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鳴聲隨時間流淌漸漸喧鬧起來,今日夏至。


    伴著炎熱和聒噪,朝天宮終於迎來了那個威鎮南京的大人物,餘子柒。


    餘穀豐,當今聖上,年號豐慶,稱豐慶帝。


    餘子柒, 霸踞南京,立號鎮武,稱鎮武帝。


    “鎮武,金戈在手,殺氣好重啊。”莊周搖了搖頭,若有所思,他剛出關就被守在門口的張舟粥拉去看何春夏, 隻得在路上聽張舟粥說些近況。


    “他來了!他來了!我師姐的大救星!”張舟粥叫嚷著衝到內屋的床前,卻隻瞧見空空如也的繡床,張舟粥大驚失色,“我那麽大的一個師姐呢!”


    “別嚷嚷。”李思怡的聲音從側室的屏風後傳來,“剛給你師姐洗完澡,換衣裳呢。”


    屏風合上,何春夏閉著眼躺在搖椅上,濕漉漉的頭發攤開垂下,臉蛋紅撲撲的,纖長的睫毛上還掛著水珠,看著,像是隻在小憩。


    “來晚了。”張舟粥感慨一聲,立刻挨了李思怡一記粉拳,她邊說話邊回身去幫何春夏理好衣衫,“她可不能一直睡在床上,會生褥瘡的。”


    莊周探頭過來,掰開何春夏的眼皮瞧了幾眼,瞳孔黯澹無神,眼白翻起, 他搖了搖頭,“我治不了,先這樣吧。”


    無視叫囂著的張舟粥,莊周歎了口氣,對李思怡笑了笑,“這些天,辛苦李姑娘了,齊白魚怎麽說?”


    李思怡趁另兩人不注意,悄悄拉下何春夏的衣袖,遮住針痕,一臉輕鬆,“齊大先生早早就說,定魂養神的天材地寶他收集了不少,隻是咱們困在這地界上,不知道還有沒有命活,他那裏還能有救人的法子,不過現在...”瞪張舟粥一眼,“咋咋呼呼的, 這不是有救了嘛。”


    “嗯?”莊周好奇起來。


    “哦對, 新帝登基, 大赦天下, 韓家軍這些人,應該算是俘虜吧,收繳了武器後應該是被發配去楊家村開地種糧了,唉,要是打起來,就是頂上去的炮灰。”張舟粥拉過李思怡說話,“你還記得江阿狼吧,那個幽月劍主,之前來南京,他又是刺殺又是鴻門宴的,搞了好多亂七八糟的事,害十四先生走了。”


    “記得。”


    “他特地來找我和狂瀾生,說我師父走的可惜,問了幾句蛟龍的事,我沒說實話。他又說我還在錦衣衛的名冊裏,給我升了個百戶,講了一大堆天下大勢有關的話,我沒聽懂,但是意思應該是他知道我成了素雪劍主,江湖名望很高,之前他們伏殺十四先生是局勢所迫,讓我不要記恨他們。又講了一大堆問我以後有什麽打算,我就說回揚州,要帶我師姐去找師娘,好好照顧她們,他就說好,就說接下來要打仗了,叫我老老實實的和我師娘師姐在揚州待著,不要到處亂跑。之後他就和狂瀾生”


    張舟粥一口氣說了長長一段話,接過李思怡給他遞的水喝了幾口緩緩,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含著水嘟囔起來,“呃...他還問我知不知道劉靈官在那裏,我想了想,劉靈官這個人有點憨裏憨氣的,他逃婚出來被逮回去肯定活不成,我就說不知道,好幾天沒見他人了,反正我確實不知道。”


    “你覺得他憨裏憨氣的...你?”


    先前劉靈官常找李思怡來有一搭沒一搭地說閑話,聽張舟粥這麽一說,她確實也好幾日沒見到劉靈官的人影,不過她也沒細想,隻猜他知道鄭先勇要拿人,提前逃命去了,接著說話,“我可不回武當,我這麽費心費力的照顧你師姐,可辛苦了,我要把她弄醒,讓她養我一輩子。”


    “我師姐可沒錢...不過我特別有錢,嘿嘿嘿。”張舟粥歪頭想了想,拍拍胸脯,“我可是錦衣衛百戶,俸祿可高了,以後我有得吃肉,你就有得吃肉。”


    倆人嘰嘰喳喳地說起閑話來,莊周把手搭上何春夏的額頭,看著兩人笑鬧。


    他們還年輕,看不見天下的風雲驟變和即將到來的屍山血海,和喜歡,在意的人在一起,就是生活的全部。


    嗬嗬。


    “對了,先生你呢?以後你要去哪裏?回靜樂宮?”李思怡想把何春夏抬回床上,叁人相互搭手。


    莊周笑笑,搖搖頭,“我年歲尚小,有好多事情還沒能想起來,亦有很多道理想不清楚。”指了指何春夏,又衝兩人點了點頭,“還是跟著她和兩位小友,希望能找到我想要的東西。”


    “好!咱們結伴而行,和...”張舟粥本想說和先前一樣,可葉師父已經離世,師姐還未醒來,莫姑娘作為皇妃,再不能在江湖中輕易行走,如何能和先前一樣。


    他突然酸了鼻子。


    李思怡見他神色落寞下來,如何能不明白。她從小到大,隻和師父相依為命,趕路報信,都能在山間迷路,苦悶至極時認出那把素雪劍來,她雖然是稀裏糊塗的跟著他們走了,可一路上的大家像是朋友又像是家人,親近她,對她好,沒欺負過她,從未把她當外人。


    為什麽美好總是短暫,多數時候,隻是物是人非。


    這些時日來的緊張,擔憂和悲傷統統爆發出來,她嚎啕大哭。


    莊周靜靜地盯住從李思怡雙眼間落下,滴在何春夏臉龐上的淚水。


    那淚滴並未從何春夏臉上滑落,而是滲入肌膚。


    那閉著的,纖長的睫毛,微微一動。


    ......


    檢閱收編韓家軍,花費去大半時日,餘子柒有些疲憊,仍未用膳,吃了幾枚點心,喝了杯熱茶,緩了緩神,準備今天最重要的事。


    他要麵見兩個人,齊白鈺和莫青衫。


    鄭先勇和史芝川不如壯年時,兩人都有些精力不濟,倚在座椅上,史芝川歎氣開口,“莫青衫是當世頂尖的用劍高手,請殿下務必小心。依我說,江阿狼,還有那些個暗衛,還是讓他們進來,一有不對,可將她當場誅殺。”


    餘子柒皺眉,“在朕家的祖地裏,莫要犯殺戒,之前衝觀殺蔣觀主的賬,還沒跟你們算呢。”瞥見鄭先勇也想勸慰開口,餘子柒橫眉,“朕心裏有數。”


    鄭,史二人都不敢再多說,沒過多久,又有另兩人推門進來,一老一少,史芝川懸著的心放下,有一人他認得,絕頂高手。


    “千裏迢迢趕過來,舟車勞頓,辛苦兩位。”餘子柒提了提精神,吩咐左右候著的軍士下去,“喚莫妃和齊少卿過來。”


    “前晚的煙花熱鬧,我們在城外替您歡喜。”那老者抱拳作揖,他赤麵精瘦,蓄著雪白的長須,粗布衣裳,挽著袖子,結實的小臂上青筋暴起,手指卻如少女般雪白,纖長細嫩。


    “睡了大半日,神清氣爽。”那年輕人隻衝餘子柒點了點頭,上前去,自如地立在餘子柒的右手側。


    “項老。”史芝川衝那老者示好,再向了那名年輕人,“這位小友是?”


    “天下第一名醫...”那年輕人笑了笑,“自然是齊白魚,要不了多久,就會是我,在下阮溫。”


    阮家?山西阮世代行醫,數百年的字號,祖上名醫無數,每代必有禦醫入宮。史芝川心領神會,跟著笑了笑,“名門之後,久仰久仰。”


    “齊白鈺可以留,齊家,韓家在京中名望很高,有齊白鈺做質,在大決策上,這兩家不敢輕舉妄動,會打馬虎眼。”項老尋了位置坐下,“至於莫家的小丫頭,殺了吧,對外就說生了惡疾,母子都沒能保住。”


    “朕看不上餘穀豐,但還不至於去為難一個未出世的嬰孩。”餘子柒冷哼一聲,神情卻輕鬆,“等他成真龍?要多久?十年?二十年?哼,咱們能活到那時候嗎?先養著吧,攏攏人心。”


    幾人又聊了一陣,齊白鈺領著莫青衫入門來,作揖要跪,半天沒跪下去,莫青衫則是昂頭站著,連請安的意思都沒有。


    “不必多禮。”餘子柒擺擺手,“齊少卿這些日子將莫妃照料的很好,當賞,那就跟在朕左右吧,替朕挑挑桉牘。至於莫妃呢,就先在這朝天宮中住下,安心養胎。”


    “龍子已經誕世,何來養胎一說?”莫青衫冷哼一聲,“我才不在宮裏做你們的籠中鳥!今日之後,我與你皇室再無幹係!”


    莫青衫語驚四座,一時間無人接話,半響過去,餘子柒才皺眉開口。


    “朕...並不愚昧。”


    餘子柒用餘光去瞥莫青衫的平坦小腹,莫青衫淺色綢衣,貼肉勾勒出纖細而有力的腰身,怎麽看都不像是懷有身孕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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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餘子柒偏頭給身後跟著的阮溫遞過個眼神,阮溫右手一翻,一截無色細繩從袖中飛出,纏上莫青衫的手腕。莫青衫眉頭微皺,運勁上來,想以內力繃斷細繩,那細繩是由數十根肉眼難察的蠶絲鉸成,一張一合,收縮間竟將莫青衫的勁力化去。


    齊白鈺見狀,扭身站到莫青衫身旁,側眼低眉,捉住莫青衫的手肘輕輕敲了敲,莫青衫知道他的意思,不再反抗,放緩心神。


    阮溫一手撐繩,另一手彈指捏住蠶絲搓碾,沒一小會,神色微變,對餘子柒點了點頭。


    餘子柒麵無表情,扶住額頭。


    “山是不是還圍著?”又是小半響過去,餘子柒偏頭瞧一眼史芝川,得到確認後點點頭,“搜山。”


    “龍子早已不在山中,不必去做無用功。”齊白鈺接話,單膝跪地,挽手行禮,“鎮西王,承您的恩,我軍中將士,能有命活,請您網開一麵,令我軍中將士留做紫金山中雜役,鎮守皇陵,照料難民,不必上陣衝殺,能有活著回京的一天!”


    齊白鈺這話表麵客氣,實則未將餘子柒尊為聖上,還妄想帶著韓家軍從這場在所難免的戰事中抽身而退,大逆不道!


    “莫青衫?齊白鈺?串通好來要挾朕?齊家的二少爺...朕敬重齊老爺子一生為國為民才讓你活著站在這兒,你那裏來的資格!”餘子柒一掌拍在桌上,他神色平靜,並未站起,卻霸氣側漏,威勢逼人,“整個南京城,和朕現在,將來,握在手裏的地方,所有不滿一歲的嬰孩,都得死。”


    齊白鈺堅定站起,言語間不卑不亢,“鎮西王竟是如此殘暴無道之人!那就拿了我齊白鈺的人頭和韓家軍數千將士的性命,去給天下人看!”


    “你找死。”餘子柒探手去捏住茶碗,端起,閉眼飲一口茶,再睜眼,不怒自威,將茶杯放下,衝項老點了點頭,兩指探出,叩了叩桌麵,“殺。”


    “誰敢!”莫青衫瞪圓了雙眸,將齊白鈺護在身後。


    “嗬,莫家的小女子。”項老搖了搖頭,“你爺爺當年持秋水劍,憑頂尖兵刃勝我半招,如今你手中無劍,湊這熱鬧,會送掉性命。”


    莫青衫翻他個白眼,再懶得搭理,眼看項老就要抬手,齊白鈺歎氣,雙膝跪地,叩首上前,“殺我可以!莫姑娘絕不能死!”


    項老回頭,餘子柒探手,舉杯飲茶,飲過一口,將茶杯托在手指間把玩。


    齊白鈺得以繼續說話,“那晚,是蛟龍帶走龍子,不知去向,此事,連我韓家軍中將士都不得而知,知道實情的人,也隻有我和莫姑娘!”


    話音剛落,在大堂四側,門口站著的數名士兵統統捂住咽喉倒地,還未掙紮著鬧出聲響就已離世。


    “啊?”阮溫滿臉疑惑,這,聽上去是太過蹩腳的謊言,扭頭去看其他人,卻發現項老和餘子柒在看鄭先勇,史芝川二人,後兩者的臉色慘白,顯然是信了齊白鈺的話。


    就跟幾乎所有人都默認莫青衫肚子裏的龍種會是個男孩一樣,沒有人相信一個女子會有膽子將大餘朝的希望,真龍聖君給扼殺掉。


    莫青衫未有身孕,她腹中龍子,隻能降世。


    鄭先勇,史芝川看見過蛟龍騰空遠去,當發生了太多不能用常理度論的事的時候,一個扯澹的謊言,也會被人相信成事實。


    叁人成虎,餘子柒收整南京的這段時間,民眾將困在山上的莫青衫敬若神靈般頂禮膜拜,關於蛟龍,真龍聖君的傳聞餘子柒聽得太多,縱然有所懷疑,可他不得不信。


    齊白鈺在賭,莫青衫能感受到他不勻的呼吸聲,她牢牢盯住項老的手,連她的目力都沒能看清,項老是如何在一瞬間悄無聲息地殺死不同方位的兵士們。


    良久。


    “繼續。”餘子再度開口,將手中攥緊的茶杯放鬆。


    賭對了!


    “莫姑娘活著,龍子就活著,莫姑娘在哪兒,龍子就會在哪兒,外人隻會知道,龍子一直在朝天宮健康地生長著,待他成人,接管天下。”齊白鈺放緩語速,“十餘歲月,接管天下的,會是這名龍子?還是鎮西王?”


    “條件。”


    “請您網開一麵。”


    ...


    “準。”


    ......


    夜,內城中,帝皇寢宮被燭火點亮。


    兩個人影在燈下,圍桌而立。


    “我看莫家那丫頭今日在殿上拚死去護齊少卿的樣子,倆人的關係,怕是...”項老頓住不言。


    “嗬。”餘子柒搖搖頭,會意一笑,突然間,往事在腦海中閃爍,他歎了口氣,“我那蠢哥哥...莫青衫,有幾分像我八姐。”


    “用不用我讓人把消息放出去,如今莫妃在百姓中的聲望,實屬有些...”


    項老的話音未落便被餘子柒打斷。


    “讓他們做一對苦命鴛鴦,受天下人唾棄追殺?算了,何必丟皇室的顏麵。”餘子柒恨了他八姐很久,連帶著對莫青衫也沒什麽好感,隻想快些將此事了結,莫要多生事端。


    兩人又聊了些時局,項老年事已高,熬不住夜,休息去了,偌大的宮中隻剩他一人,他提著夜燈,揉了揉滿是倦意的雙眼,趴在地圖上摩挲起凹凸不平的地形來,漸漸,他的手指在一座城池上停下。


    淮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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