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瑛將自己幾年來積的首飾財物都放進一個半舊的小匣子裏。又上了鎖,再將那些不當季的好料子衣服另打一個包袱,才開始收拾自己到莊上去要帶的行李。


    這一去,也不知道要住多久,天氣漸漸冷了,轉眼就是冬天,秋冬季節的棉襖定要多帶幾件,聽梅香的口氣,“一年半載不多”,指不定要等到開春,順便帶上幾件春裝吧。


    春瑛收拾好了兩大包袱,忽又想起,這次離開,算是貶斥了,父親又丟了掌櫃的差事,說不定會有人落井下石呢,也不知道這回去的是哪個莊子,萬一那裏的莊頭人品不好,自己一家穿的衣服太好了,也要遭人眼紅的,便忙把那些料子好一些的衣裳都重新挑出來。全都換了布的,連舊年在大院裏住時穿過的舊襖兒都包了兩件去。想了想,又添了些幾個不大起眼的舊荷包,裏頭裝了十來兩碎銀子,藏在棉襖的袖袋裏,外頭一點痕跡不lou。


    收拾好了,她再看一眼房間,隻覺得這件東西也喜歡,那件東西也舍不得,一想到這座房子以後就不一定會屬於自己家了,連這裏的一草一紙,一桌一椅,都會歸了別人,便覺得難受,深吸一口氣,索性扭頭出了房間,不再多想。


    路媽媽正收拾著小兒子的衣裳,邊收拾邊掉眼淚,抬頭見女兒在房間門口看自己,便瞪了她一眼:“傻愣著幹啥?!還不多收拾些行李!大件兒的家俱動不得,那鍋盆碗筷好歹也帶上!都是用了幾十年的東西了……”


    春瑛淡淡地道:“我們是受罰才被押到莊上去的,不是搬家,要緊的東西揀出來就行了,咱們家又沒有車,明天也不知道要不要走路去呢。”


    路媽媽愣了愣,便不由得悲從中來:“真真這叫什麽事兒呀!若是仍象從前那樣,你老子在大門上當差。家裏沒幾個錢的,我也就認了!可你老子已經當上了管事,家裏也寬裕了,我們到了外頭,別人也敬幾分。沒想到我吃了半輩子的苦,好不容易過了幾年舒心日子,如今卻連原本過窮日子時都不如了!你到底是造了什麽孽啊?!”


    春瑛早已沒有了爭辯的欲望:“隨便你怎麽想吧,說不定你還要怨我,當初勸爹爹爭出頭,如今卻成了一場空,反把門房的差事丟了呢。“


    “放屁!”路媽媽啐了她一口,“你爹能出頭,那是他能幹,與你什麽相幹?!”


    春瑛調頭走出去:“怎麽不見爹?小虎下學的時間快到了吧?”


    “他去王家商量事兒去了。我叫老柯家的水初捎信給你二叔和大姐,都老半天了,你去瞧瞧他們來了沒?要是來了,你就去接小虎。”說到這裏,路媽媽又紅了眼圈,“可憐小虎,才讀了一年書,就叫他姐姐連累了。要去鄉下受苦……”


    春瑛隻當沒聽見,打開院門往外看,也不見水初的身影,倒是遠遠看到王家門前聚了一圈人,正對著院裏指指點點,嘰嘰喳喳地議論著,有歎息的,有好奇的,也有幸災樂禍的,還有人掉頭往路家院子這邊指來。春瑛忙縮回頭關門,過了一會兒,才重新往外看,見暫時沒人望過來,才暗暗鬆了口氣。


    王家樹大招風,因此有一家人被貶斥,就引來各方關注了,但對當事人來說,這種關注叫人不好受吧?父親也在王家那邊,不知心情如何。


    不管母親怎麽想,她還是覺得自己沒有錯。如果太太指責的是她幫表小姐霍漪避過名節危機,或是幾年前沒幫玉蘭傳話,那她還有幾分服氣,可太太卻怪她沒把霍家有錢的事實報告上去,等同背主,她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接受的!背著婆婆和丈夫算計小姑家的財產,本來就是卑劣的行為,更何況她也沒有接到類似的命令或暗示,憑什麽要替人賣命?!被身邊人幾句挑撥離間的話,就換掉了忠心能幹的管事。這種當家主母,一點都不值得別人尊重!


    然而,正如母親所說,父親奮鬥了半輩子,才有了今日的成就,忽然就被開革,多少是受了她這個女兒的連累。她不在乎他那個管事的位子,隻希望父親不要吃苦頭,如果可以,她一個人去莊上就好了,實在沒必要拖父母兄弟下水。如果家人能留在京城,哪怕是像南燈那樣淨身出府,有了存在胡飛那裏的銀子,姐夫幫忙照看的房產,以及姐姐一家的幫襯,他們家照樣可以過得舒舒服服的!


    有什麽辦法能改變太太的決定呢?老太太病了,不能理事;自家父親不是侯爺跟前的人,因此侯爺不會cha手這樣的小事;恐怕隻能求三少爺了。


    可她現在沒法進府找三少爺!


    對了,周念!現在快天黑了,他應該回家了吧?去找他試試!


    春瑛反手帶上門,左右瞧瞧,便悄悄避了人,飛快地往街尾方向去了。鑽進小巷,她飛快地跑到周念家門前,正要敲門,那門卻先開了,點染拿著一個包袱走了出來。


    兩人打了個照麵,都十分意外。點染還在生春瑛的氣,便皺眉問:“你來做什麽?!”


    春瑛不想多說其他,往院裏看了看,問:“周少爺在麽?”


    “不在!”


    “不在?!他去哪兒了?!”


    點染挑挑眉:“我知道,但我不告訴你!”說罷便得意地回身關上門,掛上一把大鎖。


    春瑛暗暗咬牙。麵上卻擠出幾分笑容道:“我有急事要找周少爺幫忙……要不,你幫我捎個口信也行,我想找三少爺……”


    “三少爺沒空理會你!”點染不耐煩地瞥了她一眼,“不識抬舉的東西!把自己當成什麽了?!怎麽?知道三少爺的好處了?那先前幹什麽去了?!滾開!別擋你染大爺的路!”


    春瑛忍住氣,忙攔在他跟前:“我是真有急事要找三少爺……”


    “三少爺忙著呢!沒空理會你!”點染不屑地嗤笑,“你也別打周爺的主意了,惹三少爺生氣的人,他才不會幫你呢!你當你是誰呀?”說罷揮開春瑛的手,徑自揚長而去。


    春瑛氣得直跺腳,初時隻覺得點染是胡說,但慢慢地,卻又忍不住有些懷疑,三少爺是不是真的生了自己的氣?也許,周念未必會幫自己的忙吧?不是因為不願意,而是因為顧忌到三少爺,還有太太的想法。畢竟,自己一家並沒有性命之憂,而周念受到侯府托庇,還要依kao侯府替他平反身份、重振家業,是不可能隨心所欲的。


    春瑛在原地呆站了一會兒,再看一眼門上的大鎖,失望地往回走。


    回到家門口時,正遇上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少年邊吸著鼻子邊和母親說話,她忙加快兩步,正好聽到他向母親回報:“……鄉下去了,要明兒才能回來呢!路總管去了城西,他家娘子說,等路總管回來,就立時讓他過來!”


    路媽媽急道:“怎麽就這樣不巧?!你問清楚了?陸女婿真的帶了我閨女和外孫出了城?!那他家其他人呢?!”


    “是真的!”少年再吸了吸鼻子,“我找他家看門兒的問過了!其他人……嬸子隻說要找女兒女婿,我就沒叫別人來……”


    路媽媽滿麵懊悔,就算女兒女婿不在家,來一個家人也好。


    春瑛忙道:“水初,我可跟陸家人說了,我們家裏有急事?”


    水初歪歪頭,又重重一點:“說了!真的!”


    路媽媽唉聲歎氣地回了屋,春瑛忙拿了一百錢給水初:“辛苦了。你能不能再幫姐姐跑一回腿,到法華寺北邊的寶府巷,找一位胡二爺?你找了他來,我再給你這麽多錢,還請你吃好吃的果子。”


    水初咧嘴笑笑:“果子不用了,要是姐姐家有吃不了的米麵,就秤幾斤給我?”


    春瑛應了,送他離開,才關門回屋。路媽媽疑惑地問:“叫胡小哥做什麽?他雖與我們交好,到底是外人。”


    胡飛雖是外人,卻極可kao,既然姐姐姐夫今晚來不了,二叔那裏又還拖不了家生子的身份,為防萬一,還是把一部分財物交給胡飛保管的好。


    外頭有人在敲門,春瑛以為是父親回來了,忙去開了,卻發現是胡飛,身後還跟著水初,驚喜不已:“怎的來得這樣快?!”


    胡飛笑道:“我聽見他問人寶府巷怎麽走,說是要找一位胡二爺,才知道你急著找我。”又回頭去看水初:“瞧,我都說我就是你要找的胡二爺了,這下信了吧?”


    水初愣愣地看春瑛,春瑛忙數了一百錢,又裝了一鬥白麵給他,他歡天喜地地走了。胡飛還在笑:“你怎的叫這孩子給我捎口信?我瞧他有些一根筋,明說我是胡二爺,他還一味要去寶府巷找。”


    春瑛笑笑:“他原是個老實人,記性卻極好,隻要叫他傳話辦事,他必會一字不差地傳到。叫他不告訴人,他便絕不告訴人,因此他雖笨了些,沒法選進府裏,卻有許多人愛找他幫忙。”頓了頓,便扁扁嘴:“小飛哥,我好慘啊,你要幫我……”


    胡飛見春瑛眼圈都紅了,忙掏出帕子遞過來:“別哭別哭!我都聽說了,挨打了吧?傷得重麽?我給你尋好藥去?”


    春瑛搖搖頭,把今天挨打受罰,以及全家被貶到莊上的事都說了,哽咽道:“我不知道幾時能回來,更不知道幾時才能拖籍出府,我爹更是冤枉透了!我娘隻怪我。我心裏憋悶得慌,若是那個崔曼如這時候出現在我麵前,我都恨不得一刀子捅過去!”


    胡飛臉色都黑了:“怎會如此?!明明……明明是要從輕發落的!”咬牙想了半日,冷笑道:“你放心,你這樣輕易不與人爭的,那些人都忍心害你,日後絕對討不了好!”接著見春瑛掉眼淚,便放軟了語氣:“別哭,我知道你受委屈了,隻恨侯府從不輕易發賣家生子,不然我替你一家贖了身,也就罷了。如今怕是真要到莊子上住些時日,可知道是哪個莊子?能不能先去那裏打點一番?”


    春瑛搖搖頭:“還不知道呢,我爹正跟王家人商量,十兒一家這回也要去……”她能感受到胡飛話裏的關心,心情好受些了,忍不住瞥了屋裏一眼,心裏就開始抱怨:連胡飛都認為自己受了委屈,為什麽母親就咬定了是自己的錯呢?


    撇撇嘴,她歎了口氣:算了,又不是她真正的父母,她糾結些什麽呢?!


    春瑛拉著胡飛進屋,跟母親打了聲招呼。路媽媽雖傷心,還沒忘了禮數,連聲要請胡飛坐下吃茶。春瑛道:“娘,你快收拾行李吧,小飛哥跟我們熟,不必拘禮,有我在就行了。”路媽媽想了想,便依了,又見日頭偏西,嘴裏嘀咕著:“小虎怎的還不回來?!臭小子又貪玩了!也不知道家裏遭了大難!”便往廚房忙活晚飯去了。


    春瑛請了胡飛坐下,便道:“小飛哥,我們一家明天就要出城,如今正忙著收拾東西。我有一點擔心,押送我們的,也不知道是什麽來路,要是半路上想要訛錢,或是到了莊上,被莊頭貪了去,我們家就吃大虧了。再說,這房子是要交還府裏去的,有些東西,我們又不好拿走……”


    “回頭我叫幾個小子來搬走如何?”胡飛不用春瑛多說,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一般的家什夥兒還是留著吧,隻搬些貴重物件和幾樣心愛的,別的最好留下,不然那些驗看的人見這裏空空如也,倒要疑心了。金銀財物,有不方便帶在身上的,交給我也使得,但你們自己身上也要帶些應急為好。大衣裳先別忙著帶,一並交給我,路上也輕省些,回頭我親自送到你們莊上去。”


    春瑛鬆了口氣:“那就太好了!多謝多謝!”


    “傻丫頭,跟我說什麽謝字?”胡飛朝四周看了看,“小虎不在?要我說,你們三個大人不要緊,小虎年紀小,隻怕受不得莊上的苦,不如一並交給我照顧如何?他與我一向合得來的。”


    春瑛笑道:“已經通知姐姐姐夫和二叔二嬸了,姐姐一家出了城,明兒才能回來,小虎就交給二叔好了。”


    “路二叔麽?”胡飛想了想,“前兒跟二叔吃酒,他才說起,二嬸有了身子,這些天正不大爽快呢。隻怕他家沒空照管小虎。”


    “咦?!”春瑛猛地站起,連路媽媽也衝進門來了:“有身子了?!什麽時侯的事兒?二叔怎的也不說一聲兒?!”


    胡飛笑道:“二叔說,隻是婆子們說的,還沒看過大夫,因此不敢告訴別人。但我看他神色,多半是準了。”


    路媽媽激動地一拍大腿:“總算有了!二叔這把年紀,真不容易……”頓了頓,有些泄氣:“那小虎還是別去他家的好,他兩口子也沒個幫手,光是照顧孕婦,還顧不過來呢。”


    胡飛忙道:“交給我就是了!”略一停頓,“要不,就先到我那裏住幾日,等陸大哥夫妻回來,我再交給他們?不過陸大嫂本就忙不過來了……”


    院門吱呀一聲開了,路有貴走了進來,見了胡飛,先是一愣,繼而神色有些複雜:“胡小哥來了呀?”


    胡飛忙迎上去問好:“路叔可好?我都聽說了,有什麽能幫得上忙的地方,路叔千萬別客氣!”


    “客氣?”路有貴自嘲地笑笑,“我還有什麽可客氣的地方?早就承過你的情了。”他收了嘲意,正色對胡飛作了個揖:“今兒多虧小哥了,不然……我家春兒說不定就丟了性命。”


    “爹?”春瑛不解地看著他,又看看胡飛,“怎麽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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