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哀怨起來是個什麽樣子?


    鄭媛早上睜開眼睛就嗅到了一股濃厚的哀怨味道,她伸手將一旁的內袍取來隨意的披在身上,床榻上亂成了一灘,公子均在那邊整理自己的衣襟,幾個豎仆給他整理著衣襟和袖口。他渾身上下的哀怨勁頭一直到第二日一早都沒有消散。


    鄭媛最愛做的事,就是撩起熊熊大火之後,躲到一邊看熱鬧。才不管人如何難受,她怕疼,也怕懷孕。所以隻能憋著他了。


    鄭媛披著內袍,胡亂將自己衣帶係好,走到帷帳後。伸出指頭勾開帷帳就往外看,見著公子均伸展開雙臂,豎仆們給他整理衣襟。她鼻子動了動,猶豫再三,而是沒有出去了。她這樣子不適合出去見人,而且,她還是有些心虛來著。


    昨天夜裏是用了不動真格的辦法,可惜麽,他已經不是被撩了一回兩回,每次都這樣,她還是有些心虛氣短。


    豎仆給他整理好衣襟,公子均伸手在衣襟上將上頭幾乎見不到的褶皺給撫平了。他揮手讓豎仆退下,自己撥開帷帳,就見到了站在後頭的鄭媛。鄭媛歪了歪頭,神情格外的無辜。頓時所有的哀怨都堵在了喉嚨口,他瞧著她身上除了一件內袍之外,就沒有別的衣物。玉白的腳背就這麽露出裳裾外,他垂首就看到。


    頓時身體裏又有青澀的火苗在深處緩緩舔著骨頭向上蔓延而去。


    他不動聲色的向後退了一步,有些狼狽不堪的轉過眼,生怕再看到什麽別的不該看到的。


    “今日又要出去?”鄭媛問。


    “嗯。”公子均原本側著頭,聽到她詢問,又忍不住回過頭來。鄭媛這會長發都披在肩頭,而且還亂糟糟的,清晨醒來,麵容總是有不雅的地方,不然女子也不會要趕在夫君醒來之前起身梳妝打扮。就算如鄭媛這樣的美人,額頭和鼻翼兩側都有些亮亮的。


    鄭媛見著他那雙烏黑的眼睛瞧著自己,立刻伸出手,把自己的鼻子給遮了,發現自己額頭還露在外頭呢,連忙另外一隻手把額頭也遮住了。頓時垂下來的袖子把一張臉遮的嚴嚴實實。


    “這樣你就看不到了~”鄭媛話語裏頭是遮掩不住的小得意。


    公子均歎了口氣,“方才我起身的時候,就已經看過了。”


    “甚麽?”鄭媛聞言將抬起來的手放下來。


    “無事的。”公子均知道女子在乎容貌,不過話都說出口了,要他再改也頗有些困難,隻能安慰她。可惜這安慰看樣子並沒有多少作用。


    鄭媛捂住臉頰狠狠的瞪他。


    “我今日要去拜訪一下令尹,”公子均看了鄭媛一眼,“之後會去宋國公孫卯那裏。”


    他這模樣小心翼翼的,實在是像即將出行的丈夫向妻子賠不是。


    “你去就是了。”鄭媛沒好氣的白了他一眼,“你和宋國來的人見一麵也不容易,有甚麽話仔細說也沒事。隻是要小心一些,別讓人抓住把柄。”這話是提醒他,別做出讓鄭伯誤會的事來。要知道鄭國和宋國雖然相鄰,但是鄭宋兩國關係一直不好,還別說宋國曾經插手鄭國太子和公子的君位之爭。


    兩國之間的梁子大著呢,鄭伯任用公子均,除了這個年輕人長得好看會來事之外,說不定還有別的用意。鄭媛也不忍心看著他一朝出錯,就將以前的努力就打了水漂。在別國做大夫的公子,想要站住腳跟,總是要辛苦許多。


    公子均不是傻子,聽得出她話語下的意思。


    “嗯。”公子均點頭。


    “早點回來呀。”她說著踮起腳尖,在他的臉頰上留下一吻。


    公子均有些懵,伸手捂住自己的臉頰上剛剛鄭媛親過的地方,臉頰上滾燙,似乎腦子裏頭已經想不起別的事來。


    這會可沒有什麽告別吻,男女相吻隻有做那事的時候才會有。鄭媛送走了滿臉通紅的公子均,告知庖廚給她準備朝食,換過衣物潔麵梳洗之後,從渚宮就來人了。


    渚宮來人的時候,鄭媛還在屋子裏頭吃朝食呢。做的都是她喜歡吃的,而且還不油膩。


    “吾子,渚宮來人,國君要召見你喃。”胥吏過來稟告的時候,滿臉笑眯眯的。


    鄭媛那會手裏還持著銅匕,銅匕上頭的羹湯都還沒有到口裏去,就哐當一下砸在了案幾上。


    如今公子均不在,她也不可能叫人把他喊過來。喊過來了也沒用,楚王要見的是她,而不是公子均。


    鄭媛心一橫,幹脆就和人去了。大道上人來人往,她坐的車是男子常見的站立在上頭的,過往的人都可以將她的長相瞧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公子側從渚宮中出來,在宮門處正好遇見屈瑜,所以和他結伴而行。屈瑜年歲比他稍微年長一些,公子側年歲較為年少,還沒有上過沙場。而屈瑜快是個青年了,而且曾經跟著先王去過鄭國,和鄭人也打了好幾仗。


    公子側有心從他這裏知道一些軍旅之事,故而邀請他一塊同行。郢都城內不管什麽時候都是人來人往。


    屈瑜在車上瞧見另外一輛車,臉色立刻變了變。公子側見他臉色十分難看,“怎麽了屈大夫?是不是哪裏不適?”他說著,也覺察出不對來,順著屈瑜的目光就看到正好過去的那個頗有些單薄的身影。


    “那個不是鄭國的公孫麽?”公子側立刻高興說起來,“我這幾日一直都想要請他到我那裏去,可惜鄭國行人不是說他身體不適,就是扯些別的亂來搪塞。”


    他之前曾經冒著風險給這位公孫送過東西,但是家中的家臣進諫,說此刻國君喪期,如此行事若是被人發覺上報楚王,恐怕會惹來大禍。


    公子側也隻能作罷,可是那個心思卻是按捺不下去,心裏時不時尋思著要去和那位美人交際一番。可惜每次去都被擋回來了,這次的機會還真是千載難逢。


    “屈大夫,對不住,我有事先離開。”說完,公子側令禦人調轉馬頭,去追那邊的鄭媛。


    屈瑜原先看著鄭媛的背影有些失神,可是公子側那句說話,他立刻就反應過來,他令禦人也掉過馬頭,不過速度卻要比公子側慢上一些,免得被他發現。


    兩人跟在鄭媛身後,見著鄭媛到了渚宮門口,不禁吃了一驚,他們見著楚王身邊的寺人落和那些守在宮門處的軍士說了什麽,出示了通行的節。


    到了這會,鄭媛進宮去見誰,一眼便知。


    公子側有些發懵,他不知道楚王召鄭媛去幹什麽。而屈瑜心中揪成了一團,楚王性情桀驁不馴,性情和幾位先王,尤其是他的君父幾乎沒有多少相似的地方。先王脾氣如同爆炭,一點即炸,當初先王弑父上位,成王最喜愛的公子出逃在外,先王即位之後,下令追殺這個公子,朝中有卿大夫不從,被先王親手格殺。


    而楚王的性情卻和先王不太像,屈瑜都還沒有摸清楚這位的性情。要說任性胡鬧,那是真的胡鬧,至少他還沒見過哪個太子在出奔之外,自己離開國都前往其他諸侯國。可是要說真的性情惡劣,他心裏總覺得不像那麽回事。


    因為莫不清楚楚王的性情,所以屈瑜也不知道楚王召鄭媛入宮是為了什麽。


    鄭媛這已經是第二次來渚宮,第一次是和公子均一道來的。第二次是被楚王單獨召去的。她開始害怕的厲害,腦子裏頭將可能會發生的事都過了一遍,甚至還想到了楚王叫人把她拖出去斬首。


    想來想去,反而不害怕了。反正最壞的不過就是掉腦袋,不可能還有比這個更壞的吧?


    “鄭國公孫,請吧。”寺人落回首對鄭媛笑道。


    鄭媛點頭。


    寺人落在前帶路,引著鄭媛到楚王的宮室去。或許是因為是私下,而不是正兒八經的覲見,所以走的路和之前來的完全不同。


    “國君,鄭國公孫來了。”寺人落走進去對正在看簡牘的楚王道。


    楚王將手裏的簡牘放在一邊,雙手手指交叉放在腹上,“讓她進來。”


    “唯唯。”寺人落趨步而出,沒過多久,鄭媛就從外頭走進來。


    楚王抬了下眼睛,寺人們就擺了一張席。鄭媛坐在席上對上頭的楚王拜下去,“拜見楚君。”


    楚王看了她一眼,對左右道,“你們都下去。”


    楚王身邊的伍韜這會瞪圓了雙眼,如同看鬼一樣的瞪著她,鄭媛早就記不得在邊邑的時候,那個跟在楚王身邊的小跟班了。她頭微微垂著,也沒有去看楚王。


    宮室內除了楚王和鄭媛之外,其他人都躬身退下,伍韜在退出宮室的時候忍不住多看了鄭媛一眼。


    宮室內靜悄悄的,楚王手指摩挲著拇指上的玉韘,而鄭媛坐在那裏一言不發,似乎自己是一個人獨處,麵前的楚王隻是一堵牆,或者是一麵屏風。


    照著周禮,隻有天子才有資格用屏風,可是楚人不服周,楚王的宮室之內處處可見屏風,此時就有一麵精致的鏤空漆虎座屏在楚王之側。


    “……”楚王看著鄭媛,他麵無表情,一雙眼睛盯著她,似乎要看出她心裏到底在想什麽。


    女子他見得多了,不管是做太子的時候,還是現在,渚宮之內不管是楚女還是被其他諸侯送來的,又或者是從被征服的部落裏送來的女子。她們爭先恐後的想要取悅他,哪怕他隻是回給她們一個眼神,她們也能歡欣鼓舞許久。如同渚宮內養的那些羽毛鮮亮的鳥兒,隻要主人逗弄一下,就能唱出最歡快的聲音。


    叔姬美貌,他從未見過。哪怕渚宮這麽多的女子,他也沒有見過一個能夠比的上她的。不過她的性子可不像她的容貌,如同一匹脫韁的野馬。想要不費吹灰之力將美人摘得到手,恐怕沒那麽容易。


    當然如果向鄭伯開口,鄭伯不敢拒絕,但他眼下是不行的。見過哪家兒子死了父親就急著去要女人的麽?就算中原也有這樣的例子,他也不能。


    鄭媛默不作聲,隻當自己是個木頭樁子,任憑楚王看。過了半晌,楚王從席上站起來,緩緩走到她的麵前。


    “寡人聽說,你和那個宋國公子很熟?”楚王雙手背在背後,居高臨下看著她。少女換了男裝,眉宇裏多了一份英氣,可是那份嫵媚如同天生而來,已經揉入了她的血肉當中,一笑一顰無意中隱隱約約透出來。


    如同鮮花綻放時候飄出的芬芳。


    楚王將宋國公子這四個字咬的格外重,楚國和宋國在祖上就曾經有仇,再加上楚王的父親在會盟諸侯的時候,曾經以一件小事令人將宋君的禦人綁在車上打了百鞭,狠狠把宋君的臉麵丟在地上踩,楚王對宋君又能有幾分好感。


    “楚君,這宋國公子不知幾凡,小女不知道楚君說的是誰呢?”鄭媛心裏不怕了,對上楚王往昔的狡黠靈動又全出來了。


    “你——”楚王聽得她這麽說,頓時被她這話哽住。


    鄭媛抬起頭來,一雙秋水明眸裏光芒流轉,甚至嘴角還帶著淺淺的笑,“小女實在不知道楚君說的是哪個公子,要知道宋國的公子可多呢,小女在鄭國也見過不少公子公孫,和他們其中的人說過話的,小女自己也不清楚啦。”


    這會她的膽子可要比之前大多了,害怕有個什麽用處,最多是給人添加貓捉老鼠的趣味罷了,到時候該死的死,該殺的殺,唯獨哪個以為自己服軟就可以逃過一劫的傻瓜,哭的涕淚滿臉,等到對方享受夠了,就被處置了。


    “……”楚王手指捏住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臉來。鄭媛被迫抬起頭來,可臉上還是方才的神情。


    這美麗嫵媚又膽大的模樣,還真的像他那次沒有獵取成功的白狐。


    “你不怕寡人殺了你?”楚王俯身下來,對她道。他說這話的時候語氣輕輕的,似乎不是在決定她生死,而是一件小事。


    “小女出身卑微,楚君想要怎麽處置,恐怕就算是小女君父也不敢說一句話。”鄭媛說著就笑了,“但是楚君若是要殺,為何不在鄭國邊邑的時候就將小女殺了?小女那會遠離新鄭,就算死了,家臣上報,也拿凶手無可奈何。”鄭媛說著眨了眨眼,似乎很是不解。


    “那時候的你……”楚王眯了眯眼,想起她依著窗口,纖細潔白的手指勾著玉韘上的朱色絲帶。


    “那時候的你還真是膽大,現在你的膽子還是一樣的大。”楚王鬆開她下巴上的手。


    那是他十多年人生中第一次被人拒絕,難堪又難受,他記著呢。


    “那麽楚君是要報複小女了?”鄭媛看著他,她幽幽的歎了口氣“小女那會又不知道楚君身份,隻當是哪家楚國大夫家中的幼子出來遊曆,既然送我玉韘,我自然憑著喜好,喜好就收下,不喜歡那就還回去。”


    她說著,神情十分無辜。


    “那你知道之後,怕不怕?”楚王聽到她這話,不但不怒,反而笑了出來。


    “那日見到楚君,當然怕,可是小女仔細想了想,就算怕也沒用。”她說著,看向楚王,“小女生死不在自己手裏,若是貿貿然逃離郢都,反而會給楚君留下把柄,對鄭國不利,也會連累行人。既然如此,一人做事一人當,楚君要殺便殺,隻是小女懇求楚君給小女一個痛快。”


    楚王垂下頭看她半晌,她眼眸裏的光芒讓他很想伸手摸上去。


    “一點小事,你以為寡人就會對你喊打喊殺?”他說著臉上冷下來,“未免也太高看你自己了。”


    “嗯?”鄭媛疑惑的看他。又是折辱她,又是私自召她。既然不是為了喊打喊殺,那是為了什麽,難不成還真的為了她這相貌不成?


    她從來不認為相貌是個臭皮囊,相反人初見的時候,第一眼看的都是長相。用得好了,可以給自己帶來便利。再說,長相父母給的,誰還能選擇自己美醜不成?


    “你來楚國有一段日子了,給寡人說說看,你覺得楚國如何。”楚王自己拿來一張席子往鄭媛麵前一丟,坐在上麵。


    此刻宮室之內隻有他們兩人,要說曖昧,孤男寡女的,就算想要正經,都難正經起來。她眼波流轉,如同一隻秀氣的小狐狸,開始慢慢想自己應該怎麽說。


    楚王嗤笑一聲,“你心裏怎麽想,嘴上就怎麽說。”他頓了頓,湊近了她,“別看寡人年少,可是還是能分辨出何人說真話,何人又在說假話。”


    “小女聽了楚君此言,倒是十分惶恐。”鄭媛扯了扯嘴角,既然這麽喜歡聽真話,那麽她也就診真說了,“小女來楚國的這一路上,風景見了不少,人麽也打過些許交道。”鄭媛想了想,“路上見到的縣師莫不威風凜凜。”


    就是衣服什麽都有,看的她辣眼睛。春秋是軍民合一,除了由貴族擔任的車兵之外,步兵基本上是由平民和奴隸組成,衣服都是他們自備的,所以看著可不是什麽都有麽,她還見過有步兵兩腿光光,腳板都是光著的。


    但就是這樣的隊伍,偏偏叫中原諸侯忌憚不已。


    她“威風凜凜”這四個字,也不是完全奉承楚王。楚人尚武好鬥,這個隻有晉國和秦國才能和他比一比了。


    “隻是這帶兵的人麽,可就不一定了。”鄭媛瞧見楚王年少還帶著些許稚嫩的臉上露出些許得意,下句話就殺了他的威風,“縣師威風凜凜,武力不可小覷,可是帶兵的人未免能夠配的上他的位置,而且不知楚君有沒有聽說‘一將無能,累死千軍’這話?”


    這也不是她亂說,這一路來的見聞,她的確是看到了些不好的事,隻不過她誇大了些而已。


    “……”楚王不言,但臉色已經難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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