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意猝不及防,尚未明白是什麽事,就聽見“啾”的一聲槍響。


    她心跳驟停,驚得渾身發涼,


    “言格!”


    “我沒事。”他在第一時間回答她。


    很快,他又用力地重複了一遍,“甄意,我沒事。”


    甄意瞬間心安,可想起她倒下之前,餘光看見司瑰把卞謙推開,才平複的心跳又提到了嗓子眼。


    她立刻從言格懷裏鑽出來,定睛一看,司瑰沒有危險。


    夜裏的世界很安靜,隻有呼嘯的海風,和女孩心碎的嗚咽。


    此刻的司瑰再度被卞謙敏捷地護在懷裏,她仰著頭,貼在卞謙的脖頸間,嗚嗚地哭著,哭得肩膀一直在抖。


    卞謙沒有了一點兒聲響,有好幾秒,他隻是一動不動地摟著司瑰。明亮的燈光裏,他的臉清秀,雋永,蒼白的嘴角含著淡淡的笑,在司瑰耳邊說了句什麽。


    風聲太大,隻限她一人聽到。


    司瑰怔住,停了哭泣,仿佛靜止。


    終究,他寂靜而無力地垂下頭,嘴唇從司瑰的臉頰邊緩緩劃過。


    夜色璀璨,對麵的伊麗莎白港燦若銀河,五彩斑斕的禮花騰空升起,在夜空海麵交輝相映。


    這個夜晚,世界各地的人都在歡騰慶賀,


    他卻悄無聲息,在海風中仰倒下去,撞到欄杆上,翻身墜入了幽深的海裏。


    “阿謙!!”


    司瑰尖叫,伸手去抓。


    眼見她要撲過去,甄意瞬間衝上去抱住她,攔在她身前,護住司瑰的肚子,任自己被司瑰衝撞著背脊狠狠磕到欄杆上,一時間眼冒金星。


    “阿謙!”


    司瑰大哭,推搡掙紮著要去抓人,可卞謙已經墜落海底,濺起的浪花很快就被湧動的潮水吞噬掉。


    甄意也哭了:“阿司你別這樣,你肚子裏還有小寶寶啊。”


    可也就是在那一瞬間,言格利落地脫了風衣,兩三步衝過來踩在欄杆上,縱身一躍,跳進了海裏。


    “言格!”甄意大駭,回頭去看,海裏水流湍急,早已沒有了人影。


    甄意心驚膽戰,可司瑰此刻情緒激動,她也不敢鬆手,怕司瑰失控之下碰撞到肚子。


    很快,更多的警察從橋上跳了下去。


    深夜的海風淩厲,冰冷,吹得人瑟瑟發抖。


    司瑰掙脫不過,死死摟著甄意,哭得撕心裂肺。


    甄意不敢看海裏,緊緊地把哭成淚人的司瑰摟在懷裏,又冷又懼,和她哭成一團,顫抖著安慰:“阿司,別怕,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話這麽說,心裏卻疼得幾乎麻木,司瑰這樣絕望悲傷,她好怕她不會好起來了。


    #


    ……


    夜色中的海港,遠處,耀眼的禮花開始徐徐地在空中綻放。


    司瑰早已止了眼淚,風幹的淚痕斑駁在臉上,她立在空曠的碼頭上,望著忙碌的人群發呆。


    甄意拿毛毯裹著她,用力摟住她單薄的肩膀,也不知能不能給她溫暖和力量。


    卞謙渾身濕漉,右胸口鮮血淋淋,被幾位特工抬上擔架。漆黑的頭發一簇簇貼在慘白色的臉頰上,一位特工麻利地給他戴上了呼吸罩。


    人影交錯而忙碌。


    碼頭的探照燈下,他雙眼緊閉,臉煞白得刺眼。


    司瑰隔著十幾米的距離,遠遠地盯著他寂靜的臉,目光筆直,凝滯。


    終於,他被抬上直升機,機艙的門無情地闔上,再也看不到了。


    直升機螺旋槳漸漸加速旋轉,刮起猛烈的風,吹得人左搖右晃。


    甄意抱著司瑰把她往後拉。


    司瑰被甄意牽著,呆呆地後退,仰望著騰空而起的直升機,夜色中,淚水盈盈,再一次滑過蒼白的臉頰。


    “甄?”


    “什麽?”


    “我這輩子都見不到他了,是不是?”


    “……”


    甄意仰頭,海上的星空怎麽會那麽燦爛,深灰色的直升機很快就隱匿進了夜幕了。她無言以對,摟住司瑰的肩膀,一低頭,眼淚砸進她的脖子裏。


    絢麗的禮花繽紛奪目,在新年的夜空密集地綻放。


    兩個女孩寂寞而消瘦的身影,一點點被夜色吞沒。


    #


    ……


    司瑰最終也被醫護人員送返去醫院了。


    ……


    大橋上燈火通明,碼頭邊空曠寂靜,海灣依舊深沉而波蕩,一切似乎又恢複了寧靜。對麵的海港愈發熱鬧,卻不屬於這裏。


    言格剛才跳海救卞謙,渾身都濕透了。


    到了深夜,海上的風有點兒大,吹在身上,冰涼透心。


    他眺望一眼海水對麵的伊麗莎白港,不經意看了眼手表,零點差3分。


    他扭頭,看向身旁站立的另一個男人,此番從國安部過來的特工小組組長孟軒,再過一會兒,孟軒也要連夜趕回去了。


    夜愈深,風愈大,吹得兩人的頭發都在張揚。


    “那個引著警察在街上到處竄的小子被抓到了。”孟軒放下剛打完的電話,說,“他是搞極限運動的,在網上接到一個可以引起全城轟動的飛車案,就毫不猶豫地同意了,想出名。嗬,現在的年輕人……”


    言格不知聽也沒聽,望著遙遠的伊麗莎白港,“happynewyear”的字符在寫字樓上飛舞,映在他漆黑的眼眸裏,亮燦燦的。


    “不是他。”言格收回目光,淡淡地說。


    孟軒扭過頭來,一副願聞其詳的姿態。他知道言格不是說飛車,而是說卞謙。


    言格道:“他看上去的確像幕後主使,可就像我之前和你分析過的,外邊的這個幕後人除去高智商,控製力執行力很強之外,還有很重要的一點,他和厲佑之間的關係非常緊密,


    親密到一方甘願永遠被囚禁,以換取另一方自由,而另一方則會一直嚐試挽救他;


    親密到在外麵的另一方會嚴格執行他們的計劃,絕不背叛。


    就像枕頭人故事裏的兄弟一樣,一方為另一方犧牲,死也絕不會背叛他們的信仰。


    而卞謙出現在醫院擄走司瑰的那一刻,情況就不對了。”


    孟軒扯起嘴角,踢了一下腳下的沙石,道:“我也覺得不對。和這個幕後人交手那麽多次,那個人應該比卞謙對自己更嚴酷一些。


    就像你說的,他為了司瑰涉嫌時,我就隱約猜測,除了他,還有一個人。”


    孟軒頭疼地揉了揉眉心:“費心那麽久,結果抓到了可能隻是一個更高級的執行者。你不該說‘不是他’,應該說,‘不止是他’才對。”


    言格眼眸微斂,沒吭聲。


    想起卞謙拿槍挾持甄意的時候,沒有拉開保險栓。這個細節讓他稍稍介意,這也是為什麽他會第一時間跳下海去救他。


    但,很多事情已無跡可尋,也不在他的管轄範圍之內了。卞謙現在被特工們帶走,自然會有他們的處理辦法。


    索性的是,還活著。


    言格稍稍垂下眼眸,遮掉了眼底細碎的光芒。


    有人說,活著就有希望。可這樣,永遠消失,兩不相見。希望又在哪裏?


    孟軒望著蒼茫黑暗的大海,微微眯起眼睛,心有不甘:“真正的幕後人仍舊在暗處。追蹤那麽久,這是最近的一次。可惜,他太謹慎小心了,什麽事都沒有親自行動。不知道能不能從卞謙口中套出些什麽,就怕他們沒有見過麵。


    現在,所有的實驗品都沒了,他以後更不會再露出馬腳。”


    停了一秒,察覺到不對,他回頭望了一眼言格的車,玻璃黑漆漆的,看不到人。


    問,


    “甄小姐情況怎麽樣?”


    言格沉默半晌,道:“很好。”


    話這麽說,眉間卻籠了淡淡的愁雲。甄意很好,但他感覺得到,她的精神一直都是警惕著的,時刻都在害怕甄心的反撲。


    即使這些天他對她的治療很不錯,但他們都清楚,這種病,不可能根治。


    孟軒想到什麽,又說:“知道嗎?msp最近研發了一種奇怪的藥物,聽說是治療人格分裂的。”


    言格的目光挪過來。


    “還在實驗階段,隻針對雙重人格分裂,多重的不行。據說那種藥物可以毀滅掉精神裏的一個人格。隻不過……”孟軒遲疑半刻,“是隨機的。”


    言格眸光微閃,收回去了,臉色淡淡如水。


    甄意的病情,他並不心急,也不沮喪,每隔幾天給她做一次心理輔導,他一點兒也不膩煩,即使時間的跨度拉成一生那麽長。


    “幕後人的事情,你們準備辦?”言格問。


    孟軒無奈地歎氣:“所有的線索都斷了。隻能指望卞謙醒來提供新的線索。就怕他也不知道那人是誰。不過,”他停了一下,“還有一種方法。”


    “什麽?”


    “唯一一個還有價值的實驗品還在,可以拿她做誘餌引他出來。”孟軒眼眸漸深,試探著道,“隻要你稍微鬆懈點,不要把她保護得那麽緊。”


    “這是你應該說的話嗎?”言格極淡地提醒。


    “ok。”孟軒深吸了一口氣,胸腔裏全是冰涼的冷風,“當我沒說。”


    “沒事我先走了。”言格轉身。


    孟軒望著他的背影,提醒:“那你要把她看好了。”


    言格腳步未停,背影在海風裏料峭而挺拔,頭也不回地離開。


    ……


    拉開車門,甄意在後座上有些困困地睡著了。她裹著毯子,縮成一小團,隻露出白皙的臉蛋。


    言格看了一眼手表,已經過零點了。抬頭望,對麵的海港,禮花綻放在整個夜空。


    他低頭,把手表的分針往回調了一格。


    言格俯身,手心輕輕去撫摸她的額頭,嗓音輕磁:


    “hey.”


    “唔?”她懵懵地應一聲,因他的手有些涼,她顫了一下,擰著眉頭,嫌棄地把臉蛋往毯子裏縮了縮。


    言格:“……”


    “甄意,”他的手鑽進去把她的臉蛋捧出來,半哄的語氣,“看時間。”


    他把手表湊到她跟前,緩緩而安然地念,“10,9,8……”


    甄意歪頭睡在他清涼的手心,聽見倒計時,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呆呆看了半晌,漸漸,眼神開始聚焦。她望著表盤上一格一格挪動的秒針,眼睛裏星光璀璨,欣喜地嗡嗡:


    “要跨年啦。”


    封閉而溫馨的車廂內,他極淡地彎了彎唇角,繼續念著:“7,6,5……”


    她小手揪著毛毯,臉頰貼著他的手心,不知為何,莫名緊張又期盼。


    他緩緩低頭,靠近她:“4,3,2……”


    她閉上眼睛,他便傾身吻住了她的唇。


    “唔~”她柔柔地哼出一聲,像一隻慵懶的貓咪。


    新年到了。


    #


    ……


    一個月後,


    司瑰身體恢複得差不多了,甄意送她去機場。


    新年的一月末,快要過年了,司瑰要回家陪父母過春節;且警署最近因她私自改變作戰計劃的事,給了她短暫的停職處分。


    甄意幫著她換登機牌,盡力地寬慰:“多休息一段時間也好。這次你身體受的累不輕,回家了有媽媽照顧,好好補充營養,好好養身體,這樣肚子裏的寶寶才會健康啊。”


    轉身挽著她的手,又道:


    “還有,你放寬心,醫生說,寶寶現在很健康,營養和發育主要在後幾個月,你別擔心。”


    司瑰見她絮絮叨叨的緊張樣子,忍不住輕輕笑了:“甄,從來沒發覺你這麽囉嗦。”


    甄意見她笑,心裏的石頭落了一半,更道:“阿司,我是寶寶的幹媽,你可要把它照顧好哦。等你過完年回來,我要檢查的。”


    “你又不是醫生,檢查得出什麽?”司瑰白她一眼,又道,“好了,真不用擔心我。甄,我會好好的。”


    甄意知道分寸,便沒再多說什麽。


    這次,和司瑰同行的還有卞謙的父親和卞謙家的保姆。老頭子身體不好,由保姆推著坐在輪椅裏。


    老人家癌症晚期,沒幾個月可以活了。司瑰說要帶他回家一起過年。


    甄意望著三個人消失在安檢口,有些感慨,想起接司瑰出院的時候,她狀態好得像沒事人一樣,說:“生活還要繼續,不是嗎?況且肚子裏還住著一個小家夥,我要努力過得更好才是。”


    甄意守在原地,靜靜望著。司瑰排隊進門後,還回頭對她招了招手,含著笑。


    她這才轉身,看一眼始終陪在她身邊默默無言的言格,感由心生,道:


    “阿司好堅強。”


    “嗯?”


    她上前挽住他的胳膊:“如果換作是我,如果你出了事,我會瘋掉的。”才說完,心裏一個咯噔,準確是,會是甄心出現,徹底占據這個身體吧。


    她撇去心裏的不痛快,重複了一句:“阿司好堅強。”


    “是因為有了孩子。”言格淡淡評價,“不然,她早就垮了。”


    “應該是。”甄意憂愁地蹙眉,“還好卞謙家那麽有錢,孩子的撫養費不用操心,算是一點點安慰吧。”她想起什麽,問,“言格,卞謙沒有死,他會不會再回來?”


    他隻說:“渺茫。”


    甄意深深地歎了口氣,不說話了。


    ……


    走了幾步,甄意停下來,四處張望。


    言格:“等人?”


    “還要送個人。”甄意眼神到處飛,就是不看言格,“學長說,他今天要飛英國,去和他爸爸,其實就是他伯父,去過年。”


    “哪個學長?”他淡定地問。


    “……”甄意揪著手指,聲音又細又小,“不是隻有一個學長麽……”


    言格平靜地“哦”了一聲,問:“如果今天沒有送司瑰,你會一個人來送他?”


    “怎麽會?”甄意把他的手臂箍得緊緊的,“我還是會和你一起啊。”


    “你覺得我會和你一起送他。”


    甄意愣了愣,道:“我說和你一起,意思是,你來我就來,你不來我就不來啊。”


    “……”言格抿了抿唇,不做聲了。


    “甄意!”尹鐸從身後走過來,打招呼;看到言格在,他眼睛裏閃過一絲訝異,卻也沒說什麽。


    言格隻頷了一下首,並不和他主動說話。


    甄意也沒什麽可多說的,做了一個簡短的送別。


    送走尹鐸,走出機場,甄意也感歎:“快過年了,這個星期忙完工作室的事情,我就給大家放假,我也該把爺爺接回深城去過年了。”


    言格問:“就你和爺爺兩個人?”


    “對啊。”她眼珠轉了轉,“聽上去好像很淒涼哦,但是不會的。我和爺爺兩祖孫可搭調了,兩人待在一起,可以快快樂樂玩好久的。”


    “哦。”言格並沒多說什麽了。


    甄意也不往心裏去。


    她知道言格的個性,是不會邀請她去他家過年的。沒結婚的女孩子放著自家的長輩不管,跑去男人家過年,自輕而不妥。


    他不會不顧她的聲譽。


    #


    ……


    除夕這天,深城天氣溫暖,陽光燦爛而不刺眼。


    甄意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把8年前曾經住過的工廠舊房子打掃了一遍,爺爺也拿著雞毛撣子跟著她忙活。


    到了晚上,送除夕外賣的小哥兒拎著一大堆美食進門時,小小的房子已經拾掇得整潔而溫馨。


    甄意餓得饑腸轆轆,把餐館的除夕年夜飯套餐擺上桌,自誇道:“爺爺,我是不是很聰明,做飯多麻煩呀,還是直接買的好吃。”


    “嗯,好吃好吃。”爺爺抓著叉子,往嘴裏塞鮑魚,笑眯眯地點頭。


    乳白色的日光燈下,老人家鬢角的碎發更顯得花白了。


    甄意起身,悉心地給他係好餐巾,拿紙巾擦擦他嘴角的油,又給他盤子裏夾了好多蔬菜,叮囑:“爺爺要乖,別光吃肉哦。”


    “知道知道,吃蔬菜吃蔬菜。”爺爺乖乖地應答,揪起一隻西蘭花放進嘴裏。


    “爺爺真乖。”甄意摸摸老人家的銀發,又往他的杯子裏添了點兒核桃汁,把電視機的音量調大了一度。


    是爺爺最喜歡的戲曲春節晚會,京劇名家們正在唱演“……未曾開言我心內慘,過往的君子聽我言……”


    甄意啃著排骨,忍不住跟著哼唱起來:“哪一位去往南京轉,與我那三郎把信傳……”


    哼到一半,頓住。


    她摸出手機,裝作無意地看了一眼,21:14。沒有未接來電,卻有一大串的未讀短信,全是群發的恭賀新禧。


    沒有言格的。他當然不會搞這些玩意兒。


    唔,沒有驚喜……


    嗯,言格家肯定很熱鬧,大家都在玩兒吧。


    她輕輕吸了一口氣,收起手機。見爺爺的餐巾髒了,給他解下來,重新換了一張係好。


    爺爺吃飽喝足,跟著電視裏的人唱起了戲曲。甄意也抱著水果盤,歪在沙發上和爺爺一起哼唱。


    小小的電視機裏,京劇越劇黃梅戲花鼓戲秦腔豫劇……爺爺全都會唱,甄意也能跟著胡七胡八地哼幾聲。


    爺爺唱一句,她也不管下一句曲調對不對,就大膽地接過來唱。


    祖孫倆其樂融融,樂樂嗬嗬,時間竟也就不知不覺流逝了。


    才到11點,爺爺就要睡覺了。


    甄意打水給爺爺洗臉洗手洗腳,把他安置到了**,蓋好被子後,想起什麽,問:“爺爺,你記不記得一個叫卞謙的人啊,他是你的學生呢。”


    “不知道。”爺爺閉著眼睛,不滿意了,“我要睡覺。”


    “好好好。”甄意原本就沒打算問出什麽,掖了掖爺爺的被子,“晚安哦。”


    走出房間,把餐桌收拾幹淨,已經晚上11點半。關了嘰嘰喳喳的電視機,房間陡然陷入一片安靜,便可以清晰地聽見城市的夜空開始響起禮炮聲。


    抬頭一看,窗子外,城市的上空升起了燦爛的煙火。


    好漂亮。


    甄意走到陽台上看了一會兒,又摸出手機,祝賀的短信堆成了山。搜尋一下,還是沒有言格的。


    她聳聳肩,準備先給司瑰打個電話,才找出名字,沒想司瑰的電話就過來了。


    甄意瞬間開懷,接起來,道:“好巧,我剛準備給你打電話。”


    “切。少來,明明就是把我忘了……甄,我這裏下雪了……”


    兩人絮絮叨叨講了快半個小時。才放下電話,手機又亮了,這次是尹鐸的,從遙遠的英國送來祝福。


    接著江江,戚勉,唐羽他們都打了電話來,甚至連戚勤勤都發了一個“甄意,新年快樂”的短信。


    和戚勉講完電話,這次是真到零點了。


    煙花爆竹聲響徹天際,震耳欲聾;她站在陽台上,看著城市的夜空漸漸被色彩斑斕花式繁多的焰火點亮。


    滿世界璀璨的禮花,美得驚心動魄。


    她搬了小板凳,一個人坐在這灰暗小樓的陽台上,欣賞著夜景,腦子裏卻忍不住想起剛才戚勉在電話裏說的話。


    他說他覺得她很酷。


    其實,最近這段時間,外界因為對她的關注和喜愛,開始關心她“詭異”的兩個人格和精神狀況,甚至有很多年輕人說她這樣很酷。


    但甄意知道這一點兒都不酷。


    現在她也知道,以往,並不是姐姐甄心在拯救她。而是她在拯救甄心,拯救自己,一次,又一次。


    以後的生活,都要時刻打起精神,和她對抗。


    在陽台上坐了半個小時,天空密集爆發的禮花漸漸消沉下去,手機裏潮湧般的短信也慢慢消停。


    夜空回歸黑暗,世界重入靜謐。


    甄意站起身,回洗手間洗漱完畢,裹著浴巾準備上床睡覺。才關掉客廳的燈,老舊的木頭門上卻傳來輕輕的三聲叩門。


    在寂靜的子夜時分,幽深而清潤。


    甄意先是嚇了一跳,心也跟著“咚”一下,立刻又緊張期待起來,揪著浴巾,緩步走到門後,隔著夜色,小聲問:“是言格嗎?”


    那邊頓了一秒,才淡淡地“嗯”了一聲。


    聲音有些模糊不清,卻是他沒錯。


    甄意歡歡喜喜地打開門,迎麵便撞上他如畫溫潤的眉眼。


    她一下子撲進他懷裏,又驚又喜,又怕吵到才睡的爺爺,壓低聲音,卻忍不住喜悅:“你怎麽會過來?”


    “有點想你。”他答。


    不止是有點兒。


    坐在人群裏,越是熱鬧,越是想她。


    想她一定會在這樣舉家團聚的日子裏覺得孤獨寂寞,想她一定會巴巴地盼望快點兒過完年就可以見到他了。


    原本,他就是她的家人。


    聽他這樣淡然而克己地說出“想你”,甄意心裏又酸又暖,快樂得差點兒湧出眼淚。她埋頭在他脖頸間,小聲嘀咕:


    “開車過來要兩個多小時吧,是不是累了?”


    “沒有。”他見她這一瞬間如此黏人,覺得是來對了,說話裏帶了淡淡的笑意,平實道,


    “隻是一路上空曠無人,街道很寬,天上全是焰火。我就想,如果你在,肯定會很喜歡那樣的美景。”


    一瞬間,莫名地,她真想撲進他的心裏去。


    ……


    她小心翼翼關了門,給他指了指爺爺的房間,示意爺爺已經睡著了。兩人在黑暗裏,輕手輕腳地去到了甄意的房間。


    言格進門時看了一眼,在她耳邊低聲問:“過了這麽多年,房門還沒裝上啊。”


    甄意忍不住笑了,眼珠一轉,踮起腳尖道:“衣櫃還在,要不要鑽進去?”


    他在半明半暗的天光裏,很淺地彎了一下唇角,沒做聲。


    他們長大了,鑽進去太困難了。


    甄意的床是少女床,又短又窄。言格個子太高,隻能側身蜷著睡,把她摟在懷裏緊緊貼在一起。


    她覺得異常幸福,縮在他懷裏,臉上滿滿的洋溢著幸福的笑。即使是黑暗中,即使閉著眼睛,他也能感覺到她的笑意。


    還感覺到……


    她的手伸進他的衣服裏,摸來摸去;不出幾秒,就滑進了他的褲子裏……


    “甄意……”他欲言又止,終究低聲道,“你的房間沒有門。”


    “沒關係。”她說悄悄話,很乖乖地商量,“我可以忍住,不發出聲音。好不好?”


    “……”


    “這裏是我長大的房間誒,”她聲音柔軟而蠱惑,“你難道不想在這裏和我做.愛嘛。”


    “……”


    言格呼吸微沉,良久,緩緩道,“甄意,你……”


    “嗯?”


    “你的床不是很牢靠,可能……會響……”在夜裏低低地說出這種話,他的臉不經意泛紅。


    她靜了幾秒,卻很輕地笑了,湊到他臉頰邊咬耳朵:“可這樣覺得更帶感了怎麽辦?”


    “……”


    她偷偷地笑:“逗你玩的。我可不想把爺爺吵醒。”


    她安靜下去了,可沒過幾秒,又湊到他耳邊,輕聲道:“言格,我們生個小孩子吧。”


    夜裏,這樣的話太蠱惑人心。


    言格緩緩閉了閉眼,不知道為何,夜裏分明清涼,他卻覺得發熱。


    這個房間似乎有種奇怪的魔力,叫他不太能受控製。


    他側身解開了她裹在胸口的浴巾,低下頭,親吻她的臉頰,她的身體。一切做得輕緩而謹慎,似乎不願驚動這寂靜的夜。


    漸漸,彼此肌膚間的溫度緩緩蒸騰,她在他的愛撫下很快便覺迷蒙而空虛,期盼著立刻和他結為一體。


    可他才壓低重心,傾身靠近,床板便吱呀了一下,在靜謐的夜裏,清潤地傳開,清晰,微弱,卻一直傳到了客廳裏。


    兩人都僵了幾秒,屏住氣息凝聽,過了好一會兒,確定並沒有引來任何動靜。


    甄意的心咚咚跳,抬眸看他,他撐著手,在她上方,黑黑的眼睛清亮得像星星。


    那一聲吱呀,叫她窘迫極了,她也生怕吵醒爺爺。


    安靜而寧謐的夜裏,兩人小心而謹慎,緩緩地,無聲地親密著。


    除夕的夜裏,溫暖,輕柔,萬籟俱寂。


    #


    ……


    甄意軟在言格懷中,還沉浸在片刻前的迷醉裏,意識不太清。


    她靠在他胸前,手指習慣性地攀著他微微汗濕的手臂,忽然忍不住,就幸福地笑了:“言格?”


    “嗯?”


    “第一次覺得過年好幸福。”她閉著眼睛,像在夢囈,“以前,每次過零點的時候,都是我一個人。一個人看別人家放煙花,然後自己爬上床睡覺。唔,今天有人和我一起睡。”


    她吃吃地笑了兩聲。


    他忽然覺得有些抱歉,應該再早半個小時出發的。


    可她已經很滿意了,樹袋熊抱樹枝一樣手腳並用地摟住他。


    他輕輕吻了一下她的額頭:“好好睡覺。”


    “唔。”她心滿意足地闔上了眼,過了不知多久,又想起什麽,一下子醒來:


    “言格。”


    “嗯。”


    “言格,我們生個小孩子吧。”


    “……”他善意提醒,“你剛才說過了。”


    “可你都沒有回應我。”她癟嘴。


    “……”沒有回應?那剛才他們在做什麽?


    嗯,言語上的回應?


    他說:“我們當然會生小孩子。”


    她開心地笑了兩聲,又乖乖睡了。但不過幾秒,她再一次睜開眼睛,好奇:“你說,我們的孩子會不會有自閉症?”


    “其實,嚴格意義上來說,我和言栩患的是阿斯伯格綜合症。”他覺得在這種時刻有必要糾正一下。


    “什麽什麽?”


    “阿斯伯格綜合症。”他平和地重複一遍,“一種罕見的自閉症,患者通常……”他不太擅自誇,“嗯,……智商很高。”


    甄意明白了,她之前查過資料,知道自閉症的人,大多數是有智力發育問題的。那時她還覺得言格這種情況真是奇跡,如今才搞清楚,他們有更專業的一個分類。


    她默默想了想,說:“你這個病好酷。”


    言格:“……”


    “不像我的病,一點兒好處都沒有。”甄意不太滿意地咕噥,“多動症的孩子好難教養,而且如果還有人格……”


    她沒有說下去,心裏像是被誰狠狠扯了一下。她一直認為有病也沒關係,隻要自己努力克製就好了。可……孩子……


    她閉了閉眼,竭力壓抑住內心突然翻江倒海般的絕望,做成輕鬆的樣子,道:“你要是娶我,是在拿你的小孩冒險。”


    他隻道:“是我們的小孩。”


    她心裏一磕,聲音低下去:“那也不該。”


    “如果你擔心,覺得有心理壓力,我們可以不要小孩。”他說得很平淡,像再尋常不過的事,“我覺得隻有我們兩個人,也很好。”


    她狠狠愣住,埋頭在他的胸口,淚水絕了堤一樣往他胸口湧:


    “言格,我永遠不要離開你,絕對不要。”


    格意番外(1)


    大年初一的早晨,陽光明媚,溫暖宜人。


    甄意緩緩睜開眼睛,看見金色的陽光在自己的睫毛上跳躍,好溫暖的感覺;扭頭一看,便望見了言格清黑溫潤的眸子。


    他不知多久前醒了,正一瞬不眨看著她,眼眸黑漆漆的,裏邊隻有她小小的影子,幹淨,純粹。


    她不可自抑地咧開嘴,回報他一個大大的笑容。


    早晨起床洗漱做早餐,她心情一直都快樂,反反複複地哼著一首很久以前的歌:


    “每一天睜開眼看你和陽光都在,那就是我要的未來,我要你的愛……”


    言格喝著粥,聽著她樂顛顛的音樂,看著她哄爺爺,給爺爺刷牙洗臉,他的心情也是舒適的。


    他下意識地望了一眼手表,2月14號。情人節。


    還在想著,甄意已經照顧爺爺吃完早餐,扭頭望他:“言格,我們今天上街玩好不好?過些天又要送爺爺回療養院了,我想帶爺爺去玩。”


    “好。”他點點頭,原本就打算今天帶她去玩的,“想去哪兒?”


    “遊樂場吧。”她笑。


    “嗯。”剛好,他也是這麽想的。上一次一起過情人節,他們就去的遊樂場。


    爺爺聽說去遊樂場,也很開心。


    甄意給他換好衣服,帶好水壺,又裝好手帕和紙巾;言格靜靜看著,不曾料到她在私底下,在爺爺麵前,會有如此悉心細致的一麵。


    像個……小管家婆。


    ……


    二月的深城已經很溫暖了,遊樂場裏遊人很多,大都是年輕的情侶們。


    甄意考慮著爺爺的身體,並沒有玩太多刺激性的項目,而是帶爺爺坐著觀光車四處遊覽,後來爺爺看見了旋轉木馬,便興奮地要玩。


    言格買了票,讓甄意陪著爺爺坐,自己則站在一旁專注地看著,看她在木馬上快樂地旋轉,歡笑。


    今天,甄意穿了件春款的白色裙子,沒有束頭發,長長的頭發在風裏飄揚。美好得像從天而降的天使。


    坐在木馬上,她不停地對他招手,衝他笑開懷。小臉上全是歡喜,因為快樂,整張臉都仿佛被點亮,燦爛得讓周圍的一切都失色。


    言格專注地追隨著她的身影。在這個遊樂場裏,五光十色的一切,他都看不見;周圍的人,也都不存在;


    所有的喧囂,他也聽不到。


    除了她。


    終於,她興衝衝地從木馬上下來,回到了他身邊,開心地和他說“好好玩”。


    他捋了一下她鬢角的碎發,輕輕別去她小而柔軟的耳朵後,才一觸碰上去,甄意的耳朵根兒便微微紅了。


    他很少在大庭廣眾之下做這樣的舉動,甄意抬眸,見他眸光清淺,似乎有什麽話要和她說,可這時,爺爺鬧著還要再玩一次旋轉木馬。


    甄意便陪他再玩一次。


    言格靜靜看著她坐上木馬,回頭望了一眼遠處的花圃。


    剛才差點兒說錯了,本來想說“我去給你買花好不好?”現在想想,不應該問,應該直接買過來。


    她好像不記得今天是情人節了。可仍他記得多年前的舊事,總想補償。


    他回頭,一眼看到了人群中的蘇銘,於是放心地往花圃那邊走去。


    ……


    而甄意第二次從旋轉木馬上下來,就愣住了。


    人群裏,言格捧著一束玫瑰花,淡然從容地等待著。


    甄意沒想過,他這樣清心寡欲的樣子捧著一束玫瑰,看上去竟會帶著那樣協調的溫柔。


    周圍的女生全在往他這兒看,他縱使天性低調,也改不了走到哪兒都是發光體的本質。


    甄意在眾人好奇而豔羨的目光裏走過去,眼神飄到他手中的鮮花上,小聲道:“噢,我好像忘了,今天是情人節哦。”


    他把花送到她手裏,溫潤道:“今天,你的白裙子很漂亮,捧著紅色的花,會更漂亮。”


    甄意歪頭拿臉頰蹭了蹭柔軟的花瓣,淡淡的馨香縈繞唇邊,像甜甜的幸福感把她包圍。他從來不會說情話,每每一句平靜而誠實的讚美,都叫她歡心。


    “我好喜歡。”她說,“言格,我好喜歡。”


    #


    ……


    玩得差不多了,甄意帶上爺爺準備返程回家。走在遊樂場裏,卻撞上今天春節嘉年華,演員和人流如潮湧。


    爺爺又不肯走了,被人群裏的假麵人,和各種音樂舞蹈吸引,坐在路邊直拍手。


    甄意隻好帶著爺爺坐在道路旁的露天咖啡屋裏,要了幾份甜點,讓爺爺玩得盡興。


    嘉年華演員們穿著花花綠綠的服裝,戴著千奇百怪的麵具,表演著各種或可愛或勁爆的舞蹈。


    甄意對這些倒沒那麽感興趣著,看著爺爺開心,便專心致誌照顧他,時不時給他擦擦嘴巴什麽的。


    言格在一旁看著,眼眸微微深了幾度,不經意道:“你和爺爺真親。”


    “當然啦。”甄意昂起頭,親昵道,“我爺爺對我可好了。爸爸媽媽死後,我被送進孤兒院,就是爺爺把我帶出來的。還讓我住在姑媽家。其實……”


    她頓了一下,有些事還是不要說了。


    言格也沒問,但他哪裏不清楚?甄意的姑媽對她並不太好,要不是拿著爺爺的工資過活,姑媽也不會肯讓甄意住在她家的。


    甄意語調一轉:“總之爺爺對我可好了,總是偷偷地給我帶好吃的。姑媽罵我或是打我的時候,爺爺在,就一定會護著我。有一次,因為這樣,爺爺還發脾氣罵了姑媽呢。”


    想起舊事,她一臉的幸福:“你肯定看不出來吧,我爺爺還會罵人,會凶人呢!”


    言格點了一下頭:“確實看不出來。”


    此刻的甄意,滿臉都寫著驕傲和感激。


    言格知道,她就是這種性格的人。一點點的溫暖親情,她都會惦記很久很久。


    甄意開了話匣子,便開始和他講小時候和爺爺的故事,言格安靜地傾聽著,並不打斷,也不回應。


    說到一半,爺爺不小心碰到了咖啡匙,小匙子掉在石板地上,甄意邊和言格說這話,便彎腰去撿。


    一低頭,仿佛莫名其妙般,就是那一躬身,脖子上像有一根筋被抽出來,痛如剝皮。


    她眼前花了一下,腦子裏再次混沌,很多回憶嘈雜著從眼前呼嘯而過。模糊不清。


    她撿起咖啡匙,坐起身,臉色有些白。


    言格察覺了:“怎麽了?”


    “可能彎腰著急了點兒吧。”甄意笑笑,“誒,我們剛才說到哪兒了?”


    “說你讀小學的時候開家長會。”


    “啊,是的,讀小學的時候。”她嘰嘰喳喳著繼續,卻突然停了一下,不知為何,腦子凝滯住了,她不記得她要說什麽,也不記得什麽家長會。


    有一瞬間她什麽都看不見,什麽也聽不見,所有的意識像水流一樣從腦袋裏抽走。


    無數的回憶如幻燈片閃過,有些模糊,有些清晰。


    她茫然地抬起頭。


    這真是一個非常美好的初春,陽光和煦,四周一片歡樂祥和。


    嘉年華裏的小醜和假麵人,妖冶得像鬼魅,他們盛裝打扮,跳著歡樂的舞蹈,斑斕的彩色如流水在她麵前滑過。


    奇怪啊。


    而且,後腦勺又疼了。


    而麵前,言格清秀平靜的臉上,濃眉微微蹙起:“甄意,你怎麽了?”


    她怔怔的,沒有回答,伸手緩緩摸摸後脖頸,怎麽最近總是痛。摸到一個小包,摳了摳,好痛!


    痛得她渾身狠狠一抖。


    言格臉色嚴肅起來,瞬間起身,走到她身旁,掀開她腦勺後邊的長發一看,後腦的脖頸與發際線處,有一枚暗暗的紅點,是針刺過後的傷痕。


    他認識這種傷痕,心裏狠狠一沉,扶著她的肩膀蹲下來:“甄意,覺得腦袋不舒服是什麽時候的事?有沒有誰碰過你的後腦?”


    “好像就是那天在醫院裏,司瑰的病房,卞謙哥拍了一下我的頭,當時覺得像被蟲咬了一下。可後來都沒有感覺啊。”甄意望見言格緊張的深情有些慌了,“怎麽了?”


    “沒事。隻是被什麽東西刮了一下。”他起身,摸摸她的頭,沒事人似的坐了回去。


    “哦。”甄意從來相信他的話,舒了一口氣,繼續和他講小時候的故事了。


    言格眉目如畫,安然聽著她歡樂的聲音,若無其事地端起茶杯喝茶;可那一瞬,他腦子像有什麽東西轟然爆炸,片刻後,成了廢墟。空白,蒼茫,滿是灰塵。


    他不動聲色地調整著呼吸和自己的心境。


    不要緊的,隻要她還活著,任何困難,都可以解決。


    露天咖啡廳裏陽光燦爛,他突然就想起那次和甄意一起看電影《永恒心靈的美麗陽光》。


    甄意說:“為什麽要消除記憶呢?言格,我不會選擇忘了你,忘了你,就是忘了我自己。”


    他們之間的12年,怎麽能一筆勾銷?


    他稍稍握了握拳,強迫自己冷靜思考。


    他不知道卞謙給甄意用藥的目的是什麽,孤兒院小組的實驗已經圓滿成功。他這算是最後的收尾,還是給甄意這個完美實驗品的一份“獎勵”?


    因為甄心的依附就是在記憶裏,如果想徹底地讓甄心消失,便隻有這麽一個方法。


    其實,他不介意甄心的存在,可他知道甄意介意。


    他還記得有天晚上甄意捂著眼睛嗚嗚地哭泣:“我知道你無所謂。可隻要有甄心,周圍的人,家裏的親戚,都會對我有所顧忌。全世界,包括我,都時刻提心吊膽,怕她萬一會冒出來發瘋。她一直都在那裏,在我們看不到的地方窺探我們,她隨時都會爆炸。


    我想要小寶寶,想和你生小寶寶,可有她在,我不敢。她會傷害我的小寶寶……”


    而現在,她會忘了他。


    言格的眉心極其輕微地顫了一下,這一瞬間,有一絲撕心裂肺般的疼痛,從心底最深處席卷到四肢百骸,緩慢而深刻。


    可,或許,這樣其實會對甄意好。讓甄意幸福,後顧無憂,安安心心。


    所以,她忘了他,也不要緊,他有足夠的時間和耐心,陪著她找回漸漸流逝的記憶。


    深城二月的天空,那麽高,那麽藍,沒有一絲白雲,安靜得像亙古的宇宙。


    言格抬頭望了一眼天空,像看著自己已知的未來,不帶驚惶,不帶絕望。


    這一次的危機,就交給他一個人;至於她,由他給她一個最美好的夢境。


    他就把它當作一份禮物吧,給甄意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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