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胡”字打開了春瑛腦中的記憶閘門,她馬上記起了當初元宵夜偶遇胡公子的情景。後來她接連見了胡公子幾回,又牽線搭橋,讓他跟南燈紅玉夫妻合夥做食店生意,隻是進府當差後,便再也沒見過他了。


    雖然隻是一年前發生的事,但春瑛回想起來,卻覺得那仿佛是上輩子的事了。她隻隱約記得對方的小胡子,五官卻已有些模糊。當時隔壁的馮嬸還跟路媽媽議論過胡家的事,就提到他們家是皇商,小胡子是庶子,很得父親寵愛,卻跟嫡母嫡兄不大對付。現在他父親過世了,他會怎麽樣呢?


    南燈紅玉夫妻已經離開了京城,當初開小食店時,雖賺了些錢,分給小胡子的部分頂多不過百八十兩,對於一般人家來說,已經是一筆巨款,但對於皇商之家而言,卻實在算不了什麽。小胡子若是受嫡母嫡兄排擠,還不知道要怎麽過活呢。


    春瑛看著送葬的對伍浩浩蕩蕩地從麵前經過,怎麽找也看不到小胡子的身影,不由得歎了口氣。誰知石掌櫃也在旁歎了口氣:“胡家剛擺拖了大難,就這樣張揚起來,胡大少爺到底在想什麽呢?再孝順亡父也用不著這麽大的排場吧?從他家到福寧街,還隔著兩三裏路呢!直接出城也就罷了,繞過來顯擺什麽?他也不怕官府找上門……”


    春瑛忙問:“他們家有什麽大難呀?”


    石掌櫃左右望望,湊近她小聲說:“不就是給皇宮采買物品的差事麽,他家本有一樁極賺錢的買賣,別人看了眼紅,趁著胡老爺子病倒了,就想搶了他家的差事,那胡大少爺也不知道花了多少銀子,請托了多少人,才保住了這皇商的名頭,不然胡老爺子就算病死了,也會生氣得活過來的!隻是他家元氣大傷,虧得胡大少如今還大肆操辦老爺子的後事,也不知道節省!”


    春瑛想了想,壓低了聲音問:“.我聽說胡家還有個庶出的二少爺,是不是?”


    “有是有,我還見過呢,常跟著老爺.子出門的,可惜不中用,不過是個半大孩子罷了。”石掌櫃似乎看到街對麵有個熟人,揚手揮了揮,丟下一句“我去去就來”,便跑過去,跟一個同在福寧街上開店做買賣的商人說起話來。


    春瑛遠遠瞧著送葬的人群遠.去,心裏不由得擔心起小胡子來,但轉念一想,她操的哪門子心呀?她現在連自己都顧不過來了!她忙收拾心情,回到後院拎起菜籃子和買菜專用的錢袋,上街買菜去了。


    一日無事,但石掌櫃晚上出門應約吃酒,卻吃到一.更天才回來,整個人醉醺醺的,神智都不清醒了,請客的那位朋友雇了一個小童扶他回來,程大娘一邊罵弟弟,一邊叫春瑛賞了那小童三十個大錢,便吩咐兩個兒子把弟弟扶回房去了。


    石掌櫃一身都是酒氣,口裏還含糊不清地嚷著:“好.買賣!夠朋友!喝……再來一壇!”同時掙紮著要往廚房鑽,程蘇洛、程蘇伊兩小子差點被他帶到地上去,程大娘氣得一把揪住他的衣領,硬拖到床邊一推,便拉著兒子回房:“咱洗洗去,別理他,臭死了!小春,去煮解酒湯!”


    春瑛應了,捏著鼻子去廚房。程大娘不管,她便幹.脆利落地煮好解酒湯,硬灌石掌櫃喝下,胡亂給他擦了把臉,又替他拖了鞋帽,解下腰上的佩件,把他的腳扯回**,拉過被單蓋好,免得他半夜著涼,這才吹燈出門。


    石掌櫃和衣囫.圇睡了一夜,沒有著涼,卻犯了宿醉,第二天早上仍舊睡得象死豬似的,怎麽叫也叫不醒。程大娘見狀,隻得讓他歇息一日,前頭的生意交給夥計們照管就好。


    雲想閣原本雇了兩個夥計,都是用老了的,不管是招呼客人還是買賣衣料,沒了石掌櫃也能應付,但吃過午飯後,卻來了一件麻煩事。


    一個聲稱是昨日請石掌櫃吃酒那位綢緞商的夥計的男人,帶著幾大車衣料上門來了,說是石掌櫃昨天跟他們當家說好了的,以三百兩的價錢買下這些上好的料子,現銀交易。兩個夥計聽說金額這麽高,不敢擅作主張,隻得報到程大娘跟前去。


    程大娘聽了報價,便眉頭大皺,瞪了房門外的夥計一眼:“這麽大的生意,你們急什麽?!大不了叫他回去,等我兄弟醒了再說!”


    那夥計一邊擦汗一邊道:“大娘,耽擱不得,那人說他們掌櫃原是急著將貨物拖手好拿了銀子回鄉,才賣得這樣便宜。若我們應遲了,他便拉到別家去了。”


    “愛賣不賣!又不是隻有他一家賣料子。”程大娘翻了個白眼,漫不經心地繡著手中的活計。


    “話不是這麽說的。”夥計又悄悄擦了一把汗,“他們的價錢打了七折,比別家便宜多了。再說,如今天氣這樣熱,店裏做夏衣的料子都快賣光了,再不進貨,咱就沒法做生意了。近來有好幾家大店鋪把持著貨源,掌櫃的準備好了銀子,也沒處買去……”


    “得了得了!”程大娘滿臉不耐煩,拿起帕子抹了抹額上的汗,叫過春瑛,“你去,拿幾匹料子進來給我瞧瞧,就說我要驗貨!”夥計聽了大喜。


    春瑛應了,隨那夥計出了店麵,見那人坐在櫃台對麵的椅子上,翹起二郎腿,嘴裏哼著小曲,一雙小眼卻滴溜溜地轉。她心中先添了不喜,臉上卻絲毫不lou,走到跟前福了一福,道:“這位爺,咱們大娘想驗驗貨,不知你能不能拿幾匹料子給我們瞧瞧?”


    那人瞥了她一眼:“都說好了的,拖拖拉拉的做什麽?要是信不過,趁早兒明說,咱拉別家去!加一成價,也能順利拖手!”


    櫃台裏的夥計抬眼看了看春瑛,春瑛笑道:“瞧您說的,朋友歸朋友,生意歸生意,正因為是熟人,才要驗明白了,將來出了什麽事,也不至於說不清楚,以至於壞了朋友情誼呀?”


    那夥計也在旁笑著勸道:“不過是走個過場,您看,咱們掌櫃的不方便,這麽大數目的銀子,總要大娘點頭才成。她又不認得貴寶號,小心些也是有的。”


    那人想著這位大娘不過是個無知婦人,便應了,揮手讓跟班帶春瑛去車裏拿料子。春瑛留了個心眼,每車都隨機抽了幾匹,不同的料子各有兩三匹,前後搬了十來匹料子回後院。


    程大娘已在院中擺開八仙桌等著了,她讓春瑛將料子放在桌上,每匹摸了摸,又拉出些許就著光線看了幾眼,便指著其中一匹棉布道:“其他的就算了,這個倒還行,邑城的標布,也算是上品,但我仿佛聽到他報的是別的名兒?”跟過來的夥計道:“他說是三林塘的標布,開了每匹一錢二分的價!”程大娘冷笑:“他當我們是傻子?好不好的還分不出來麽?!三林塘?他真有三林塘的標布,也不用折價賣了!”


    春瑛湊過頭去摸了一摸那幾匹布,隻覺得都很細密柔軟,顯然是上品棉布,看起來沒什麽差別,怎麽程大娘就能分出是哪裏出產的呢?


    程大娘又拿起另一匹紅色的薄紗,問夥計:“他說這個叫什麽來著?”那夥計對照著手中的小冊子答道:“說是霞影紗,大戶人家裏也有拿這個叫軟煙羅的,原是備了給一位官家小姐做嫁妝,不知怎的取消了親事。這個賣五兩銀子一匹呢!聽說大家小姐們夏天最愛拿這個做衣裳,加上裏子,最是輕軟涼快。”


    程大娘又冷笑道:“想來他是見雲想閣門麵小,以為我們沒見過世麵。小姐們才不會拿霞影紗做衣裳呢!再說這也不是霞影紗,好象叫什麽胭脂羅,不過是尋常紗料,你去跟他說,五錢銀子一匹,我們就全要了!”


    夥計聽得糊塗:“不是說是假貨嗎?大娘為什麽還要?”


    春瑛倒是明白了:“便宜貨也能賣的,福寧街上多的是小戶人家的女孩兒。”


    程大娘頗為滿意地瞥了春瑛一眼,又繼續挑揀。剩下的幾匹布裏,倒有一種金壇葛布是真貨,隻是品質不算太好,還有幾匹細絹也沒問題。她不放心,又讓春瑛出去多拿了幾匹,又找出一堆毛病,最後砍價砍到了八十七兩,連原本的三分之一都不夠。


    那人不幹了,嚷嚷著要把貨拉走另賣,卻遲遲沒有挪動腳步,夥計看得分明,便將那些樣品抱到他麵前,道:“這位爺,買賣不是這麽做的,咱們眼拙,看不出這些料子的好來,你若真要拉走,請自便就是,看還有誰家願意出價?隻是你當心些,別叫人拿掃帚趕出來才好。”


    那人一下漲紅了臉,支唔幾聲,終究還是點了頭,隻是好說歹說把價錢提到了九十兩,才迅速拿錢走人。


    程大娘隔著窗子聽得分明,一邊扇扇子,一邊得意地道:“想騙我?!姑奶奶走過的橋比你走過的路還多呢!傻子才會上當!”


    兩個夥計聽了,都有些尷尬,忙低頭忙活著將料子入庫。春瑛躊躇了好一會兒,才鼓起勇氣對程大娘說:“大娘,你真厲害,那些料子看上去好象差不多,你是怎麽認出來的?我頂多隻能分辨出哪個是布、哪個是綢緞、哪個是紗羅而已。”


    程大娘輕蔑地瞟了她一眼:“那是當然,你見過什麽?以為在大戶人家當過差,就是見過世麵了?趁早兒省省吧!你要學的東西還多著呢!”


    春瑛賠笑著找來一把扇子給她扇風,奉承道:“那是當然啦,我跟大娘比起來,真是一個在地下,一個在天上。大娘人最好了,不知能不能教教我?好歹我如今也在給大娘打下手,萬一太蠢了,誤了大娘的正事,豈不是很糟糕嗎?叫人知道了,還要笑話大娘呢。”她胃裏一陣惡心,強忍下去,擠出最討好的笑。


    程大娘漫不經心地撣了撣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塵,慢悠悠地走上樓梯,淡淡地道:“你用不著激我,你又不是我的丫頭,別人為什麽要笑話我?至於教不教你,就要看我的心情了。”


    春瑛暗暗咬牙,麵上卻仍舊維持著笑容,諂媚地一路扇風扇回房間去。


    盡管程大娘表麵上似乎有些愛理不理,但她後來果然在心情好時教了春瑛不少東西。春瑛這時才知道,原來不同的料子,出產地不同,或織法不同,就會有不同的特性,有些軟些,有些硬些,有些適合漿洗,有些必須用手輕搓,有些可以下胰子,有些不能熨平而隻能自然風幹,有些適合做底衣,有些更適合做外衣裙,有些隻能做鞋襪,有些卻不能做衣服,有些可以繡花,有些連縫邊都要小心翼翼……


    另外,什麽身份的人能穿什麽料子,什麽階層的人能穿什麽顏色,包括各種季節、節慶時穿的衣服,都是有講究的。雖然現在不比從前嚴格了,但官府真要追究,也會很麻煩。


    這些布料方麵的“常識”,春瑛從前隻是粗略地接觸過,如今係統完整地學一遍,頓時眼界都不同了,對程大娘平時做的繡活,也多了幾分了解,還能從那些花紋圖樣和衣服用料猜出顧客的身份階層來。


    程大娘看著春瑛的變化,嘴上不說什麽,心情卻還是挺好的,見手上的活計都做得差不多了,便招呼春瑛一聲:“明兒我要回家去,你跟過來搭把手。”


    春瑛知道那是要幫忙打掃的意思,反正也做慣了,便答應下來。次日待幹完了家務,她便跟在程大娘身後,往福寧街尾走去,路上還看到賈嫂子帶著大女兒在賣豆腐腦。程大娘皺了皺眉,沒說什麽就走過去了。


    才走到程家院子前,程大娘漫不經心地淘鑰匙,冷不妨聽到對麵院子傳來一聲嘶吼,嚇了一跳,忙叫春瑛:“你去瞧瞧,出什麽事了?!”


    春瑛也被嚇著了,看著周圍的住家都打開門看是怎麽了,便壯著膽子走過去,忽然門開了,跑出一個四五十歲的男人來,差點撞倒她,又踉踉蹌蹌地跑了。春瑛忙走進門去看,隻看到屋裏有個男人撲在床邊哭喊:“娘!娘……”旁邊還有個少年在哭著勸那男人。


    那少年似乎有幾分眼熟,春瑛睜大了眼,那不是胡家的小廝墨涵麽?!再看那哭喊的男人,身型儼然便是小胡子!


    春瑛不由得出聲喊了一句:“可是胡公子?!”


    小胡子沒有回頭,仍舊傷心地哭著,墨涵倒是認出她來了:“你怎麽……在這裏?”


    春瑛走到門邊,看到**雙眼緊閉的婦人麵色慘白,神情卻十分安寧,她略微猜到是怎麽回事了,不由得有些難過。


    隻是……小胡子怎會住在這種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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