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見行人,此事可大可小,有時候隻是陪著宴樂一番,有時候就是正經的在朝堂上奏禮樂相見。待遇的差別取決於行人身後諸侯國的強弱,和本人的身份。當然前一個更重要些。


    鄭媛覺得要是換了齊國或者晉國秦國其他的行人前來,根本就不可能等到現在,早就被令尹或者是楚王接見了。哪裏會在郢都內等了這麽久?


    不過等這麽久倒也沒關係了,隻是這個新楚王要見行人,還要一起去,這就……


    鄭媛火燒火燎的讓雍疑去把自己的那一堆衣服拿來,要入渚宮,別管楚王要用什麽樣的禮儀來對待他們,他們半點錯都不能出,服飾上更是如此,麵目不能邋遢,頭發更是要梳的一絲不苟。


    偏偏鄭媛在楚王麵前最不能麵容整齊,這可真的是要命了!


    公子均手裏拿著雍疑從庖廚裏頭取來的燒成炭的小木棍,在她眉眼上仔細描畫,這個隻是在做演習,明天大清早的就要來真格的了!


    “……好了。”公子均嚴肅道。


    鄭媛一聽,立刻大喜,轉頭就去看銅鏡。結果銅鏡照出來的人臉差點沒把她自個給嚇死,兩條大粗眉,眼皮上不知道被塗了什麽,烏黑一團,臉上更是險些被人塗成了黑炭。這下是真的連親媽都認不出來了。鄭媛覺著除非人眼瞎,不然她這尊容恐怕連渚宮的門都進不了。


    哦哦哦,真是太好了,她終於沒有被人發現的煩惱了……才怪!


    鄭媛呆坐在銅鏡麵前,瞧著自己的新容貌眼睛眨也不眨。公子均將手裏的炭木放在一旁,自己轉身在盛滿水的銅盆裏頭淨手。這還是他第一次給女子上妝,新鮮的很。所以都是照著自己的想法來。


    “媛,如何?”公子均手掌從水中抬起,拉過布巾,將手在布巾上揩拭了好幾下,他回頭笑問。


    鄭媛捧著銅鏡,近乎是驚嚇的看著自己這會的尊容。聽到公子均這洋洋得意的話語,頓時回過頭來,用那張黑的幾乎見不到底的臉對著他,“宋大夫,你說呢?”


    公子均立刻一個激靈,“怎麽,不好?”


    鄭媛平日高興了就叫他均,叫宋大夫的時候當然也有,都是嬌軟軟的,聽得他忍不住就對她伸手抱在一塊溫存。但是現在她口吻生硬,一聽就知道她生氣了。


    “能好嗎?”鄭媛反問。她頂著一臉的黑炭,“我這樣,就算站在母親麵前,母親恐怕也認不出來了。”


    現在說她是如花都已經是抬舉她了。


    “那不是正好?”公子均滿心奇怪。


    鄭媛瞧著公子均一副不知道錯在何處的無辜臉,恨不得抓起碳灰給他臉上糊一頓。


    “楚人不是傻子。”她坐到公子均麵前,決定好好和公子均說一說,“你把我弄成這樣子,恐怕到時候就請我去潔麵了,要是再不好一些,拿著此事來羞辱鄭國。這可就糟糕了。”


    這簡直是把楚人當傻子糊弄,騙得過他們才怪。


    “……”公子均聽她說完,伸手輕輕扶住她的下巴,仔細的端詳了一下,“我覺得……尚好。”


    果然直男審美都是密!鄭媛恨不得噴他一臉,她連說話都不願意和他再說。


    還是讓她自己來好了。


    “公子,叔姬明日要穿用的衣裳都已經準備好了,臣也尋了一把劍來,應當不會有事……”雍疑高高興興從外頭進來跪坐在外頭道。


    “雍疑,你進來一下。”公子均見著鄭媛一臉嫌棄,召外頭的雍疑進來。


    “唯唯。”在外頭的雍疑聽到公子均讓他進去,遲疑了一下,想著公子既然讓他進去,那麽應該就沒問題。


    雍疑一進去,還沒有行禮呢,公子均就招呼他坐下,“你看看,叔姬妝容可還好?”


    公子均沒頭沒腦的冒出這句,雍疑愣住了,下意識就往鄭媛那邊看。鄭媛抬起臉,兩條粗粗的眉毛和黝黑的難以想象的臉對著他。


    雍疑目瞪口呆,他呆呆的看著鄭媛,嘴裏半句話都說不出來。


    “你看吧!”鄭媛恨不得拿東西丟他,憤憤的跑去洗臉了。


    公子均見著鄭媛跑開了,他湊過來看著雍疑,“當真……不好?”


    雍疑僵著臉和公子均對視一會,最終雍疑終於是敵不過自己的良心,點了點頭,“方才是公子給叔姬化的?”


    公子均見著雍疑竟然真的點頭,臉色也難看起來,他點點頭,喉嚨裏頭應了一聲,“嗯。”


    “公子以後還是別給叔姬上妝了。”雍疑原先想要說是,但到底還是不敢,隻能和公子均這麽說。


    以前他也看到鄭媛將自己露出來的肌膚弄黑,但是怎麽看都覺得均勻,看上去似乎是天生皮膚微黑一樣。可是公子均那麽一弄,一張臉幾乎都看不到五官了,尤其黑白分明的雙眼和黝黑的肌膚,看著簡直嚇死人。


    “方才叔姬比以前還要惹人注目一些。”雍疑下句話直接讓公子均臉都黑透了。


    鄭媛洗完臉,過來就見著公子均一臉的不高興。她手裏的布巾擦了擦臉,坐下來,半點話都不說。


    他把自己弄成那樣,還自我感覺良好。她都還沒發火呢,他自己就不高興了。她還沒生氣呢。


    室內安靜下來,隻聽到窸窸窣窣的衣料磨動聲響。


    過了好一會,公子均才看了一眼鄭媛,幽幽歎了口氣,“明日在渚宮,一定要小心。”


    “嗯,我知道。”鄭媛將手中的布巾放在一旁,點點頭。來楚國一趟,為著的不過是遊山玩水,另外躲過薛任的怒火。畢竟和公子均在一塊,要比和薛任一處天天看她的臉色好。誰知道既然會有那麽多事。


    “當初就應該說我是你的家臣,這樣我也不用去渚宮了。”鄭媛嗔了他一眼。


    她一顰一笑風情萬種,勾的公子均情不自禁的心就跟著她那流轉的眼波牽動,別的事統統都想不起來了。


    “你好歹出身公室,說是我的家臣,像甚麽話?”公子均眼睛緊緊的盯著她,口裏倒是回答的流暢。


    “哼,雍疑出身也不錯啊,不也是做了你的家臣。”鄭媛起了戲弄的心思,她拿過一旁剛才公子均用過的炭木,幾下就湊到了他的身邊來。她仔細的瞧著公子均的臉,男女的膚質還是有些不同,女子細膩,男子粗糙。在這個貴族男人統統都要上沙場的年代,就算是貴族男人也要被風吹雨打,隻能看五官,肌膚不能細看。不過就算是這樣,都要比庶人要好許多。


    “雍疑不一樣。”公子均搖搖頭笑道,“他雖然出身雍氏,但是是庶子,家中有嫡長子在,家產和大夫的位置都是由他的兄長來繼承,他也隻有另謀出路。”


    鄭媛想了想,似乎公子均也差不多一樣的,隻是雍疑做了他的家臣,而他是在鄭國為大夫。


    “你是公室,就算是隱瞞身份,也不應該是這樣。”公子均瞧見鄭媛沉默不語,當她是聽進去了。


    “我又不在乎這些。”鄭媛嘟囔著,她是真的不在乎這個。


    “這個可不行,不能辱沒你。”公子均說著,伸手在她的額頭上輕輕彈了一下。


    公子均用的很小的力氣,彈在額頭上沒多疼,但是鄭媛立刻就撲過來要掐他。誰知她這一下正合公子均心意,他立刻伸手抱住她的腰,把整個人都抱在懷裏,肆意揉弄。


    第二日天還沒亮,鄭媛就起來了。她昨夜是和公子均分開睡的,公子均一個年輕男人,正是氣血方剛之時,見著她尤其是在夜晚根本就沒有老實的時候,恨不得每時每刻都黏在她的身邊。


    真的睡一塊照著他那個精力,她可就慘了。


    鄭媛起了個大早,自己爬起來穿衣裳,那套上衣下裳的衣服穿得她煩躁的很。穿好衣裳還有束發戴冠。她仔細的在臉上撲了一層粗粉,將露出來的肌膚全部遮住。這會看看基本上差不多了,看起來肌膚不太好,而且黃裏透黑。她看差不多的才出來,此刻外頭已經大亮了。雍疑正在外頭等著,瞧著鄭媛這一副打扮,他暗暗的向鄭媛比一個大拇指,果然叔姬要比公子在行多了,昨日公子給叔姬弄得簡直見者傷心啊!


    鄭媛很是高興,她站在車上,和公子均一塊向渚宮那邊行去。


    到了渚宮,楚王並沒有立刻見他們。現在管事的是令尹,楚王被晾在一邊吹涼風。但是就這樣,楚王該要聽政的還是要聽政。


    各國的行人們在一個公室內,彼此見著客氣的笑笑。宋國的行人公孫卯看著公子均看了看左右,走了過去,“吾子好久不見。”


    “吾子。”公子均老早就認出他來了,隻不過在等他過來。


    鄭媛在一旁,鼻觀眼眼觀鼻,坐在那裏和個木頭似得,戳一下都不見得會動一動。諸國之間都有走動,但她那副冷漠的模樣,也沒有人願意貼著冷臉的。鄭媛聽著公子均和宋國來的行人公孫卯談話。


    兩人之前在宋國關係應當不錯,不然也不會一見麵就火燒火燎的衝上來。


    “吾子在鄭國受委屈了。”公孫卯長歎,他上下打量了公子均一眼,見著公子均起色尚佳,終於是放心了。


    “勞煩掛記,”此刻不在宋國國內,楚人的地方上,也不怕有宋君的耳目,公子均看了一眼四周,“我在鄭國還算不錯,國君待我甚好。隻是身在異鄉,時常懷念故土。”


    “吾子不知,如今宋國國內可謂是烏煙瘴氣。”或許是不在宋國,公孫卯說話的時候都帶了一絲怒氣,他左右看了一下,見無人注意,壓低了嗓音,“國君想要學晉國,驅逐戴桓之族!”


    “驅逐群公子?”公子均也吃了一驚。


    所謂戴桓之族,就是宋戴公和宋桓公的後代,公室一般在三代之後就會賜族,宋戴公所生公子們的後代就稱之為戴之族。


    “這怎麽能行?”公子均立即道,“國內諸事都需要公室們齊心協力,驅逐群公子,讓血親流落他國異鄉,這可是變亂的征兆。”


    “可不是!”公孫卯重重歎息。


    “國君應當是受了小人的蠱惑才會如此吧?”公子均垂下眼,眼中晦澀莫名。


    “蠱惑?是國君自己說的。之前也從沒見到有人說過,不過他要驅逐群公子倒是有人跟著瞎起哄。”公孫卯越說越火,聲音也不如一開始那麽低。


    鄭媛離他們比較近,看著他們兩人在那裏嘀嘀咕咕的,一看就知道有陰謀。她呆著無聊,也沒有人來找她說話,幹脆就坐在那裏腦補公子均和公孫卯兩人有什麽陰謀詭計。公子均不是個心裏想什麽,就全部放在臉上,但她對他還是有些了解的,現在眉頭微蹙,眼睛裏頭露出關切的模樣,別人看以為他是在擔心什麽。可是她一眼就看出來這個正在冒壞水呢!


    鄭媛興致勃勃的看著這兩人,心中猜這兩個人在說誰的壞話呢。她立刻把自己知道的宋國卿大夫和公室想了個遍。


    “諸位。”正在行人們在一起低低私語的時候,宮門處終於來個個寺人。寺人扯著嗓子,“諸位要去拜見國君了,還請準備一下。”


    原本還在交談的行人們立刻打住,紛紛站好,整理一下自己的儀容。


    鄭媛跟在公子均的身後,公子均轉過頭來壓低聲,“待會進去,不要抬起頭來,也不要說話。”


    “但要是楚王問我呢?”鄭媛也有顧慮。要是楚王問話,她總不能閉著嘴當啞巴吧?


    “……應當不會。”公子均認定這次見麵,楚王可能就是走個過場,然後就讓他們離開郢都,他之前也沒有聽到楚王有讓各國諸侯前來朝覲的命令。


    鄭媛點了點頭。


    行人們有專人帶著,向楚王所在的宮室去。


    走在渚宮中,鄭媛發現渚宮的布局和中原諸侯的公宮很不一樣,中原公宮講究一個前朝後寢的布局,但是楚人在這個之外,又有他們自己的特點。


    宮殿以其中一座大殿為主,兩邊的宮室排列開來。如同一隻展翅高飛的鳳鳥。


    宮殿之外是連綿不絕的崇山峻嶺,鄭媛看著這陌生的宮室,心下隱隱約約有些不安。


    楚王呂已經在宮室中等著了。這還是他做了楚王之後第一次見諸國行人,這還隻是替先王見的。之後諸侯們還要派另外一批行人作為正經的朝見。


    “國君,各國行人們都來了。”小臣在一旁提醒道。


    “嗯,讓他們都進來吧。”楚王坐在席上似乎有些不耐煩,那股不耐都已經表露在麵上。


    過了一會,各國行人從外麵魚貫而入。諸國是照著國力的強弱來的,前頭的是宋鄭,接著的是魯國,其他陳國等小國就在後麵跟著。


    楚王見著這麽多人,撇了撇嘴。他的目光在眾多行人身上掃過,他的目光在看到那個俊美的鄭國行人身邊跟著一個看上去似乎有些瘦弱的少年,他目光定在那個少年身上,眉頭皺起來。


    少年一直低著頭,不讓人看清楚他的容貌。但他看著那一抹剪影,總覺得似曾相識。


    他微微壓低了腦袋,想要看清楚那個少年到底諸多行人對他行禮,那少年舉起袖子,垂下來的廣袖立即將容貌遮住了。


    楚王見著他麵容被擋住,反而冷靜下來,他如同盯著獵物的獵手,靜靜的在觀察對方,等著獵物自己主動露出破綻。


    過了一息,垂下的廣袖放了下來。


    “賜席。”楚王吩咐。


    寺人們拿來了席子讓眾人坐下。


    “各位行人不遠千裏來到楚國,也算是有心。”楚王說話的聲音裏有一股漫不經心,聽得眾人腹誹不已。


    “寡人也知道舟楫勞頓之苦,如今國內有喪,不能有鍾鼓之樂,那麽就以水待酒。”說完,已經有寺人將漆卮拿來,所有的人都有。


    那少年去接漆卮的時候,下意識的抬了抬頭。楚王原本就盯著他,他那一下抬頭,頓時就讓楚王看到了他的臉。


    “咦?”楚王驚奇的咦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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