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初更聲起,天色昏暗,一架馬車緩緩駛到齊府大門前,齊白鈺從車上下來,神色疲憊,車裏一隻纖手掀開車簾,將手中的手絹遞過給他。


    齊白鈺接過手絹收好,囑咐車夫,“送幾位姑娘去駙馬府。”


    入門,徑直緩步走入大哥院中。


    齊白魚正持斷雲舞劍,夜色下看不清楚,齊白鈺走進回廊在一旁候著。齊白魚一套劍招舞完,突然踏前,直刺齊白鈺,齊白鈺不躲不避,任由斷雲停在身側的一盞油燈前,燈火未滅,齊白魚歎氣,“哪怕是比上論劍會第一輪的高手,我都太慢。”


    “薑凡,怎麽樣了。”


    “有些人活著,已是行屍走肉。”齊白魚收劍,退回院中,“餘丹鳳這次太過狠毒,不殺人,誅心。”自顧自又練起劍來,“這次的傷平常大夫也能治,就是這誅心,無藥可醫,薑凡指不定什麽時候就自裁了,趕緊讓他帶了藥走,別死我這兒,晦氣。”


    齊白鈺尋到側邊的小屋,薑凡被綁在床腿,眼神渙散,額角纏著白布,血色一點點滲開,瞥向桌角,還有血漬未擦去。薑凡斷了右手,左手被劍身貫穿,不能持握,應該是撞桌角自絕被齊白魚發現,隨手包紮一下綁在一邊。


    “左手的傷,不過是多養些時日,能好。葉先生說你這次和上次的藥錢你都欠著,工錢不夠扣的,讓你明天回家邊養傷邊幹活。”齊白鈺懷裏揣著張舟粥貼給薑凡的兩百兩,想了想,不必急於此時。


    “我已是個不能握劍的廢人,要我何用,替我謝過葉先生。”薑凡開口,雙目無神,隻呆呆望著前方,“今生欠的恩,來生再還吧。軟甲我脫了,您下次去國子監上課,替我捎給春夏姑娘,讓她還給狂瀾生。”


    “事情過就過了,此生還長著呢...”


    被薑凡默默說話打斷,“外人眼中,賊父賊子,老子偷東西,兒子穿甲決鬥,都是小人,大仇未報,反而成就餘丹鳳的君子名聲。我再沒有報仇的資格,一個再不能握劍的卑劣小人,此生有什麽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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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齊白鈺上前,拿住手絹遞到薑凡跟前,薑凡認得,閉了眼,別過臉去。齊白鈺歎氣,回身將銀票放在桌上,用那手絹擦去血漬,搭在桌角,再去將綁住薑凡的繩索解開。


    薑凡得以活動,當即騰起身又要去撞那桌角,目光隱約中看見那塊血手絹,愣住,終究沒了力氣。


    “桌上有兩百兩,你撕了福王給的銀票,銀號不肯換新,現在銀票是張舟粥自己出錢墊給你的,別撕了。走,回,還是留,隨你,要死的人,怎麽都攔不住,不勸你了,我哥是大夫,別死在他院子裏,傳出去不好聽。”


    齊白鈺取過軟甲,不回頭看薑凡,出屋。


    再過些時辰,齊白魚打著哈欠拎了藥走到小屋前,屋門微微掩著,內裏並無動靜。怕不是死裏麵了,齊白魚歎氣,用腳輕輕推開屋門,不見人影。


    桌麵上,放著兩百兩銀票。


    ......


    濟南府,大明湖,夜色中,煙波裏。


    “煙波裏”是大明湖畔的一艘巨型遊船,高五層,燈火通明。


    第五層大廳隻設一桌,擺在正中,夥計丫鬟各列左右,倒也不顯空曠,濟南府同知趙巍,通判何英才設宴請何小雲,張舟粥二人。何英才拉著何小雲貼耳說話,“咱倆可是本家,這頓飯,不談公務,隻是好友相聚。何兄弟這次從京城過來,京城自然好,這小小的濟南府卻也是別有趣味,這兩日我領頭,一定要兩位兄弟好好賞賞我濟南府的秀麗風光,飲一飲這美酒珍饈,品一品風土人情。來,何兄弟,我敬你!”


    何英才須近花白,自己豪飲三杯敬了何小雲,立刻上了頭,麵紅耳赤,何小雲念他年紀大了,不勝酒力,隻得陪著,飲過一杯。


    “美食美酒美景,當有美人相伴。”趙巍見何小雲喝了敬酒,心中暗喜,高聲喚人。


    談笑間幾位美人入席,一位小鼻小嘴,擦了香粉,極為乖巧的坐到張舟粥身側,有意用身子貼著他倒酒,一杯斟的滿滿,拋個媚眼給他,“小淑請官爺飲酒。”


    香氣入鼻,張舟粥有些迷離,酒還未飲過,人倒有些醉了,連連擺手,“我酒量不好。”那乖巧美人見狀,將手悄悄搭上他的大腿,輕掐一下,“官爺生的英俊,又這般年輕,瞧不起我這等尋常的庸脂俗粉,連杯酒都不肯相陪,那好,我自己喝。”


    取杯,用袖子遮麵,假裝飲酒,隻含了一口慢滾入喉,其餘默默倒在地下,無人看出,將大半個身子倚上張舟粥,噴出口酒氣來,“小淑酒量也不大好,有些醉了,官爺,先扶小淑回房休息,待會再來赴宴可好?”


    張舟粥已呆若木雞,看向師哥,何小雲正被趙巍,何英才,一幹美人左右夾擊,逼著敬酒,正一一回絕,無暇注意這邊。張舟粥未經人事,那裏受的了這種撩撥,半摟住酥軟,渾身發硬,心神不寧間,一個夥計上前來上菜,手一滑,手中圓盤一歪,肉塊,菜湯潑落,灑了張舟粥一身。


    “你這沒分寸的賤東西,怎麽做事!”小淑罵罵咧咧的從張舟粥身上起來,那夥計知道做錯事,怕受責難,轉身奪門就逃,其餘人終於注意過來,趙巍皺眉,當著何小雲的麵不好發作,揮揮手,“把那小廝給我帶回來!”


    何小雲抬眼,隻看見矮個身影竄出門,故意開口,“這夥計好像很怕你?”


    趙巍聽出話中有話,打個哈哈,“這地我常來,沒見過這人,應該是新來的手生,不懂規矩,看見咱們是貴客,怕掌櫃的責難才跑了。來來來,別壞了興致,你們幾個也不用追了,由他去。”


    何小雲衝張舟粥使個眼色,“我這師弟沒帶什麽便服,總不能穿官服過來,我帶他去我房間取我的衣服給他換。”張舟粥連連點頭,趙巍和何英才隻得賠笑應好,目送兩人出門。


    “師哥啊,剛才有個姑娘對我用美人計,我不為所動。”


    “唉,盛情難卻,即便是我也有些支持不住。”何小雲歎氣,“這地方上的官員,畢竟掌權辦實事,需要相互往來,個個人情通達,黨派之分不會像京城一樣非黑即白。今日吃酒,看這架勢,這兩人絕非竹林黨人,東宮?倒也不好說,不過黨同伐異,記上就是了。”


    “那咱們不回去了?”


    “還回去做什麽,再試試你能不能支撐住美人計?”何小雲嗤鼻,“拿了行李趕緊從這船上撤。”


    兩人下樓,一樓大廳,幾位鏢師圍著一位小吏也在吃酒,劃拳酒令,好不熱鬧,朝廷官員也混江湖?張舟粥好奇那小吏,多看兩眼。


    “這是咱們大威鏢局明日的通關文書,先生心細如發,明日入關時,還請先生...”那鏢師將一張百兩銀票遞過,小吏瞪著醉眼去瞧,哈哈笑幾聲,“字寫的不錯。”一把抄過銀票收好。


    張舟粥立刻攔了何小雲,伏在他耳邊說了此事,“咱們要不要去問那小吏的名字。”何小雲搖頭,“這算江湖事,鏢局在各地通行,總要和這些看城門的小吏打交道,給點心照不宣的好處也正常,別擾人財路,太麻煩。”


    張舟粥又回頭去看,上菜的夥計好像是剛剛手抖潑自己一身的那個,一句歉意沒有就跑了,有些惱火,但師兄弟由此找了個借口開溜,倒也不必責難他,扭頭回來,“師哥,如果我沒看錯,那是張百兩銀票,這數目也太大了些。”


    何小雲皺眉,回身,和張舟粥裝作尋常食客,在一邊找了個桌子坐下,聽那鏢師和小吏說話。都是些恭維,沒什麽意義。


    坐了一會夥計過來送茶,張舟粥餘光瞥見,擺手,“隨意上兩個小菜就好,忙去吧。”


    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


    “喲,兩位官爺,不在五樓賞美食美酒美景,美人。到這一樓來做什麽。”


    張舟粥瞪眼瞧那夥計,夥計把食指搭在自己唇間示意小聲,張舟粥小聲驚呼,“祝姐姐?”


    祝金蟾臉抹的黝黑,隻有那對眸子又亮又有神,張舟粥這幾日老被她瞪,自然認得。何小雲一把抄住那夥計小臂,拉到身前,祝金蟾吃痛,但不敢與他較力,怕打草驚蛇,引來旁桌注意,小聲罵他,“狗官差,滾去和你的美人吃酒,滾!”


    何小雲惱了火,強行拉她坐下,“祝姑娘,我真心實意對你,知道你有自己的江湖事,這一路上我拿你當摯友相待,從未多問,可姑娘為何如此恨我!罵完便走,再不相見?”


    這幾句說的情真意切,極為委屈,祝金蟾聽了心也軟些,“狗官差,誰要恨你了,你們有事做,我也有事做,先各忙各的。”


    張舟粥接話,“那祝姐姐我們待會一起走,找個客棧一同住了,也不至於找你不到。”


    祝金蟾哼了一聲,何小雲當她答應,手鬆了些,祝金蟾起身就跑,幾個眨眼間,已經飛奔下船,消失在岸邊夜色。


    兩人起身追了一陣,連個人影也沒瞧見,張舟粥呼呼喘氣,“祝姐姐好高的輕功。”


    “大威鏢局...”何小雲想著昨日城門前的守備曾說祝金蟾問過去大威鏢局的路,如今這大威鏢局的鏢師和這小吏在這遊船上吃酒,她亦扮成夥計過來,思索一陣,叫了張舟粥轉身。


    “回去。”


    “回去幹嘛?”


    “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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