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地一聲,淩琳撕下了一條淡紅的衣襟,無言地為伊風包裏左掌的傷口,伊風是麻木的,是仇恨使得他麻木的。


    但是他麻木的心弦,此刻卻又不禁起了一陣輕微的顫抖,他掙紮著,想將自己的心,從這種微妙的顫抖中抽出來,也想將自己的手掌,從她那一雙小巧而瑩白的手掌中抽出來。


    但是,他望著她哭泣著的眼睛,他望著她垂落的秀發,他突然發現這樣做會是一種多麽殘酷的事,兩人並肩跪在血泊裏,誰也沒有說話,唉——紛亂的思潮,紛亂的情絲——這紛亂的思潮與紛亂的情思,使得他們誰都沒有回頭望一眼。


    他們卻不知道,此刻——就在此刻,山亭外的林蔭中,突地漫無聲音地走出一個少年來,瘦弱但卻堅強的身軀上,穿著一身淡黃色幾乎像是金毛的衣衫,纖長的雙手,捧著一個一尺見方的檀木匣子。


    他身軀是那麽輕巧,輕巧得移動時竟沒有發生任何一絲磬音,但是他的目光卻是沉重的,沉重地落在淩琳的身上。


    他呆望著淩琳,目光中像是要噴出狂熱的火花,然後,他終於輕咳一聲伊風,淩琳驀地一驚,閃電般回轉身來,齊地喝道:“誰?”這少年雙眉一揚,一步掠到亭側,雙手高舉著那檀木匣子,朗聲道:“弟子奉家師之命,前來拜見“鐵戟溫侯”呂大俠!”伊風全身一震,目中射出精光,厲喝道:“你是誰人?令師是誰?”他再也想不到他自己屏棄已久的名字,此時此刻竟突地被一個素不相識的少年揭破,這突來的刺激,像尖針一樣在他麻木的心房上狠狠刺了一針,一時之間,他但覺全身又開始急遽地流動起方才似乎已全部凝結了的鮮血。


    他目光像閃電一樣望在這少年身上,但是這少年卻仍然傲然卓立,朗聲道:“弟子鍾靜,奉家師之命,將這拜盒送交呂大俠,閣下如果是呂大俠的話,將這拜盒收下,便可知道,閣下如不是呂大俠,弟子便要告退了。”


    他雙手筆直地伸了出來,絲紋不動地捧著那雕刻得極為精致的檀木匣子,語聲清朗,態度沉靜,伊風從未見過如此年輕的少年有如此沉靜的神態,生像是一切變化都不能使他驚慌一樣。


    但是他的目光掠過淩琳時,沉靜的目光,便立刻噴出了狂熱的火焰,這種目光與他麵上神態之不相稱,就像是嚴冬的雪地上竟突然有蝴蝶飛翔一樣,伊風劍眉一軒,冷哼一聲,伸手接過了這精致的檀木拜盒。


    淩琳睜大眼望著他們,隻見這少年“鍾靜”,將手中的盒子一交到呂南人手上,便轉身欲去,她心念動處,突地嬌喝道:“站住!”少年鍾靜愕了一愕,便停住腳步,他麵上雖仍一無表情,但你若仔細一看,便知道他麵上的肌肉像是已全部僵硬了起來。


    他緩緩道:“弟子差使已了,不知呂大俠還有什麽吩咐。”


    伊風目光凝注著檀木匣上的花紋,冷冷道:“麻煩你將這匣子替我開開。”


    此刻他心中已自疑雲大起,生怕這匣子中裝有什麽歹毒的勾當,是以才如此說法。


    少年“鍾靜”冷冷望了他一眼,緩緩說道:“家師隻叫弟子將此匣送給呂大俠,卻未曾叫弟子開敵,而呂大俠如果不願開啟此匣的話,也與弟子毫無關係。”


    他語聲雖緩慢,言詞卻犀利已極,隻聽得伊風雙眉一軒,正待發話,淩琳卻已嬌叱著道:“叫你開開,你就開開,嚕蘇什麽?”少年“鍾靜”目光一沉,心胸之中,像是突然要作什麽重大的決定一樣,默然良久,突地一言不發地從伊風手中接過檀木匣子。


    伊風望著這少年沉靜的神情,明亮的雙目,和俊秀的麵容,再回首一望淩琳,隻見她明亮的秋波中,似乎閃過一絲喜色,像是在暗中讚賞這少年聽話一樣,心中突地一沉,問道:“你今年多大了?”少年“鍾靜”似乎也被他這突然的問話愕了一愕,目光一轉,仍然緩緩道:“弟子今年方滿十七。”


    語聲一頓,語氣突地變得冰冷:“這問題原與呂大俠無關,弟子也並非一定要答覆,但是呂大俠這是第一次相詢於弟子,下次麽……”他倏然頓住語聲,右掌一揚,將匣盒掀起,呂南人力自暗歎!“這少年不但神態沉默,言語鋒利,而且待人接物,極為得體,雖然稍嫌狂傲,但傲骨錚錚,不卑不亢,正是少年人本色,唉,不知道是誰能**出這種弟子……難道……”他心中突地一動,卻聽淩琳已自嬌喚一聲,掩麵回過頭去。


    伊風心頭一凜,定睛望去,隻見這個少年木然捧著拜盒,筆直地站在亭前的石級上,連目光都沒有轉動一下。


    而這雕製得極為精致的檀木匣中,一張淡黃的紙柬之下,竟赫然放著一顆發髻蓬鬆,卻無絲毫血跡的人頭。


    刹那之間,伊風隻覺全身又自一震,探手奪過這紫檀拜匣來,揭開紙柬,凝目一望,隻見這顆人頭麵容衰老蒼白,不但沒有一絲血跡,更無一絲血色,生像是蠟製的人頭一樣。


    但這麵容一入伊風之目,他卻不禁驚喝一聲,顫聲道:“朱砂掌尤大君!”他再也想不到這紫檀匣中的頭顱,竟是天爭教兩河總舵中的金衫香主,也就是他以詐死愚之的,朱砂掌尤大君!他一驚之下,目光抬起,厲叱道:“站住!是誰叫你來的。”


    鍾靜冷冷一笑,道:“方才弟子既然未走,此刻便也不會走,呂大俠隻管放心好了。”


    他語聲一頓,冷冷又道:“至於是誰命弟子來的,弟子原以為呂大俠早已猜到了,不過呂大俠既未猜到,隻要一看家師隨匣奉上的拜箋,也可知道了。”


    他目光筆直地望在前麵,動也不動,像是生怕自己又會望到那穿著一身輕紅衣衫的少女身上似的。


    伊風聞言心中卻不禁又為之一凜,一手展開紙箋,隻見上麵寫道:“鐵戟溫候呂南人閣下勳啟:閣下威震式林,名傾天下,無無緣識荊,常以為恨,年前忽傳閣下死訊,無實驚悼莫名,至今方知此訊實乃誤傳。


    閣下咯施小計,便已愚盡天下人耳目,因是無更對閣下之心智景仰矣,因無與閣下,實乃一時之瑜亮,惺惺相惜之心,實所難允,是以無先為閣下報卻保定府城外一掌之仇,並將此愚人之頭顱,送給閣下,複為閣下報終南山下一劍之恨,將來自長白之無知老兒,斃於閣下之前,更為閣下除卻**奔之妻——看到這裏,伊風不禁大喝一聲,目光之中,幾乎噴出火來,隻見下麵寫道:“由此可見,無對閣下,實已仁至義盡,怎奈閣下卻偏偏與無為敬,豈非令無傷新。”


    伊風瞠目大罵道:“無恥,卑賤,無恥之極,卑賤之極!”卻見下麵寫道:“今無有事赴江南,又複不克與閣下相見,無更以為憾!”伊風冷笑:“我更遺憾。”


    他直恨不得食此人之肉,寢此人之皮。


    下麵寫道:“今歲五月端陽,無敬治黃雞艾酒於南湖煙雨樓上,但望閣下能來一醉,無與閣下緣慳一麵,至時想必能盡歡也,專此奉達,並問金安。”


    下麵具名,自然是:“天爭教南七北六十三舵總舵主蕭無拜上。”


    伊風的手掌,已因激怒而顫抖起來,他直恨不得能將這一張冷血的書柬,一把撕成兩半。


    但是,後麵卻仍有字跡:“又及:尚有兩事,無必須對閣下一謝,一為閣下竟然慷慨毀去麵上之麵其,使無從此心安,二為閣下之寶馬確乃神駒,予無方便不少,而閣下竟以此馬相贈,無怪閣下慷慨之名傳遍天下也。”


    “再及:今式林中人均已知閣下未死,閣下棄祖宗之名不用,豈非可惜?一笑。”


    淩琳此刻已悄悄轉過頭來,她雖然沒有看伊風手上的信箋,卻看到伊風麵上憤怒的神情,她知道這封信裏,必定有著許多不堪人目的話。


    於是她靜靜止住啜泣,悄悄伸出手掌,捏住他的臂膀。


    那知——伊風突地手腕一翻,手中的紫檀匣子,便脫手飛出,手中的淡黃字柬,也撕為兩半,但靜立在他麵前的少年鍾靜,卻仍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裏,隻是望在淩琳的玉麵上而眼睛卻又像是要噴出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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