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聖旨到,東府所有人都感到十分意外。事先根本沒聽說過風聲。怎的就忽然有聖旨來了?況且現在已經是晚上了,有什麽事不能白天說?通常連夜頒旨的,倒有一多半是壞消息。二老太太與二太太都勉強掩飾住麵上的驚慌,匆匆叫人去擺香案、接天使,再迅速換好禮服前去迎接。


    因為是晚上頒旨,二老太太與二太太擔心是壞事,也顧不得按品大妝了,隻叫丫頭們侍候著換上體麵的大衣裳,便帶上孫女兒匆匆往前院大廳裏來。


    春瑛剛忙完二老太太的穿衣打扮工程,便隨手整了整頭發和簪花,和秋雁兩個一人一邊扶著二老太太走。到了大廳,門外站了一溜兒的兵士,腰上還挎著刀,看得她心裏一顫,心想自己不會那麽倒黴吧?才跟家裏人說了要開始實施贖身計劃,晚上主家就出事了?!她小心肝撲騰幾下,忙做了個深呼吸安慰自己:別自己嚇自己了,聖旨嘛,傳旨的太監有幾個帶武器的士兵做跟班,也是很正常的。東府又不是侯府,全家人都戰戰兢兢。老老實實的,也沒跟朝中黨爭拉上什麽關係,皇帝有什麽理由要對付他們?


    廳中,宮中來使已經坐了一會兒了,正不緊不慢地喝著茶。他是個看上去三十來歲的男人(太監?),麵色白晳,沒有胡子,穿著一身青袍,看長相,五官都還端正,嘴角含笑,倒有些和氣的模樣。他對麵坐的是個官員,看衣裳是七品的,瘦瘦小小,頭發都花白了,隻是坐著悶不吭聲。旁邊坐著心神不定的四少爺李敦,李施身後彎腰站著侍候的是徐總管,兩人客氣地回答著那宮使的問話,眼睛卻頻頻往門外瞧,一見二老太太與二太太來了,都暗暗鬆了口氣,忙起身來迎。


    二太太麵帶微笑地向那位使者請安問好,那使者也不囉嗦,笑眯眯地道:“多謝夫人關心了,隻是今兒咱家是奉命來頒旨的,不如先把正事辦了,再說別的不遲?”


    二老太太一聽。便知道這人是個嘴緊的,恐怕不好應付,忙命兒媳帶了家中眾人下跪接旨,自己則站在最前麵拜下去。春瑛扶著她下拜,然後迅速退到了後麵。有聖旨來,全府上下都要跪迎,她身為大丫頭也不例外,按照徐大娘的示意,她和秋雁排在主人後麵,是奴仆行列的第三排,前麵跪的都是府中的管家,因為一會兒還要去扶二老太太,她們被分配到了邊上方便走動的位置。


    那聖旨駢四儷六、引經據典的,洋洋灑灑一大篇,春瑛在底下聽得頭暈,隻大致猜到了意思,說是有人告發東府的男主人李彥,說他在江南為官時,有貪腐的行為,為了明正典刑,暫時停職。命大理寺派人到李家清查賬冊庫房,看他是不是真的貪了。


    春瑛心中大驚,她記憶中,在江南那種地方為官的人,就沒幾個是幹淨的,能好好辦事就不錯了,更何況,這種事要如何證明?若是清貧書香人家,一見家中沒什麽錢財,自然就能證明他清白了,可是東府雖沒有爵位,卻也是侯府子弟,家裏本就有不少產業和錢財,要證明這些東西不是二老爺貪的,那可不是一兩個月就能解決的,更何況這大理寺派的人想必就是那個同來的官了吧?隻有一個人人,年紀又不小了,他要查到什麽時候呀?!


    她又想到二老爺現在邊關任職,還跟清國正在進行戰後談判,如果忽然停了職,會不會影響到北方的戰局?她不由得暗罵皇帝,這種時候犯什麽糊塗?!別說二老爺未必真的犯了法,就算犯了,現在也該先穩住,等北方談判結束,局勢穩下來了,再把人召回京,想怎麽查都行!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出妖蛾子,到底是抽的什麽風?!難道說……


    可是東府沒聽說得罪過什麽人呀?長年在外的人家。才回到京城幾個月,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又多是女眷,能跟別的人家起什麽衝突?若論最有可能報複的,倒是恪王府。恪王府接連兩次向四小姐雅君發出邀請 卻被東府拒絕了好幾回,難道是因此懷恨在心?春瑛不由得眉頭大皺,心想如果皇帝再因為恪王說幾句陰陽怪氣的話,為了撇清自己,顯示自己是個明君,就委屈大臣,那他遲早會人心盡失的!


    春瑛在那裏胡思亂想,另一邊,聖旨已經宣讀完了,那使者笑眯眯地對著滿頭大汗的二老太太道:“老夫人,李大人不在,您就是一家之主,您請接旨吧?”


    二老太太隻覺得眼前發黑,勉強磕了個頭:“老身代子接旨,謝萬歲。”然後接過了那卷黃綢,在兒媳的攙扶下搖晃著站起身,便覺得手中的聖旨象鐵砣一樣重。


    卓氏盯著那聖旨,眼圈立刻就紅了。四小姐雅君年紀雖小。卻已知道好歹,死死咬著下唇,努力不讓自己哭出來。四少爺李敦則愣愣地望著聖旨,有些不自在,但又帶了些討好的神色,朝那使者行禮道:“公公,家父在外為官,向來是戰戰兢兢、規規矩矩的,從不敢有負聖恩,不知道這是哪裏來的謠言?實在叫我等……傷心難過……”


    那公公笑道:“咱家也說不明白,既然聖上下了旨。小公子隻管安心等待結果便是。放心,聖上絕不會冤枉了好人,隻要查出來李大人是清白的,自然就無事了。”


    李敦是鬆了口氣,但卓氏卻臉色白了白,顯然也想到其中問題所在了,忙望向婆婆,二老太太卻臉色蒼白,搖搖欲墜,她慌忙扶住。春瑛在後麵隨仆從們一同起身,看著不好,也跑上來幫忙。


    那公公眼眉一挑:“老夫人可是身有不適?難道是咱家說錯了什麽話?”


    這話可不好接,一個不小心,就成了心虛的表現。卓氏賠著笑,正在想理由,春瑛生怕東府真被安上貪腐的罪名,連累自己,眼珠子一轉,便小聲對二老太太說:“老太太可是腿麻了?待會兒奴婢給您揉揉吧?”卓氏眼睛一亮,忙道:“正是呢,您老人家近日正血氣不順,想來是方才跪得久了,忽然起身,才會覺得腿麻。”


    二老太太緩緩點頭,又向那公公賠罪:“讓您見笑了,老身年紀大,不中用了,才跪了這麽一小會兒,就已經吃不消了。”


    那公公笑道:“老夫人身體康健,是有大福氣的人,一點點小毛病,也沒什麽要緊。”眼睛卻往春瑛瞄來。


    春瑛察覺到異狀,不由得打了個冷戰,暗悔自己又出了風頭,卻留意到那位公公的視線在她腕間停留了好幾秒,似乎對她戴的那隻鐲子很有興趣。那是胡飛臨行前送她的鐲子,交待了不讓她離身的。她除了洗臉洗澡睡覺時會暫時拖下來拿帕子包好塞在枕頭底下外,基本都會戴在手腕上。這隻鐲子有什麽特別之處嗎?為什麽這個公公會盯著它看?


    沒等春瑛想明白,那公公已經收回了視線,因頒完了聖旨,便打算回宮複命去了。隨他同來的那個官,則幹巴巴地提出要查賬冊和庫房,結果那公公走出兩步又回頭笑道:“大晚上的,難為張大人跑這一趟,隻是大人瞧這是什麽人家,那賬冊庫房豈是一晚上就能查完的?熬壞身子倒不好了,不如叫人封了庫和賬房,明兒一早再來?”


    那官本來不高興要加夜班,聞言大喜,忙謝過他,便命士兵們去封賬房與庫房。


    二老太太稍稍緩過氣來,見家裏人臉上都帶了驚惶,隻得撐住了,對那張大人道:“公公與張大人連夜頒旨,著實辛苦了,隻是老身請大人明鑒,小兒為官,從來不敢有違國法,還望大人盡早查明真相,還小兒一個清白。”


    張大人仍舊幹巴巴地開口回答:“下官自當不辱君命,隻要李大人是清白的,就沒人能冤枉得了他。”


    二老太太歎了口氣,叫過李敦:“公公要回宮複命,你去送一送。”又向那公公賠罪:“老身年邁,還請公公別見怪。”


    “好說好說,老夫人不必客氣。”那公公似乎笑得更親切了些,甚至還拍了拍李敦的肩膀,“小公子年紀輕輕,就一表人才,氣宇不凡,出口成章,端得好學問,好氣派。咱家瞧著,倒比李大人年輕時要穩重些,果真是‘雛鳳清於老鳳聲’了!”


    他忽然冒出這麽一句恭維話,倒叫眾人都感到意外了,不過他沒再說什麽,便在李敦的陪同下邁出門去。卓氏命徐總管帶了那張大人去封賬房庫房,自己親自扶了婆婆,回到鬆頤院坐下,便再也忍不住委屈的淚水:“這是為了什麽緣故?!好好的,怎麽就……”


    二老太太也想不明白,隻是淡淡地道:“沒事的,近來雅君學管家,已經把賬理了一遍,清清楚楚,並沒有什麽見不得人的地方,咱們家庫房裏,也沒有違禁之物。你老爺在北方邊城為官,正是要緊的時候,皇上不會貿然辦他的。回頭那張大人興許還要查封內院的財物,我這裏有些銀子和衣料、首飾什麽的零碎東西,春瑛你快去揀出來收好,預備明後天的打點花費。封了庫房,咱們家能動用的東西就不多了。”


    春瑛忙應聲去了,也不敢把東西全都收起來,隻專找那些款式普通又厚實值錢的首飾,用小匣子裝好了,又忽然想到,官員來查封東西的話,自己的私人物品怎麽辦?要是一並被搜刮走了,那可就太虧了!就算將來查明東府清白,衙門交還財物,也未必會把自己一個小丫頭的東西算進去。她正要想辦法回房去收拾,秋雁卻走了過來:“春瑛,我把尋常送人的幾款衣料拿了十二匹出來,不知夠不夠用?”


    春瑛忙按捺下心思:“拿夠二十匹吧,這東西太大了,咱們另外找些小件又值錢的東西出來。”秋雁應了轉身出房門,春瑛在那裏糾結片刻,再掃一眼門外忙碌的丫頭婆子們,歎了口氣:這時候還是低調些好,反正自家不缺那點錢……


    待回到正屋複命時,二老太太和二太太的臉色已經沒那麽驚惶了,她們都盯著送完客人回來的李敦,生怕他說的話隻是自己聽錯了:“你說的是真的?那位公公真這麽說了?!”


    李敦忙點頭:“是真的!他說,這隻是做給別人看的,隻要堵住恪王府和梁太師一派的嘴,不然也不會讓大理寺派個小小的主簿來便完事。大理寺如今已經很少查案子了,隻是翻翻案卷罷了。北邊的好消息已經到了,過兩天等封賞的旨意一下,這邊自然會報上去純屬誣告,父親不會有事。隻是我們需得安份等著,別叫人拿住了把柄!”


    二老太太當機立斷:“春瑛,將方才揀出來的東西都放回去,咱們用不著!”


    春瑛聽了好消息,心裏也高興,忙應了“是”,便轉身出門。


    原來隻是虛驚一場,她就知道,皇帝又不是傻子,怎會犯這種錯誤?那個太監雖然有些古怪,但他願意好心提點,倒不是個壞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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