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大磊便脫了鞋子,赤著腳,趁著朦朧的天色獨自一人來到了小海說的那片空地。隻見空地上孤零零地立著一塊巨大的土牆,高約十米,寬兩米,厚三米。上麵密密麻麻的長滿了小白花,和之前自己墓裏看見的一摸一樣!


    一大塊空地,冷不丁矗著麵牆,看著著實有些奇怪。


    大磊走過去,伸手拽下一朵小白花放在兜裏,隻見那白花被揪下來後,牆上便有了一個拇指大的小孔,裏麵嘩啦啦地湧出一堆騍子米,劈裏啪啦地掉在地上。


    隨後那個小孔越縮越小,最後消失不見,不一會兒,一根新的嫩綠芽冒了出來,綠芽前段還冒著些白點。看樣子用不了多久,新的曼白就會長出來。


    還真是怪啊。


    大磊往後退了兩步,他真沒覺得這地方有什麽的神聖的,偌大的空地孤零零地矗著一麵大土牆,跟塊墓碑一樣,怎麽看怎麽瘮人。


    “你是誰?”


    突然,身後傳來翠靈靈的童聲。


    “啊...!”大磊嚇了一跳,轉過身,隻見一個身高剛到自己胸前的奶娃子仰著張小臉,怒氣衝衝地瞪著他。


    這奶娃子.....還真是好看啊。


    清晨裏,她穿著一身紅衣,不過十二三歲的模樣卻落落可人,一雙大眼睛水靈靈的,雖然充滿敵意和警惕,但在枯黃遍沙的大漠中,宛如天邊的的彩虹,帶著山澗清泉般的清新直直地流淌蔓延開來。


    大磊竟看得有些癡迷。


    “我是外地來的,迷了路,來到村子暫住。”許久,大磊回答道。


    “就是昏迷了很久的那個?外地人不能來這裏,沒人告訴你?”


    小奶娃的語氣很不好,甚至有些咄咄逼人,大磊不禁苦笑,心想自己真是倒了八輩血黴才來到這鬼地方,誰稀罕啊!好歹自己也是個大人,這娃娃怎麽一點禮貌都不懂。不過他轉念又一想,自己擅闖別人禁地本來就不對,老六說他們的信仰很重,讓自己多加小心,不該去的地方別去。


    不過確實沒人告訴過他這裏不能來。


    “確實沒人告訴過我。”大磊蹲下來,凝視著她漂亮得不真實的眼睛說道:“我弟弟受傷了,想給他采朵花敷臉。叔叔給你道歉,對不起,以後不來了。”


    那奶娃子盯了他一會兒,垂下眼,看著大磊衣兜裏冒出來的那朵曼白,說道:“一朵不夠的。”然後她繞開大磊噠噠地跑到大土牆前,踮著腳又采了朵曼白,跑過來遞給他,說道:“你的小腿也受傷了,應該敷一下。”


    大磊愣了一下,低下頭卻看到褲子竟然破了,他詫異地撩起褲腿,果然,小腿肚上有一道不深卻很長的口子,流的血都幹了。看樣子是昨晚不小心刮哪了,自己也沒注意。


    “你怎麽知道我受傷了?”


    “我對血的氣味很敏感。”


    “啊?”大磊還頭一次聽說,有些哭笑不得。隨後又想到了什麽,問道:“....對了,你怎麽沒去日祭?”


    小家夥先是一愣,隨即說道:“小孩子不讓去。”


    “可是加奴都去了。”


    娃子憋著嘴不說話。


    大磊看她那樣子隻覺得好笑:“怎麽?你是逃出來的?”


    “嗯。偷摸溜出來的。”頓了頓,她有些不放心的囑咐道:“你不能告訴別人。”


    “好,我答應你。你叫什麽名字?”


    “塞娜。”


    青灰的天色漸漸散去,露出日複一日的土黃,巨大的太陽頂在上方,宛如一口懸掛的火爐,劈裏啪啦地掉下火苗。


    日祭已經結束,那些人低著頭,一路上沉默不語,步伐卻出奇的整齊,宛如行走在白天的百鬼。


    大磊倚在門口,看著他們詭異的樣子忍不住回頭問小海:“這幫人每次日祭後都這樣嗎?”


    “哪樣?”


    小海臉上敷著藥,不敢大聲說話,聽起來他的聲音就像嗓子眼裏硬擠出來的。


    “跟僵屍一樣。”


    “我倒是沒注意過。”小海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把臉上敷著的曼白揭下來,他用手摸了摸,臉蛋子光滑得很,看樣子沒什麽事兒了。


    “對了哥。”小海抓起一把騍子米塞進嘴裏,嗚哇嗚哇地說道:“你去采曼白的時候沒被人發現吧?”


    “放心吧,天都沒亮,他們都在族長家裏。況且我脫鞋去的,不會被發現的。不過你小子也是,那地方是禁地怎麽不告訴我。”


    “誰知道你會真去啊!往常我們都是去族長家裏取曼白。”


    “你從來沒去過那地兒?”


    “沒有。”小海搖搖頭。


    “那族長家門口的那口井呢?你碰過沒?”


    “唉....”小海歎了一口氣,猶豫了一會兒,說道:“當年我醒來以後你還在昏迷中,那時候也什麽都不懂,有天晚上無聊,就到處轉悠,轉著轉著就來到了族長家門口,然後......”


    “然後什麽?”


    小海麵露難色:“我覺得那口井有問題。”他伸脖子四處看了看,把大磊拉近屋裏,壓低聲音說道:“那井底有聲音!”


    話一說完,大磊隻覺得後背的脊梁骨像觸電了一樣發麻。


    “這裏的人一般天一暗就不再出門了,包括老六也是一樣,整個村子就跟無人居住的廢墟似的。那天雖然是晚上,但夜色並不黑,月亮又圓又大,跟過中秋一樣。我心裏煩悶,就到處走走,結果離老遠就聽見有人在唱歌,聲音又尖又細。哥,你記不記得我們在塔克拉瑪幹沙漠迷路時,那晚在帳篷裏聽到的歌聲?”


    大磊點點頭,那歌聲仿佛一把鋸齒,嘶啦嘶啦地成為他們一係列詭異事件的序幕。


    “就是那聲音!”小海有些激動,他緊緊拽著大磊的手說道:“剛開始,我還有點覺得這歌聲怎麽這麽耳熟,等想起來後頭皮都麻了!心想會是誰在唱歌。可是這歌聲忽遠忽近的,我也不知道從哪傳過來的,隻能繼續瞎走,沒想到聲音卻越來越大,越來越近,我仔細看看自己竟然走到了族長家門口,而那口井沿邊上,竟然坐著一個女人!”


    大磊打了個冷顫。


    “當時我離她還有段距離,也沒看清長啥樣。但我確定,那就是個女人。瘦瘦小小的,她背對著我一直在唱歌,聲音就跟指甲在反複撓黑板嘶啦嘶啦的又尖又細!我慢慢的靠近她,想知道究竟是誰在搗鬼,結果...”


    “結果什麽?”


    “她突然不唱了。最可怕的是,她背對著我竟然開始咯咯地笑,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大,最後...最後她跳下去了。”


    “跳下去了?!”


    “嗯,我當時就衝過去想伸手拉她,可是井裏黑咕隆咚的一片,什麽也看不清,仿佛她一跳進去就消失了,我也沒有看見墜地的聲音。”


    “老六說過,這個井特別深。”


    “我在井邊等了很久,一直沒有聽見聲音,她真的跟消失了一樣。後來我放棄了,剛一轉身就看到族長站在我身後直直地瞪著我。嚇了我一跳,我跟他說有人跳下去了他也不信,反反複複地跟我重複著說我太累了有幻覺。最後他的語氣有些警告:''不允許再碰那口井。''”


    “老六知道這件事嗎?”


    小海點點頭:“他也不信,說我睡的太久腦袋偶爾不清醒。不過從那以後,任何關於他們有信仰有神聖標誌的地方,我都不會再去,一方麵是誰知道會碰見什麽。另一方麵是那長著曼白的地方對他們來說更加尊貴神聖,要是不小心去了被逮到,恐怕就被趕出村子了,這荒無人煙,趕出去等於送死。”


    大磊點點頭,小海說的有道理,今天算他走運,碰到的是個奶娃子。


    但那口井...


    大磊有點猶豫,他竟然有點忍不住想去看看。


    當小海說到那個唱歌的女人時,他就有點按耐不住了,那個歌聲....在遙遠的地方飄到他們的帳篷裏,開始了一切地獄般的噩夢,冥冥中肯定有什麽聯係。


    可是小海說的也對,若是再被發現,肯定會被趕出去,那無疑於是送死。


    “對了,既然我們不能碰那口井,那需要喝水的時候怎麽辦?”


    “喏。”小海伸手指了指屋角的那口破缸,說道:“汗蒙是負責給我們打水的,每辰會送來一次水。這裏水源緊缺,所以用的時候都很謹慎。”


    “每辰是什麽意思?”


    “哦對了!”小海拍拍腦袋說道:“你還不知道呢。摘一朵曼白,它離開根莖後需要整整十日才會完全枯萎。第五日的時候曼白會變成血紅色,這''五日''便稱做''度''。到第十日時,血紅的曼白會幹癟成紙那麽薄,輕輕一碰就會變成粉末,溶在水裏喝下去,據說可以強身健體。這''十日''便成為''辰''。三十六個''辰''再加一個''度'',就是一年。”


    原來如此,這裏的人都是這樣區分時間的啊。


    小海指了指桌上幹癟得跟燒焦一樣的曼白,已經紅得發黑了。


    “看到沒?十日過去了,今晚汗蒙就會送來水,每戶隻有一桶。”


    大磊之前都沒怎麽注意,小海一說他才發現,好奇地走過去,伸手碰了碰曼白,果然,已經變成粉末了。


    小海起身從缸裏舀了半碗水,把粉末放進去,遞給大磊:“哥,喝喝看。”


    大磊看著碗裏黑乎乎的液體,眉頭一皺,仰頭喝了進去。


    倒沒什麽感覺。


    “汗蒙什麽時候去打水?”


    “這個時候比較特殊,他們族裏的人都是白天自己去打水,因為我們是外人不能碰那口井,所以汗蒙一般會晚上去,打完第一桶會先扛著去敲老六的門,然後再返回去打第二桶,送過來給我們。”


    也真是辛苦他了......


    “那今晚讓他省點力氣,他打第二桶時,就不勞他了,我們自己拿回來。”


    到了晚上。


    大磊聽見對麵的敲門聲,便爬起來貼在門縫上,看到一個駝背的身影在老六家門口,估摸著那就是汗蒙。


    汗蒙遞給老六一個桶,老六低聲道謝把桶拿進屋,不一會兒就還了回來。


    那桶已經空了,但汗蒙提著依舊很費勁,他走路的樣子很緩慢,像個烏龜。


    大磊琢磨著時間差不多了,回頭給小海一個眼神,倆人便推門走了出去。


    沙漠的晚上還真是涼快。


    沒幾步大磊就追了上去,汗蒙看到他有點吃驚。


    大磊解釋道:“晚上睡不著,正好等你來送水,一會兒打完水後我直接提回去就行,省得你再跑一趟。”


    汗蒙斜眼看了他一眼,沒說話,卻敲了敲手裏的桶。


    大磊先是一愣,隨後反應過來:“這桶明早我再還你就行了。”


    汗蒙點點頭,沒理他。


    這老家夥夠傲氣的啊。


    小海說汗蒙也就五十左右的年紀,卻一臉的老人斑,眼睛小得似乎睜不開,眼袋卻是出奇的大。


    小海從後麵追過來,大磊回頭不滿地跟他小聲抱怨:“這老頭也不說話,跟個啞巴一樣。”


    “噓...!”小海壓低聲音:“他就是啞巴。”


    汗蒙停住腳步,回過頭麵無表情地看著他們倆。


    小海尷尬地笑笑:“我哥剛醒來沒多久,很多事都不知道。”


    汗蒙轉過頭繼續走。


    小海指了指汗蒙的背影,聲音又壓低了一些:“老家夥的耳朵靈著呢!”


    走了許久才到那口井邊,汗蒙熟練地把繩子係在桶上,然後拋了下去,過了好一會兒才聽見“撲通”聲。


    這井還真夠深的啊。


    汗蒙有些吃力地拽著繩子,看著他蒼老又彎曲的背影,大磊於心不忍,不顧小海反對走過去拉出繩子,對著汗蒙說道:“咱倆一起,省勁兒。”


    意料之中的汗蒙臉上有了怒氣,大磊急忙解釋道:“我知道這井是你們的聖地,外人碰不得,所以你看,我沒有碰。我碰的隻是這個繩子。”


    汗蒙低頭看了看,果然,大磊距離井沿邊還有好大的距離。


    大磊手裏也沒停,嘴上繼續說道:“我跟我弟弟在這兒給你們給你們添了不少麻煩,還得讓你專門大晚上的給送水,心裏也不是滋味。”


    汗蒙的臉色緩和了些,也沒再阻止大磊。


    大磊心裏鬆了一口氣,心想,這井怎麽比自己想象的還深,拽了這麽半天也沒拽上來。他低頭瞟了眼井裏,黑乎乎的,果然什麽都看不清。


    隻是不知為什麽,這黑乎乎的井底竟然讓他有種莫名的熟悉感。


    拽到最後,大磊胳膊都酸了,才把桶拽上來。


    之前自己跟汗蒙說的都是客套話,這拽完以後,大磊才是由衷的從心裏感激汗蒙,他也一大把年紀了,一個人打水多不容易。


    小海接過大磊手裏的桶,倆人跟汗蒙道謝後就回去了。


    “奇怪。”路上小海喃喃道:“我怎麽覺得這桶比之前沉呢。”


    然後他腳下一個踉蹌,沒走穩摔倒在地上,桶也打翻了,裏麵的水嘩啦地流在地上,一個圓形的物體也從桶裏滾了出來,在地上咕嚕了一圈轉到大磊腳邊停下。


    借著月光,大磊清晰地看到,那是一個人頭。


    五官被水泡得有些發脹了。


    但他還是認得。


    那是五爺的頭。


    月光下,五爺的倆眼已被泡得泛白,他張著的嘴直直地對著大磊,好像一條有話想說的死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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