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一,寅時剛過,一老婦便起了,她丈夫早亡,兒女亦不在身旁,屋內有些冷清,取過桌上疊的規規整整的幾個紅包,敲敲鄰家房門,中年女子探出頭來,見是熟人,開門放進屋內,丈夫和幾個孩子在炕上相擁熟睡,老婦捏捏孩童睡臉,將紅包在枕邊放好,婦人見了,點頭笑笑,輕手輕腳收拾好,倆人結伴去醉香樓門前掃雪。到了門口,看見用石頭壓住的一塊碎布,血書六個大字。


    “燕家姐妹有難。”


    兩個婦人家,一時間心急如焚,手足無措。老寡婦率先鎮定下來,叮囑另一婦人先正常掃雪開門,做好份內事,自己取過碎布,急匆匆往燕梔燕蝶姐妹家中趕。


    敲門,無人應,再敲,屋內有響動,一會,一個人影持燈藏在門口,怯生生開口,“誰啊。”老寡婦認出燕蝶聲音,“我,醉香樓裏打雜的劉婆子。”


    門開一小縫,燕蝶睡眼朦朧,隻著單衣,披著棉被抖著腿在門口站了,頭發亂糟糟的,劉婆子見她神情無異,不像遇見奇異怪事,拿出碎布遞給燕蝶。燕蝶看了,睡意立消,神色慌亂起來,也不再理立在門口的劉婆,轉頭叫嚷起姐姐,燕梔起了,屋內動靜亂一陣,又安靜下來。燕梔到門口,拿著貼身荷包,取幾枚錢遞過劉婆,作揖謝了,劉婆問情況,燕梔搖搖頭,見劉婆臉色擔憂,又說了些要找杜先生,不成收拾行李離京的想法安慰,叮囑劉婆不要亂傳此事,才道別關門。


    日頭起了,駙馬府漸漸門庭若市,鬆白昨夜無事,早早起了用過膳食,搬個凳子在府前一坐,翹起二郎腿,領了莫青衫王娟兒何春夏三位姑娘,吩咐人群次序排開,挨個收禮。


    葉殊把張舟粥叫到院中,“看看你的劍。”


    張舟粥右手做拈花狀,隻以虎口圈住劍柄虛握,由此控劍,上下左右極為靈活,腕一轉,餘下三指輕撥,劍尖便向前遞出,連刺數下,都在一條線上,收劍回胸,舉重若輕。葉殊見過,不動神色,示意繼續。


    張舟粥咬咬牙,長吸數口氣,直直伸展開手臂,屈身弓步,將劍尖遞至最遠處,身不動,臂不動,步不動,形動,劍尖又往前一寸。


    “有意思。”葉殊走近,翻過張舟粥的手看,細白嫩肉,並無劍繭,葉殊皺皺眉頭,拍拍張舟粥的肩,“天資尚可,還需多努力些。”


    駙馬府外的聲響漸漸小了。


    一人一驢,晃晃悠悠走近了,十四月中趴在驢上,手腳放空乏力,瞪著眼瞥兩側人群,不斷有人拿拜帖拜禮想上前敬了,十四月中擺手不收,指指門口坐著的鬆白,於是來人便都退下,安心排隊。


    行至門口,鬆白對著十四月中翻白眼,“小叔新年好。”何春夏嘻嘻哈哈要去撓十四先生的癢癢,十四月中假裝生氣,“薅我下來啊,幾個沒良心的東西。”莫青衫乖乖去扶,王娟兒取手帕替十四先生擦臉上的酒漬,十四月中沒瞧真切,見莫青衫一身男裝,隻當是個小夥,“這小子生的俊俏。”莫青衫臉色微紅,不反駁。


    “討嫌的要死,還是娟兒好,娟兒把你媽叫來,有話同她說。”莫青衫扶十四月中到正廳坐了,對他有些好奇,便在一旁候著不走。不一會王媽進來,看見十四先生醉態未散,要去熬薑湯端來,十四先生攔了,“南院的梅樹底下,埋著一壇十多年的梅間雪水,挖出來,取我的敬亭綠雪來泡,叫小葉來陪茶。”王媽“哼”一聲,“不許我陪,嚐嚐你們這好茶?”十四先生眯著醉眼做無奈狀,王媽開個玩笑,心裏知道十四先生有好東西,一定是願意大家共享的,看他醉的難受,趕忙下去忙活。


    葉殊領著張舟粥過來,兩人坐了上位,張舟粥也想坐,看莫青衫站在一邊,隻好默默站她身邊。莫青衫瞥他腰間佩劍,主動問,“你劍法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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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舟粥偏頭細看她,隻覺著英氣逼人,“師父誇我天分還成。”左顧右盼去尋何春夏,不見人,覺著莫青衫好看,又看她,“我師姐,她劍法,太厲害了。”


    莫青衫蹙了眉頭,“能有多厲害。”張舟粥二話不說,提一口氣,開始吹噓,“我師姐那可是天下第一無雙快劍,出劍刺人,便是隻見劍影不見劍身,劍勢如疾雨,來去若狂風...”葉殊見他吹的天花亂墜,咳了兩聲,示意收聲,張舟粥沒反應過來,嘴裏不停,惹得十四月中哈哈大笑,他方才聽兩人說話,才明白莫青衫是女子,偏頭對了葉殊,“是那個姓張的新徒弟?好玩。”再看莫青衫,兩人眼神對上,點點頭“小友。”


    王媽捧了茶具過來,埋怨,“那雪水啊,放了十來年,我估摸著沒封好,一股怪味,不能用,好在路上的泉水我接過些留了,湊合喝吧。”


    茶具還未擺妥當,杜觀山便領了燕梔,燕蝶姐妹進來,剛行過禮還未介紹,鬆白手提象牙鑲玉銀寶箱,領著王娟兒,何春夏又進,正廳站的站,坐的坐,人擠得滿滿當當好不熱鬧。


    “都趕上吃先生這好茶來了。”王媽湊到十四先生耳邊打趣,十四月中要了王媽的帕子,用茶水澆了,擦過臉,提了些精神,指著杜觀山三人,偏頭看葉殊,葉殊開口,“我二師兄杜衡的兒子,杜衡,你當年老罵他財迷。另兩個姑娘家我也不認識。”鬆白衝著王媽晃晃手裏的寶箱,得意炫耀,“象牙的。”想起什麽,把箱子遞給王娟兒和何春夏玩,和兩姐妹走的近些,“會打雀牌不會?”


    燕蝶垂著眼,搖搖頭,燕梔點頭,“不會,但我倆聰明,學的快,看幾次就會。”鬆白這話聽得高興,拉了燕梔燕蝶坐了,“叫什麽名啊?”“燕梔。”“燕蝶。”聽過名字,心裏更是喜歡,盯著二人仔細端詳。張舟粥心頭一抖,燕家這倆姐妹,不會是...


    十四月中眼神掃兩圈屋裏,好似少了一個人影,開口問,“薑凡人呢?”王娟兒早就想問,豎起耳朵看杜觀山,杜觀山思索一陣,“昨晚上跟著餘丹鳳走了,我沒多注意。”再想了想,對了兩姐妹,“那布條也許是他寫的。”拿出布條給葉殊,十四月中看,杜觀山主動開口,“這麽大個人,活見人死見屍,不能說沒就沒。待會我去北鎮撫司找狄濤,他在京城耳目多,一定有消息。”此話講完,去領了兩姐妹到十四先生跟前跪著,“您還記得燕家嗎?隻有她倆活下來。如今這布條雖不知所指具體何事,但怕與餘丹鳳有牽連,我家中難以庇護。昨日見您府中,沒備幾個下人可用,就此送來。您要是不肯收,她倆就得趁早出城,逃此劫難。”鬆白開口打趣,“你家裏為何難以庇護啊?”


    “夫人們不同意。”杜觀山小聲。


    眾人皆會心笑笑,十四先生起身去扶姑娘們,“記得記得,燕家翻案,還是我擬的旨。”燕梔抬眼看他,麵容暗白未曾蓄須,兩眼通紅,眼圈極黑,宿醉剛醒的模樣。她見過他的,十多年前,爺爺過七十大壽,她嫌吵鬧,躲在側院的假山後麵讀書,忽然聞見一陣奇香,探頭去看,一人道士打扮,在荷葉上架一小丹爐,丹爐上烤著幾粒蠶蛹,手指上夾幾個小瓶,均是調料。那道人瞥見她,不由分說把她抱出來,逼著嚐了一粒蟲子,氣得她差點掉了眼淚。


    他,應該不記得了。


    鬆白嚷嚷起來,“好了好了,這麽大院子,多少人都住的下。”十四月中點點頭,喚過何春夏張舟粥過來,要了二十四長生圖,起身離座要回房去了,燕梔默默跟在身後,十四月中一路上嘀嘀咕咕,聽不真切,隻聽見,流星,災禍等幾個字眼,忽然間話語清晰起來。


    “我這個人,吃穿用度不算講究,但絕不能差。好讀書,平日裏見了好的合適東西,也愛給其他人看看,你倆都識字吧?”燕梔皺皺眉“嗯”聲,燕家曾是大族,這話講得,看不起人。


    進了書房,十四月中徑直到書桌前,“我一般睡書房,你倆就到我那正房去睡,當自己家,不必客氣。”


    “多謝當年先生為我燕家翻案。”燕梔邊幫十四月中尋紙筆,一邊輕輕拜過。


    “當然,記得我還在道錄司任天師的時候,象棋下的不錯,號稱國士。你家燕老頭不服,上門來戰,連輸三局,輸了還賴賬,你燕家至今欠我三頓酒。”


    燕梔抬頭,已記不清爺爺的模樣了,笑了笑,“我一定還。”


    “哈哈哈哈。”十四月中見燕梔神色認真,眨巴眨巴眼,“嗯。”


    燕梔替十四月中研好墨,看他抄了會書,想去妹妹說這些吩咐,請過好要走。


    鄰出門前,十四先生筆不停,突然開口。


    “燕家。”


    “滿門忠烈,我記得。”


    燕梔含了淚,踏步出門,把門合好。


    深深一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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