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和恨實在是很奇妙的東西,它們總是無端端的發生,不需要任何理由。


    耿魁看見十四月中的第一眼就恨他。


    恨他那股高談闊論的傲慢,恨他漫不經心的灑脫姿態,恨他可以輕而易舉的擁有自己想要的一切。


    不過是一個孤兒,一個棄嬰,隻是運氣好,被老天機收養,輕而易舉的成了天機道人,成了道錄司天師,成了持國雲中聖君。


    所有人莫名其妙的愛他,莫名其妙的敬他,他不用付出任何代價,隻是運氣好。


    耿魁入宮時十三歲,已懂得男女之事,耿父農戶出身,戎馬半生拚下來一座將軍府,他是最小的兒子,十一歲娶親,妻子大他六歲,有些胖,父親說屁股大好生養。


    她是窮人家的女孩,被買來伺候耿魁也是十一歲,早已經看過了世態炎涼,他從小就喜歡欺負她,她總是默默背過身去掉眼淚。


    洞房花燭時,父親摸著黑進屋來,耿魁安安靜靜地躺在紅床上的一個小小角落,聽著粗壯的喘息聲,床板晃動的很厲害,他閉上眼睛,沒有醒。


    煉體這條路,他是天才中的天才,十三歲,還在發育的年紀,個頭,筋肉,都還在快速生長,遠遠不到巔峰,而他已經突破了六重山,和他的父親一樣。


    登峰的那天夜裏,父親摸著黑又來了,他睜開眼,打斷了父親的三條腿。


    逆子!


    家醜不可外揚,父親不再來,稱病養傷,等到父親病愈再上朝,他從睡夢中醒來,已身在宮中。父親薦他做官,做大大的官,做宮裏的官。


    他成了太監,再難出宮,再難相見。


    又過了很久,再聽見那個大他六歲的胖胖妻子的消息,她死了很久了。


    耿魁身體有缺,心生惡魔,此生再也無法突破七重山。


    耿魁看見十四月中的第一眼就恨他,恨了很久很久,恨得咬牙切齒。


    恨他的幸運,恨他的強大,恨他的完整。


    江湖上的人,在茶餘飯後總喜歡議論誰會是天下第一,有人說十四月中,有人說李青藍,有人說言達摩,甚至有人說巫馬坤,可從來沒有人提到過耿魁的名字。


    耿魁可是有史以來最天才的煉體武者。


    他渴望權力,渴望強大,渴望完整。


    好運終於眷顧在他的頭上,他看見了機會,跟對了人,一躍成為南京城內真正的皇帝。


    真龍天子。


    他的不完整讓他不能更強大,所以他尋求超越,他要超越人的極限,他要超凡入聖。


    在外人的眼中,耿公公愛聽戲,愛喝茶,愛收白花花的雪花紋銀,但他不愛古董字畫,不愛美人幹兒子,不愛買田置地。


    幾乎無人知道,這大筆大筆的銀子,被用在了哪裏。


    當尹慢呈上玉印時,史芝川,鄭先勇都皺著眉頭,這是塊極為燙手的山芋,皇權之爭,隻會有一個勝者,餘子柒贏,換來的不過是個無用的頭銜,若是輸了,大半輩子掙下的偌大家業將灰飛煙滅。隻有耿魁,喝著茶,不動聲色的暗喜,他沒有子嗣,了無牽掛,他隻渴望更高的地方,他要成為真正的龍。


    況且可以殺掉十四月中,太好了!


    殺殺殺殺殺殺殺殺!


    殺它個痛快!


    第一次刺殺就該失敗,一個堪稱世間最強之人,如果就這麽輕易死去,那可就太遺憾了。所以當他聽到劉靈官的失敗時,甚至有些竊喜,因為他總算可以,親自轟爆十四月中的頭顱。


    他懶得多做準備,他對自己的實力有著極強的自信。


    他愛聽《空城計》,愛聽極了。


    他會想象自己坐在城樓之上,城下就是來襲的敵軍,他們列陣,鐵甲森森,閃著吃人的光。


    他的臉上毫無懼色,瀟灑撫琴。


    他不會像諸葛孔明一樣運籌帷幄,玩弄人心,疑中生疑,靠著虛虛實實間的博弈,驚退來敵。


    一曲終了,他會從城牆上一躍而下,握緊雙拳,轟爆百萬大軍中的每一顆頭顱。


    此刻他笑眯眯地迎上了十四月中,在聽完一大串亂七八糟的發言之後,他臉上的笑意更甚。


    “諸界神雷,聽我號令。”


    雷法為萬法之首,隻有天機一脈傳承使用,天雷之下,萬物隻有灰飛煙滅的資格,十四月中就是憑借此法殺出的聖君威名。


    天地變色,白晝披上黑紗,烏雲旋轉在眾人上空,雨勢越來越大。


    逃。


    這是在場的其他人,心裏出現的第一個念頭,無關生死,隻單純是人對自然的敬畏。


    “滅。”


    十四月中冷冷看向前方,鄭先勇,史芝川二人聽出不對,早已經在錦衣衛和劍派弟子的掩護下顫抖逃竄,隻有耿魁,自始至終巋然不動。


    殺。


    這是耿魁心裏出現的第二個念頭。


    白。


    天地一白,閃爍的電光揮出,切開黑暗。


    轟!


    炸雷聲從極遠處咆哮而來,暴鳴在每個人的耳畔。


    所有人不再能看見,也不再能聽見。


    隻剩下天地一白,隻剩下腦海中嗡嗡作響的寂靜,隻剩下雨點濕透衣衫,刺痛皮膚的熾熱。


    雷法之下,萬物隻有灰飛煙滅的資格。


    狂瀾生的視線一點一點清晰起來,他恢複的很快,顫巍巍的用雙手撐起倒在雨水中的身軀,從地麵上爬起來。


    天雷過後,隻有兩個人還站著。


    耿魁,十四月中。


    漸漸,不斷有人從雨水中爬起,被眼前的場景驚的愣住,和狂瀾生一樣怔怔地看向耿魁。


    雷光不斷在耿魁的周身閃耀跳動,卻未曾傷及他分毫,他上身的衣物已經在無數微小跳躍中的被燒成飛灰。


    耿魁赤裸在外的肌膚金光閃閃,如魚鱗般隨著他的呼吸一起一伏。


    黃金製成的魚鱗一片片嚴絲合縫地紋在他的皮膚上,特製的金屬紋理猶如波浪般蕩開,此刻,無數的雷光正在這身金甲上跳躍閃爍。


    耿魁渾身的筋肉暴響,身形鼓起,高高昂起了頭顱,為了這身黃金鱗甲,他服用了無數的天材地寶,耗費了無盡的真金白銀,每一塊看上去微不足道的細小鱗片,都是無數人的心血結晶。


    這樣的甲,就該亮相在一場轟轟烈烈的大雨中,殺一個最強之人。


    將這鱗片紋進肉裏,很痛,每一片都痛徹心扉,耿魁可以忍,這痛苦將化作欲望,化作恨意,助他強大,助他超越,助他超凡入聖。


    金鱗豈是池中物,一遇風雷便化龍!


    “我,即是真龍!”


    十四月中皺眉,一臉震驚中擠出了幾分嫌棄,“你他嗎的腦子被雷劈傻了?”


    耿魁不再言語,狂嘯著大步奔來,十四月中冷哼一聲,雙手上下翻飛,左手飛速捏出幾個指訣,右手縮進袖內,翻出一把粉末顆粒擲在空中,“滅!”


    又是數道天雷穿梭劈下,重重轟在耿魁體表的金鱗之上,跳動在耿魁周身的雷光更甚,反倒映的他更加金光閃閃,猶如廟中的純金佛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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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耿魁的行動未受絲毫阻礙,萬法之首,天道至尊的天雷,竟然不能傷他分毫!


    十四月中退步後撤,一指向前刺出,“凝!”


    地上濕透的粉末瞬間炸開,溫度急速下降,雨水迅速在十四月中的身前凝結成一座冰牆。


    耿魁擰笑著一拳轟出。


    “這一拳十萬兩白銀,你受得住嗎?”


    冰牆應聲炸開,碎裂的冰塊四散飛濺。


    十四月中再度皺眉,後撤的腳步漸漸慢下來,“何小雲!帶他們走!”


    他沒有回頭,他不能退,他的身後,是那幫討嫌鬼們。


    此刻周圍的人大多已從先前的驚雷中醒轉過來,癡癡的圍觀著這場大戰,沒有人敢輕易出手,大家都明白,不是頂級高手,敢插手這兩個人的戰鬥,結局隻有一個死字!


    張舟粥悠悠醒轉,看著眼前這個極為熟悉,又有些陌生的世界,迷迷糊糊地開口,“這...目前是什麽情況,赤金龍鱗身上紋,來生還做東宮人?”


    張舟粥雙眼無神地看著身旁的何春夏,“黃金,黃金是很好的導電材料,電流不穿過心髒根本電不死人,之前的天雷並沒有擊中耿魁的肉體,劈中他的電流會在他的皮膚表麵,也就是黃金的內部以電離子的形態流動,形成屏蔽層,我們不能近身,用兵器也不行!”砸吧砸吧嘴,“得用地線把他身上的電給放出來,要用長劍刺穿他,把他釘在地上,那出劍的人必死無疑...不不不不!要用火,要用火,十四先生!火!”


    何春夏一句也沒聽懂,以為張舟粥還未完全清醒,在胡亂說話,悲從中來,“師弟本來就不聰明,這下徹底給劈成傻子了。”給了他一個耳光,張舟粥晃了晃腦袋,眼前的世界清晰起來,他匆匆看向四周。


    李思怡的雙眼雙耳都流下血來,疼的低聲啜泣,何小雲正扶她起來。


    狂瀾生正對上江阿狼和尹慢,在素雪劍和幽月劍的圍攻之下,狂瀾生憑借雄渾內力,硬是以一敵二,不落下風。


    十四月中雙手中出現一隻藤條生長成的長棍,正以棍作槍,腳踏冰河,左右騰挪與耿魁貼身戰成一團。


    他不能被擊中任何一拳,而他手中的長棍無論以任何招式刺中,揮中耿魁,都會被對方身上的金甲或是七重山的橫練功夫輕易接下,隻得憑借身法周旋,陷入苦戰。


    江阿狼出劍不緊不慢,讓出身位給尹慢進攻,尹慢久攻不下,劍法漸漸急躁起來,狂瀾生抓住機會,賣個破綻,讓素雪劍從肋骨縫中穿過,用骨頭卡住劍刃,貼近前去就是一掌劈出。


    受此重擊,必死!尹慢棄劍,轉身就逃。


    狂瀾生並不前追,素雪劍刃太過鋒利,不能在體內久留,會劃破髒器,拔劍出來,和江阿狼對過幾招,被逼入一旁小路中,過了一會,江阿狼獨自閃出小巷。


    “都愣著幹什麽呢!殺一個!官升一級!”


    幽月劍派和錦衣衛的眾人這才反應過來,神仙打架確實會傷及無辜,可他們並未入樓,此刻兵刃在身,那幾位手無兵刃的待宰羔羊,將會是建功立業的好機會!


    無需多言,江阿狼和尹慢各領著手下從四麵包抄圍殺,何小雲背著李思怡,卻是領著眾人徑直往前衝去。


    “我們要往水邊跑!巫馬坤的船上,有我們的武器,有五雷正法!”


    繞過畫舫,隻要繞過畫舫,就能順著水路逃向淮安。


    往前衝,隻會對上一個人,一個可當千軍萬馬的人。


    耿魁。


    何小雲亮出胸膛,想用命去接耿魁一拳,鎖住對方爭取時間的同時將李思怡拋出,總得有人用命,去換一個機會!


    “幹你嗎沒活兒的死太監,打人都沒力氣,沒吃飯嗎!”十四月中迎上暴怒的耿魁,反手將藤條長棍插入泥土中,踏步前衝,“生!”


    符紙翻飛在他周身邊爆開,十四月中之前灑下的細小顆粒竟然是一顆顆小種子,他的周身瞬間被飛速成長的藤蔓纏繞包裹,雨水凝結成冰錐附在藤甲之上,一拳揮出。


    拳頭,樸實,平平無奇,最最簡單的常識,赤手空拳,敵不過兵刃,可當煉體巔峰,踏破九重山後,雙拳,成為世間最堅硬,最暴力的武器。


    一個天師,怎麽配向煉體武者揮拳!


    耿魁一拳轟出。


    在場的所有人,都聽見了一聲清脆的爆響,那是骨頭斷裂的聲音。


    十四月中倒飛出去,像一隻死狗一樣癱躺在雨水之中,血沫和碎骨堵住了他的咽喉,他不再能開口,隻是瞪大了雙眼,看著眼前這個已經是一片血紅的世界。


    他伸出一隻手指,蘸著自己的鮮血,畫下了最後的符咒。


    嘖,還是想死在花海裏。


    生。


    那根豎著的藤條長棍突然快速地生長起來,短短幾瞬,就成為了一顆參天大樹。


    枝繁葉茂。


    葉落花開。


    花瓣四散飛舞開來,落在地麵上,開出一小朵一小朵的各色花來,很快,結成一片花海。


    大樹之下,盤腿坐著一位戎裝女子,她的膝上,放著一柄五尺槍。


    他看著她,笑笑,閉上眼。


    他最後的符咒,是一個幻術。


    “十四月中已死!”


    耿魁獰笑著振臂高呼。


    何春夏癱坐在地,張舟粥拚命拖著她往前跑,何小雲強忍住淚奔過畫舫,他的肩膀很痛,李思怡狠狠咬住他的肩膀,淚混著血一起流下。


    耿魁不緊不慢的前進,享受著空氣中的血腥味道,剩下的人,在他的眼裏已無關緊要。


    突然,耿魁的眼神再度亮起來。


    他看見了一個人。


    一個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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