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百人的法庭裏悄無聲息。


    淮如坐在證人席上,麵對著甄意的指責與目光,腦子裏轟然炸開,空白得找不出一絲一毫的辯駁之辭。


    而甄意的言語更加猛烈:“你做偽證!你為什麽要陷害我的當事人?還是說,其實淹死許莫的凶手是你!”


    淮如瞪大眼睛,驚恐得大叫:“是我看錯了,我以為許莫是活著的。是我看錯了!”


    “你根本就沒有看錯!”


    甄意疾言厲色,拿起自己桌上的證據走去她麵前,啪地一下砸在她的證人席上。


    審判庭裏寂靜無聲。


    甄意雙手摁著證人席,居高臨下,氣勢如虹:


    “你看好了!


    這是福爾馬林池邊的嬰兒頭發和尿液。這是檢驗報告。安瑤把嬰兒交給你後,你一直帶著嬰兒。一定是你把許莫摁下福爾馬林池子時,把嬰兒放在了池邊,才在那裏留下了證據!”


    淮如愕然。


    想要說什麽,卻在甄意冰涼而警告的目光下,再度被嚇住,再度梗住無言。


    她恍惚間明白了,甄意打這場官司,不僅是想為言栩脫罪,更是想為她定罪。剛才甄意故意刺激她,無非是為了挖出她的漏洞,套她的話。


    甄意她做到了。


    她氣勢太強,嗅覺太敏銳,她根本防不勝防。


    而她最後列舉的這些證據,控方的檢察官怎麽會不知道?淮如抬頭看向尹鐸,尹檢控官臉色涼淡,平靜而不關己事地看她。


    她這才知道,她被這兩人聯手給坑了。


    淮如瀕臨崩潰。


    有人說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她算是把這句話的一筆一劃都品嚐得清清楚楚了。


    利用許莫的心理綁架安瑤,撿漏似地“受迫”殺了林警官,最終殺掉許莫。


    分明是最完美的不可能犯罪。分明計劃到了萬無一失。


    可沒料到言格的出現,他關了房間裏的燈,她在黑暗中沒有把膠帶收齊;更沒想到安瑤把嬰兒交到她手裏,而那嬰兒在池邊打滾,竟留下了頭發和一泡尿。


    不然,沒有這些意料之外的關鍵證據,縱使是她有天大的嫌疑,也定不了罪。


    這,難道就是天意?


    她僵硬地仰著頭,看著甄意那張認真而嚴肅的臉,戴了假發,化了淡妝,年紀比她小,眼神卻含著她從未見過的決絕與力量。


    那樣一雙執著的眼睛,仿佛能把一切摧毀。而在這樣的目光下,她撐不下去了。


    僵持的十幾秒裏,法庭上死一樣的寂靜。


    甄意俯視著她,目光如鐵;而淮如的心理防線一步步破壞,最終坍塌,


    終於,淮如整個人都垮了下去,頹然道:“對,是我把許莫摁進了福爾馬林池子裏......”


    這一次,法庭上再也沒了聲音,沒了嘩然,隻有一種用盡全身力量歇斯底裏之後的荒蕪與空茫。


    甄意緩緩直起身子,垂眸看了淮如半晌,很輕地,說了聲:


    “謝謝。”


    淮如不懂。


    甄意心裏卻很清楚,謝謝她終於放棄掙紮,終於承認。


    其實,嬰兒一開始曾經在地下房間出現過,安瑤說它不適合,許莫才把它帶出去了。如果淮如堅決不認罪,如果她想到了這點並揪住不放,事情就會變得很麻煩。


    所以,她和尹鐸才想一鼓作氣擊潰她的心理防線,讓她自己承認。


    還好,她擊敗了她,在精神上。


    還好,她終於認罪。


    淮如最終被帶下去了。


    而尹鐸和甄意重新回到了對立麵。


    有一說一,有二說二。


    尹鐸認為言栩殺人未遂,而甄意堅持無罪。


    尹鐸提出了兩種觀點:


    “有可能,淮如第一次並沒有把許莫徹底淹死。還有可能,言栩撒了謊,他說他認為許莫死了,可其實,他認為許莫活著,想殺他,把他拖下水。可結果是他其實早死了,言栩卻並不知道。”


    甄意則反對:“證據足以表明許莫死了,且言栩認為許莫死了。”


    “你說的證據全是言栩的一家之言。”


    “但你連一家之言都沒有。”甄意反唇相譏,“退一萬步講,即使他認為許莫活著,他殺的也是一個死人。不管他心裏是怎麽樣認為,他把死了的許莫拖下水,都不犯法!”


    “嗬。”尹鐸被她第一句稍顯孩子氣的話氣得發笑,“你今天上午堅持淮如殺必死之人有罪的時候舉了例子。現在我也給你舉一個。


    一個人躺在**,剛剛死掉,不過幾秒鍾,想謀殺他的凶手來了,以為他在睡覺,開槍打穿了他的腦袋,這個人算不算是謀殺未遂?”


    算不算?


    旁聽席,甚至陪審團的人全都亮了眼睛,好奇而興奮地圍觀。


    法官沒有禁止。


    接下來,兩人在法庭上的一場對辯,讓全hk看庭審直播的人都屏住了呼吸,讓他們之間的對辯成為法律係師生們從此津津樂道和爭辯的話題......


    甄意盯著他看了幾秒,吸了吸嘴唇,反駁:


    “你說的這個叫‘不能未遂’,如果我要殺你,朝你開槍,但忘記裝子彈了,或者彈匣卡殼了,或者,你彎腰撿錢躲過了子彈,這個才叫‘殺人未遂’!”


    因為她舉的例子,旁聽席上有人輕輕笑了起來,連陪審員都交換著眼神和極淡的笑意。到了這一刻,法庭竟變得有趣而生機盎然了。


    尹鐸低頭揉了揉眉心,抬起頭,問:“你說的‘不能未遂’,意思是?”


    “做那些在法律上而言不可能的事,不能算犯罪。”甄意不經意斜靠在律師桌上,看得出很輕鬆,“很明顯,屍體不能被謀殺。”


    尹鐸點點頭,很受教的樣子,饒有興致地問:“什麽叫‘在法律上而言不可能的事’呢?”


    甄意呼了一口氣,聳聳肩:


    “假如你隻是個地痞,卻騙我說你是檢控官,我相信了。我想打贏一個案子,就出錢收買你。這個行為本來應該是行賄罪。


    但因為你其實是地痞,並不是真的檢控官,所以,我的這個行為不能構成行賄罪。這,就叫做在法律上而言不可能的事。”


    旁聽席上的人哄然笑了起來,陪審團們都輕輕地笑了。


    她已經完全輕鬆下來,


    尹鐸看似無可奈何,眼眸卻深了,也較勁起來,說:


    “嗯,很好。這樣,如果凶手在目標人物的窗口觀望,看見了目標人物的人影,一槍出去,可打中的是目標人物家中的人形玩偶。這也算是法律上而言不可能的事。那麽,這種情況,凶手算不算殺人未遂?”


    甄意停住了。


    聽眾也都好奇起來,眼睛亮得像燈泡,舌戰什麽的,太有趣了!


    甄意想了幾秒鍾,道:“如果我是控方,我就認為算;如果我是辯護人,我就認為不算。”


    哄堂大笑。


    尹鐸也含著笑:“所以,我認為,在重罪上,‘相信’這一點至關重要。如果凶手相信那個人偶就是目標人物,他無疑犯了殺人未遂罪。”


    甄意抱著手,點點頭,很讚同的樣子:“如果我深信巫蠱之術,相信詛咒能殺死你,然後用巫蠱來害你,那我應該也是殺人未遂了。”


    再度哄堂大笑。


    這場辯論太好玩了。


    法官也笑了,敲一下法槌:“這場無厘頭的辯論,可以到此為止了。”


    甄意也收斂起來,正色道:


    “如果控方要給我的當事人定殺人未遂罪,請務必說明兩點:


    第一、凶手淮如沒有把許莫徹底淹死,他被重新運回傳送帶時,還活著;隻有言栩拖許莫下水時,許莫沒死,才可以判謀殺,殺人未遂;


    第二、我的當事人,在當時具有殺掉許莫的主觀願望和意圖,且認為許莫活著。請你們列舉出證據,來證明我當事人在那一時刻的心理狀態。”


    要證明這兩點無疑都是比登天還難。


    第一點,已經有淮如承認把許莫淹死了,誰能證明許莫出現奇跡第一次沒被淹死?


    第二點,人的心情怎麽能證明?


    說完,她解脫似的歎了口氣:“幸好我們的法律不是嫌疑人‘自證其無罪’,不然,可還真是難於上青天。”


    誰聽不出她是在笑檢控官們的工作難?


    帥氣英俊的尹檢控官被她調侃的語氣問得一點兒脾氣都沒有,舉手投降。


    但,


    “他還移動破壞了現場。”


    甄意瞬間反駁,像好鬥的小公雞:“現場在他之前已經被淮如移動過一次,不足以判罪。再說,他自首了!”


    尹鐸這下徹底沒話了。


    最終,法庭給出的評議是:


    控方無法提出超越合理懷疑的證據,以證明許莫在被拖下水時是活著的。


    同樣,被告言栩相信死者許莫已經死了,而,控方沒有任何證據能夠反駁他的說法。


    無罪。


    #


    閉庭後,尹檢控官自然是被法官叫去一通狠訓:


    “上午的庭審已經證明淮如是許莫的同夥,你還叫她出庭做證人,我以為你腦子進水了,結果你是在打算盤。你用了什麽方法騙她,是不是說戴罪立功,結果就讓她漏洞百出了?檢控官怎麽能這麽用陰招設計己方的證人?”


    尹鐸一直乖乖點頭:“sorrysir,sorrysir!”


    法官訓斥完了,又幽幽地說了一句:“但脫下這身法官服,我認為,幹得漂亮!”


    尹鐸:“......”


    甄意:“......”


    說完,他又對甄意道:“甄律師,你做得非常好。相信下次再見到你,就要稱呼你甄大律師了。”


    甄意輕輕笑了。


    她也知道,經過這次,大律師公會將會給她授“大律師”稱號。


    嗯。甄大律師。


    出門後,尹鐸十分幽怨:“我這麽聰明機智,為什麽每次被訓的都是我?”


    甄意哈哈笑。


    尹鐸又道:“小師妹,考慮來律政司工作吧。現在我們刑事檢控科的人看到你都害怕了。做對手,不如統一戰線。”


    甄意擺手,笑道:“不要。還是坊間自由。”說完便見言格立在走廊裏,寂靜地看著她,臉色還是蒼白的。


    甄意立刻跑去他身邊,小聲問:“不是讓你在車裏等我嗎?上樓梯來不累麽?”他現在還在住院期,因為要出庭才勉強過來。


    “不累。”他說,抬眸看了尹鐸一眼。


    表情是清淡的,心情卻......


    想起剛才在法庭,某個檢控官和小律師關於“未遂”和“不能未遂”的辯論,簡直散漫隨意,打情罵俏,有傷法庭風化。


    當然,他的小律師表現很完美;是檢控官言行不妥。


    不過,剛才聽見他叫她小師妹。他心情又平靜下來了,他記得很清楚,小柯說過,武俠裏,小師妹都沒有和師兄在一起了的。


    他淡淡地說:“走吧。”


    甄意點頭,對尹鐸招招手,拔腳就走。


    言格卻沒動靜。


    她納悶了,回頭看:“怎麽了?”


    “你不扶我嗎?”他清涼地說,“你在醫院裏都扶我的。”


    “......”


    甄意“哦”了一聲,心想,難道真的病痛很嚴重啊,便尋常地過來扶他了。


    繞過走廊,便看見警察帶著淮如離開的背影,楊姿跟在後邊,無意間一回頭,看見了甄意和言格。


    她停下步伐,沒有笑,輕輕地說:“甄意,恭喜你啊。”


    “謝謝。”


    說完,兩人都沒有話了。


    今早在洗手間的爭持算是她們朋友這些年來吵得最厲害的一次。


    現在想想,甄意覺得當時有點兒刻薄,可林涵的死,還有近幾個月來兩人的分歧日積月累,她忍不住爆發了。


    她真的越來越不認同楊姿的處事方式,為淮如準備辯護時,她並沒有花心思找證據漏洞,而是花大把的時間應對媒體,渲染淮如的可憐形象。


    她並沒有全身心地維護淮如的利益,才讓淮如跌落得更慘。


    楊姿也沒別的話說了,隻道:“等忙完了,有時間一起吃飯吧。”


    甄意若有似無地“嗯”了一聲。


    楊姿走了。


    過了很久,言格忽而說:“你中學的時候總是和她在一起玩。”


    這句話叫甄意微微難受:“嗯。”


    “你們兩個其實很不像,但做了很多年的好朋友。”


    “我不是在孤兒院住過一段時間嗎?”甄意輕輕吸了一口氣,說,“那個時候,隻有楊姿......隻有阿姿跟我玩。”


    可,為什麽變成現在這樣子了?


    兩人都沒再多說,走到二樓大廳時,聽到了哭喊聲。


    他們看見了徐俏的父母,揪扯住一個男孩,撕打著大哭:“她對俏俏見死不救,眼睜睜看著她等著她去死!我不會原諒她,也不會原諒你。我永遠不會原諒你們!”


    那個大男孩跪在地上,深深低著頭,看不清表情。


    淮生?!


    他的親姐姐,為了救他,隱瞞了骨髓匹配的真相,不捐骨髓,期盼著、坐等著他心愛的女孩去死,把他心愛女孩的腎放進了他的身體裏。


    他被動地接受了這一切,甚至無處怨恨,無處發泄。


    徐俏的父親摟著妻子走了,而那個陌生又有點兒熟悉的男孩身影,緩緩起身,往電梯間那邊去了。


    電梯?


    甄意一愣,鬆開言格:“我去看看!”


    跑去就見紅色的數字一路往上。甄意心裏已有不好的預感,眼見另一輛電梯下不來,等不及了,飛快衝去樓梯間。


    一路咬牙忍著腿痛跑上樓頂,就見淮生的白襯衫被狂風吹得像一隻風箏,背影很消瘦,正一步步往邊緣走。


    “淮生!!!”甄意驚住,狂奔而去,“別跳!”


    可他好似沒有聽見她的聲音,站上欄杆,往灰暗的天空走去,風更大了,他像要起飛的風箏。


    “淮生!!!”甄意尖叫著撲過去抓他,可那一瞬間,他已經前傾著,倒了下去......


    甄意抓住他手臂的那一刻,被巨大的重力和慣性拖著往欄杆外飛出去,


    她的心猛地一沉:完了!


    懸空......失重......天旋地轉!


    她驚得心都要從嗓子裏蹦出來,可她並沒有墜落,而是狠狠摔去了外欄杆上,以一種極其危險的姿勢倒掛著。


    言格趴在欄杆邊,死死摟著她的腰。


    他是跟著她一路跑上來的,身體裏的內傷已經開始加劇,此刻用盡全力拉著兩個人,不到幾秒鍾,臉色就慘白如紙。


    而甄意倒掛在欄杆上,世界徹底上下顛倒,她驚得直冒冷汗,嚇得要死,手臂痛得要撕裂開,卻不肯鬆手。


    “淮生!抓住我,淮生!”她努力喊他,可不知為何,淮生像是昏迷過去了,沒有一絲動靜,仿佛她抓著的是一具屍體。


    手太痛......抓不住了......


    她不敢看著淮生就這樣滑下去死掉,風吹著橫幅在她耳邊鼓鼓地振動,她立刻拿橫幅纏住淮生的手臂。


    “救命啊!”她厲聲尖叫。


    樓底下散庭的人群裏,有人揚起頭。一下子,更多的人仰頭看,有人開始往樓頂衝。


    可,


    “言格!我抓不住了。他們怎麽還不來?”她驚慌了,帶了哭腔喊,“怎麽辦?我抓不住了!”


    可言格離淮生太遠,他根本無法幫忙,隻能穩住甄意。


    手中的人一點一點往下滑,甄意尖叫:“言格,怎麽辦?抓不住了!”


    而下一秒,言格捂住了她的眼睛......


    她的世界忽然黑了,隻有呼嘯的風聲。


    #


    手上抓著的重量,不知是時光,還是生命,最後一點點,從指縫流逝,抓不住了......


    手一空,再去撈,便是徒勞。


    #


    橫幅斷了一邊,上邊纏著的人沿著牆壁唰唰地滑下去,滑到一樓,猛地一扯,另一端也斷了,人摔了下去。


    “甄意。”言格把她撈上來。


    她目光有些呆,惶然而驚恐。


    他扶住她,寬慰:“別擔心,他應該沒事。但,可能會摔到腿。那條橫幅緩衝了。”


    “是嗎?”甄意爬到欄杆邊看,淮生躺在地上,並沒有血跡,旁邊有人在找救護車,有人在緊急救助。


    狂風呼嘯,她聽見自己的心砰砰直跳。終於,這次沒有跳樓死人。


    可,人群裏起了騷亂。


    被戴上警車的淮如尖叫著,要衝去看淮生,可警察把她扭上了車,她一直在踢打,在哭喊。


    甄意不禁有點兒心裏不舒服。退回來一看,言格臉色煞白,白得有些嚇人了。


    甄意一驚:“不會是又傷到了吧?”她立刻扶著言格下去,開車離開。


    出法院時,意外與警車錯過,剛好撞上淮如坐在玻璃那邊,盯著她,眼神陰暗而仇恨......


    她心裏咯噔了一下,卻打著方向盤,轉彎離開了。


    #


    #


    甄意提著一袋子山竹,貓著身子,躡手躡腳地擰開病房的門。


    言格睡眠很淺的,她才不要吵醒他。


    推開一條門縫,探頭進去,卻見他不在**,而是躺在窗邊的長沙發裏曬太陽,看平板。


    他一身病號服,側對著她,耳朵裏掛著白色的耳機線,沒有聲音。


    可她剛好看得見他手中的視頻,是網路上那天她庭審的重播畫麵。


    他戴著耳機看視頻的樣子真是認真執著,躺在陽光下,美好得像天使。


    而天使正一瞬不眨看著平板上她的精彩表現。


    嗷~


    唔,那天他都在場,居然趁她不在的時候,重看她的錄像?!


    喲,心裏的感覺怎麽像心花怒放,得瑟得想跳扭擺舞,又像大熱天喝冰水一樣痛快?


    甄意忍了忍,沒忍住,唇角揚起大大的笑容,卻是無聲靜謐的。


    怕他會羞,又小心翼翼地縮回去。


    她退回走廊,差點兒笑死,一會兒捂著嘴,笑得腰杆兒亂扭;一會兒仰天哈哈大笑,張著口卻不發出聲音,笑得快直不起腰;


    路過的護士狐疑地看她,她這才收斂了,輕叩病房門,一下,兩下。


    裏邊很安靜,隔了兩秒,言格清淡的聲音傳來:“請進。”


    推門進去,他還是躺在窗邊的沙發裏,捧著平板。很是從容淡定的樣子。


    見了是她,把耳機摘下來,安靜地瞧著。


    甄意裝不知,把袋子放在茶幾上,問:“看什麽呢?”


    瞟一眼平板,喲,手可真快啊,內容全換了。


    言格沒有絲毫異樣,道:“哦,看淮如謀殺許莫受審的視頻。”


    他拔掉平板上的耳機,就聽法官在念叨:“......承認死者已無生命跡象......需被終身監禁......”


    兩個終身監禁,夠她把牢底坐穿了。


    甄意拉了一個軟凳坐下:


    “有沒有說淮如為什麽要殺許莫?她和許莫的關係查清了沒?”


    “沒有消息。”言格簡短地說。


    心裏卻想,他應該去看看淮如。


    “還是你上次說的嗎?”甄意嘀咕,“淮如非法製藥賣給許莫?兩人因為藥物還是金錢鬧了矛盾,就窩裏鬥了。這麽說,許莫的病情全是淮如的藥物害的嗎?”


    她一手關掉平板,心裏有點兒難過,許莫,其實也很可憐啊。


    但不管怎樣,她的生活還是要繼續,這些事情也該告一段落,拋到腦後了。


    最近,所有的媒體都在宣揚她是個奇跡,還冠上了什麽“職業偶像”“人生贏家”的頭銜。她已經不敢開機,連出門都要全副武裝。


    說實話,這些虛名,她還真一點兒都不在乎。


    又不能陪她過一輩子,而能陪她過一輩子的......


    她轉眸看他,不經意笑了,從袋子裏拿山竹剝了起來。


    剝掉厚厚的殼,手變成紅紫色,捧著小小的白色果肉遞到他嘴邊:“喏。”


    他垂眸看著她手裏的果肉,睫毛眨啊眨,有點兒不自然,又看看她,最終還是張口,嘴唇輕輕一抿,含了進去。


    飽滿多汁,酸酸甜甜的。


    甄意塞了一瓣到自己嘴裏,笑問:“言格,想吃鑽石水果嗎?”


    冰凍水果......初吻......深吻......


    他把山竹咽下去,不動聲色地調整呼吸,一瞬間覺得有點兒熱。


    她意味深長地看著他笑,看到他已經不好意思把眼神挪過來了,她才低下頭繼續剝山竹。可想起他趁她不在,偷偷看她的視頻,笑意再也忍不住,臉上的笑容一寸寸放大。


    他察覺到她在笑,目光挪過來,見她簡直是花枝亂顫了,納悶:“你聞到笑氣了?”


    “沒。”甄意擺擺手,一個勁兒地笑,“沒事兒,就是剛才看到了一個特悶騷的男人。”


    言格極輕地擰了眉,他並不理解“悶騷”的意思,但這種詞匯肯定不是他。


    他隻聽到了“男人”,哪個男人能讓她笑得這樣開懷?


    胸口有點兒鬱結,他閉了閉眼。


    為什麽那個男人也跑來醫院了?


    想了想,清淡地說:“甄意,我覺得,你剛才說的那種男人,不好。”


    “誒?”甄意好奇,“為什麽不好啊?我挺喜歡的。”說著,把剝好的山竹遞到他嘴邊。


    他不吃,別過頭去。


    她也不勸,過一會兒,他又回頭看她。她邊吃邊笑,像吃了什麽不對勁的藥,或者被人點了笑穴。


    “......”


    言格被她的笑容弄得不自在,且他躺著,她坐著,近距離看著他,有種她瞬時會從天空上吻下來的感覺。


    他更加不自然,動了一下,想別過頭去,卻又不太想。


    她眼眸純淨,凝視他幾秒,問:“要坐起來嗎?躺久了不舒服吧?”


    “嗯。”他試圖起身。


    甄意趕緊擦幹淨手,去扶,順勢坐在沙發上;


    他坐起來,頭一歪,便靠在了她肩頭。


    甄意瞬間靜止,仿佛他是靠進了她心裏。


    陽光走過地毯,照在她光露的腳趾頭上,暖暖的。


    她輕輕揪著手指,一動不動,身體好像僵掉了……


    唔,不知是因為在病痛中,還是因為言栩的沉睡,他這些天好像格外柔弱。


    她小心翼翼地扭頭看他一眼,他闔著眼簾,睫毛又黑又長,鼻梁高高的,呼吸有些沉,卻還均勻。


    不是說躺累了麽,怎麽才坐起來就靠在我肩膀上又睡了,我又不是枕頭。甄意腹誹,又囧囧地望著天。


    心裏納悶,嘴上卻沒說。


    想起司瑰偶爾靠在她肩上,才靠上去就跳起來踹她一腳:“甄意啊,你長點兒肉吧!硌死我了。”


    她挺好心的,小聲嘀咕:“舒適度很差吧……”


    “很好。”他閉著眼睛,聲音仍然虛弱,輕輕飄進她耳朵裏。


    好心的房主對租客建議:“你可以靠在我腿上,腿上肉比較多,像天鵝絨枕頭,你現在用的是蕎麥枕。”


    “蕎麥枕對身體好。”他說。


    說完卻身子一斜,枕去她腿上。


    太突然了!


    好癢!


    甄意差點兒沒忍住一個激靈。


    “昂~我有癢癢肉!等一下。”她拖起他的頭,一手趕緊在腿上搓搓又揉揉,“呼,這下好了。”


    她不知道她的手指深入他的發間,也叫他頭皮發麻,心弦輕顫。


    她的腿的確很舒服,柔軟,彈彈的,像果凍,他又想睡了。喝下許莫的藥後,他花了很長的時間自我催眠,現在總算好了。


    隻是,似乎用力過度,心靈和思緒都有種靜得起不來了的無力感。


    他腦袋有點兒沉,安枕在她腿上。心裏也安靜下去。


    她覺得這個動作太親昵,不禁心裏歡喜。想讓他舒適,所以乖乖坐著不動,手指卻不聽話,忍不住纏著他的短發在指尖繞來繞去;


    他睫毛輕輕顫一下,卻沒睜眼,她不安份撥弄他頭發的感覺,其實很舒適愜意。


    “甄意。”他低低喚她。


    “嗯?”她一僵,手指不動了。卻還不甘心,指尖又戳了戳。


    “不是說這個。”他嗓音略沉,“對不起。”


    “誒?”她倒是訝住,“怎麽了?”


    “言栩車禍那天的事,對不起。”他靠在她腿上,睜開眼睛,眼眸清黑而深邃。


    這些天,腦子裏總不由自主回想起她淒慘而驚恐的哭聲:“言格,你別這樣,求求你別這樣。我會害怕。你這樣我會害怕!”


    一想起,心就疼,怎麽心理暗示都沒用,都解救不了。


    對他來說,世上隻有這種疼痛,用催眠治不了。


    可偏偏,他的痛,隻有這一種。


    甄意愣了愣:“沒事啊,說什麽對不起。我都不介意的。而且,幸好你沒聽我的,因為你的堅持,言栩獲救了啊。”


    話這麽說,心裏卻溫暖得骨頭都快化了。


    其實,他多在意她。


    想著,她又有些難受:“言格,你別太難過了。雖然不能說言栩一定會什麽時候醒來,但,他至少還活著啊。”


    他若有似乎地“嗯”一聲,闔上眼睛:“我知道。”


    #


    探視間裏,很安靜。


    淮如坐在椅子上,麵無表情地看著虛空。


    良久,門開了。


    她一動沒動。


    又過了一會兒,來人走過來,做到了她對麵的椅子上,目光涼淡,毫無感情,看著她。


    淮如看著那張漂亮的臉,心裏有些恨,更多的卻是不甘。


    他們的人生,分明起點一樣,卻為何天差地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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