燙燙的瓷碗,一點兒不覺得倒胃口,反而很有食欲。


    一碗粥冒著熱氣,天然香噴噴,煮得十分濃稠,黏黏的,仿佛水和米都融合了,顏色也很好看,玉白玉白,晶瑩剔透,拿勺子舀起一勺,沉甸甸的。


    甄意不知道自家能把粥熬成這樣,以為這是粥店的絕活。


    呼呼吹散熱氣,放進嘴裏,口感黏稠,有點兒鹹味,顯得非常鮮。


    她知道他肯定放了鹽,因為不久前他說拉肚子會造成電解質紊亂。


    “以前上中學的時候,姑媽要我煮粥,我每次煮的,米粒是米粒,水是水,隻能稱之為稀飯。”她扭頭看言格。


    他卷著袖子,在收拾客廳,髒衣服放進衣簍,垃圾收進塑料袋打包。一邊認真打掃,一邊回答她:“那是你不夠耐心。”


    “耐心?”甄意大口嗷嗚喝粥,“這算是熬粥的秘訣?”


    “沒什麽秘訣,就是一直守著。”


    一直守著?


    甄意看一眼掛鍾,竟過去一個小時了!


    他熬了一個多小時。


    她的確沒有耐心,煮粥很麻煩,蓋蓋子,米湯會汩出來,不蓋蓋子,水很快就煮幹;隻有站在一旁,一遍遍地加水,一圈圈地拿勺子攪,才煮得出來。


    她想著他立在灶台邊,一個小時,清秀的臉始終幹淨平淡,沒有絲毫不耐,心裏忽然就熨燙起來,溫暖又感動,像是泡進了溫溫的泉水裏。


    言格把衣服放進洗衣機,拿了抹布出來擦茶幾,又拿拖把準備拖地。


    甄意不太好意思:“放著吧,我過會兒自己來。”


    言格抬頭:“不是,這裏太髒了,給我感覺不舒服。”


    “……”


    昂~有清潔癖的言醫生,她最喜歡了。


    她吃了大大一碗粥,胃裏舒服了好多。


    等把一切清掃幹淨,言格把一樓的木窗戶全都打開,屋裏一下子明快敞亮。


    他才坐下,居然也看那個放在小幾上的碗不順眼,默默拎去洗掉。


    再回到客廳,坐去甄意身邊的椅子上。


    兩個人都望著窗外的綠色不作聲,隔了好久,言格無意間回頭看她,她不知在想什麽,眼神空寞,望著窗外發呆,臉色安靜而輕柔;


    她側身躺著,睡裙很薄,貼在腿上,兩截小腿露在外邊,細藕一般,勻稱修長。


    她的有些話真像魔咒,一直在他耳邊晃,他又想起多年前她在他身旁的嘀咕“我世界級的美腿呀!”


    言格克己地收回目光,緩緩開口:“戚勉的事,心裏還是介意吧?”


    甄意看向他:“你相信不是我教戚勉撒謊的?”


    外表那麽逞強,心裏果然還是介意的。


    言格一目了然,道:“我大概知道你是什麽樣的人。”


    這樣平淡的一句話,卻讓甄意鼻子發酸。


    “你知道就好了,別的我也不在意。”她倔強地說。


    那天最難過最丟臉的,不過是他在旁聽席看著,本想讓他看看她最意氣最好的一麵,可是,卻讓他看見了她的無措,狼狽和慘不忍睹。


    她從未如此屈辱,站在法庭上,恨不得鑽地洞。


    現在想起當時的窘迫,她都羞得臉紅。


    言格看她臉色哀哀,不太習慣地安撫:“甄意,不要難過了,心情好一點。”


    甄意狐疑看他,簡直受寵若驚,不相信這種話出自他的口中,他以前從沒安慰過她。


    她扭過身子去看他,其實他打電話來的那一刻,她就已經心情大好了。


    她腿伸過去,腳丫勾他的腿:“想要我開心嗎?你和我睡覺啊,和我睡了,我就開心了。”


    “……”言格說,“還有心情開玩笑,看來心情不錯。”


    “哼!”


    甄意嘴一癟,身子又擰過去了。


    這種時候,他不知該說什麽。


    夏天的午後,房子裏格外安靜,客廳裏還殘留著淡淡的米粥香。


    甄意側身躺在大大的木藤搖椅裏,固執地睜著眼睛,不知為何,心情陰晴不定,輕輕吸了一口氣,寂寞地說:


    “你一直都不哄我。是你女朋友的時候,就不哄;現在不是,你更不哄。每次,都要我自己哄自己。”


    這話說著真哀傷,可她心裏一點兒不悲哀,也不難過,反而很平靜。


    她望著窗外樹葉上熱烈的陽光,怔怔出神。


    夏天的風吹進來,她的大搖椅豎了起來,她以為是幻覺,可很快,搖椅大幅度地晃蕩,言格躺在她身邊,和她一起擠著躺下睡覺。


    躺椅空間有點兒小,兩人的身體緊緊重疊擠在一起,她甚至可以感覺到他胸膛規律的起伏。她縮在他身旁,被他高大的身軀整個兒罩住,心跳瞬間全亂。


    太親密了。


    他從未這樣過。


    她惶然地抬頭看他,張著口,卻說不出話。


    “這樣算是和你睡覺嗎?這樣你會開心嗎?”他嗓音清平。


    說完,他懶懶地闔上眼睛,似乎真準備要睡覺了。睡顏如此雋永沉靜,叫她挪不開目光。


    他似乎感受到什麽,緩緩睜眼,垂眸看她,驀地,就有些怔愣。他從未見過她這樣的表情,一瞬不眨看著他,懵懂,甚至呆傻,臉紅紅的,居然是害羞。


    其實她對他做過更親密的舉動,但每次都是她主動,所以她不能害羞無措;仿佛這次,因為他的主動,她做了一回正常的女生。


    他忽然有些抱歉,抱歉他總是忘了,她其實是個女孩子。


    她最終反應過來,垂著眸,驕矜地癟嘴:“不開心!你這個隻會玩字遊戲的家夥。”


    “哼,我要全套的福利。”她翻了個身,摟住他的身體,腦袋也往他肩膀上擠,好不容易找了個舒服的角度枕住,“你不準推我,不然我就爬到你身上讓你甩都甩不下來。”


    說得像她沒粘過而他沒見識過似的......


    他真的沒有推她。


    和她一起躺在藤椅裏,慢慢地搖,感覺其實很好。


    甄意靠在他懷裏,神思晃來晃去,散漫又懶惰。


    她說:“我那天被審判長訓了。”


    “為什麽?”


    “雖然是戚勉騙了我,但我沒有足夠的甄別能力。”她微微臉紅,錯誤讓她臉紅,可她也要努力自救,


    “我不對,是我想出風頭,花那麽多心思在花哨的辯論和口才上,卻沒有真正腳踏實地地去做背麵功夫,忽略了基礎調查。尹鐸的確是大律師,的確值得我去學習。”


    她如此虛心,倒讓他有些意外。


    比起失敗,更要從中找教訓,也難怪成長得如此快。


    隻不過,不要提尹鐸好嗎?


    他微微蹙眉:“犯錯麽,早比遲好。”


    “嗯。”


    涼風習習,有清新的香味溢了進來。分不清是金銀花還是他身上的味道。


    她漸漸有些想睡了,喃喃著說:“戚勉的事,我其實有些失望。”


    “嗯?”他稍稍低了低頭,她的鼻息暖暖的輕輕的,從他脖子上噴進胸膛,很癢。一低頭一睜眼,便看見她慵懶而白皙的睡顏,歪在他肩頭。


    她小小的軟軟的身體緊緊挨著他,他的心跳似乎有些不在節拍。


    靜靜凝視她半晌,他終於安然闔上眼。


    她闔著眼:“即使有金錢交易,即使有保密協定,他還是不相信我。人要相信一個人,怎麽就這麽難?”


    “你雖說不全信委托人的話,但你其實偏向於相信他們,是嗎?”


    “是,我太感情用事了,應該吃一塹長一智。”她咬咬唇,往他身邊靠了靠。


    搖椅慢慢搖,耳畔還有他有力的心跳聲,甄意內心安逸而寧靜:還好她相信他,還好他值得她信任。


    比起不被人信任,她以為,沒有可信任的人,更可悲。


    他閉著眼睛在她身旁安睡,卻似乎感應到她的想法,緩緩地喚她:“甄意。”


    “嗯?”


    “那天你給我打電話,我沒有接到,我很抱歉。”


    “嗯。”


    世界安安靜靜的,風在樹梢,陽光很好。


    他說:“感謝你那樣信任我。”


    那樣可托付生命般的信任,何其珍貴。


    “不用謝。”她閉著眼睛,蜷縮在他懷裏,眼角有淚花,唇角有微笑。


    搖椅仍在輕輕地搖,這樣相擁睡去,多好。


    能和他一起睡覺,她心裏,一世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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