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更鼓聲響起,柔和的晨光從灰白的天際中傾瀉而出,街上還籠著輕紗般的白色薄霧。街邊的屋頂上幾縷炊煙冉冉升起,炊煙之下的灶台邊,薛玥正擦了擦頭上的汗珠,繼續熬著一鍋粥。


    她見鍋內的白粥已經咕嚕嚕冒起小泡,便調了點豬油及鹽粒下鍋,又切了些碎菜葉一並放入,蹲下身將火撥得小了一些,在鍋上蓋上一個大蓋子慢慢熬煮。


    此時空氣中傳來的清甜味道,薛玥揚起唇角,連忙轉向另一個灶台,揭開蒸屜的蓋子,隻見霧氣騰騰的屜內,十幾個黃裏透紅的紅豆杏仁糕已經蒸得軟糯得當,散發出撲鼻的香氣。


    清晨的朝露,和著食物的香味回蕩在灶房內,令薛玥心中十分雀躍,昨晚玉麵羅刹終於回了家,雖然臉色極差,身上也帶了傷,但總算是沒有什麽大礙。她提了幾日的心終於放下,便想著今天一大早起來給他做頓好吃的,讓他補補身子。所以天還未亮她就在灶房忙碌起來,眼看著杏仁糕出爐,白粥也快要煮好,薛玥便歡喜地跑去叫玉麵羅刹起床。


    她一路小跑來到玉麵羅刹門前,誰知連敲了好幾下房門,裏麵都沒有回應。她莫名有些擔憂起來,連忙扯著嗓子又叫了幾聲:“葉大哥!你在裏麵嗎?”門內卻仍是沒有回應,薛玥頓時心跳加速,連忙將門踹開,焦急地衝了進去。誰知道,房內收得整整齊齊,沒有任何闖入痕跡,玉麵羅刹的床邊放著一張紙,龍飛鳳舞地寫到:“有要事出門幾日,不必擔心我。”薛玥仔細看了看,確認這是玉麵羅刹的筆跡,隻是他傷還未愈,不好好在家休養,一大早哪裏跑到哪裏去了。


    薛玥一邊埋怨這人太過任意妄為,一邊泛起了嘀咕,突然她心中閃過一個念頭:聽玉麵羅刹說起昨日從地牢裏逃脫之事,可謂九死一生十分驚險,他既然大難不死,今日必定是去趕著做一件極為重要的事,或者去見一個極為重要之人,莫非……她連忙好奇地打開他的櫃子翻找,果然不見了那件繡了花紋的衣袍,薛玥臉上露出一個狡黠的笑容,覺得這些日子,總算有一件開心的事了。


    她突然想起火上還燉著粥,本來想叫了玉麵羅刹就去端粥,誰知被這變故一耽擱,想必那粥已經煮糊了,她心中暗叫不妙,連忙一路小跑衝到灶台旁邊,卻發現火已經被熄了,那鍋粥好好地放在台上,旁邊竟然還多了個小碗,乘了一碗粥出來。她驚訝萬分,歪著頭想了半天,也不記得自己什麽時候做了這些事。她突然回想起剛才在院內一直都有著的奇怪感覺,心中生出個大膽的猜測,這猜測弄得她心跳有些加速,於是暗自下了決定,對著窗外慘叫一聲“啊!”


    果然,一個黑影從窗邊閃過,正要推門而入,卻好像看清了屋內並沒有起火,才突然頓住了身影,轉身離去。薛玥連忙衝出門去,卻什麽都沒看見,隻有院牆外的樹葉好像被風吹動,發出“沙沙”的聲響,幾隻小麻雀從樹枝上驚起,飛向天空。


    薛玥已經明白了大半,一時間心中五味雜陳,不知是甜是澀。她站在院內,癡癡望著眼前緊鎖的大門,卻沒有勇氣再往外走去,躊躇良久,突然生出一個念頭,轉身跑回灶房,用油紙包了幾塊熱氣騰騰的杏仁糕衝到大門前,故意停了停腳步,聽到門外傳來細微的聲響,才打開門,將杏仁糕放在門前的台階上,自言自語道:“反正也吃不完,就算讓貓兒狗兒吃去了也好。”隨後關起門,頭也不回地進了屋內。


    她拿起那碗乘好的白粥,心不在焉地扒了幾口,過了一刻,再走出門外,果然見那包起的杏仁糕已經不在,她望著巷口處被微風卷起的落花,在心中默默念道:“你今天想必有極重要的事要辦,吃得飽些,才有力氣應付。”


    顧勳坐在官轎上,正將紙包中的杏仁糕一塊塊吃下,紅豆香糯杏仁微甜,清香的氣味充盈在轎內,令口腹都浸著滿足感。


    今日天還未亮,他便備好好朝服金帶,準備上朝去打一場硬仗。不知為何,每次彷徨不定之時,總想著要去看一看她,哪怕隻是遠遠望著她的背影,也會莫名覺得安心。今晨微亮的天光下,還有些稀疏未散的星子,看著她充滿活力在灶台旁忙碌的身影,便也覺得生出了許多,雖然,這忙碌和他再無關係。


    手中的杏仁糕終於吃完,顧勳望著手上殘留著香氣的油紙,略微有些失神。他又從懷中掏出那份的黃色絹綢,赫然是一份聖旨。這幾年,今上已經極少親批奏折,隻傳口諭,由掌印太監劉子澄代批。而聖旨都由內閣首輔代擬,再交由劉子澄代批,想不到這兩人竟然利用這職權聯手矯旨,背著今上私下駁回南京府尹控訴李元甫在家鄉侵占農田的奏疏,還令他被降職查辦。有了這樣東西,就算今上再視李元甫為親信,也不可能放任他勾結內臣、挑戰皇權,就算是輕判,也會是革職斬首,如果重判,極有可能是抄家滅族的大罪。


    顧勳緊緊握住手中那份假詔,手指有些微顫,這麽多年了,他等得便是這個機會,隻要今日上殿,就能參奏李元甫多年來占地貪墨,矯旨陷害忠良,他望向窗外不斷變化的景物,好像又看見宋毅躺在大牢時,殷切望他的雙目,顧勳覺得眼眶莫名有些發脹,在心中默念道:老師,讓你久等了。今日過後,一切就能做個了斷。


    走過宮牆內長長的白玉石階,轎子終於穩穩停了下來,顧勳掀開轎簾正要下轎,突然聽見天空傳來一聲淒厲的叫聲,抬起頭,一隻烏鴉好似受了驚嚇,正豎起黑色的羽翼,猛地朝他俯衝過來。它速度極快,顧勳避之不及,連忙伸手去擋,誰知手背上卻被啄下一塊肉來。


    手背傳來的錐心劇痛,令他莫名地膽顫心驚起來,心中隱隱升起有些不詳的預感,卻想不透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這時宮殿外鼓聲隆隆,身邊已經陸續有官員迎了過來,將他圍在中間問長問短,於是他隻得暫時壓下心中,徑直朝文華殿走去。


    文華殿內,兩排文武官員頭戴烏紗,持笏站立左右,明帝一身明黃,帶著冕旒坐在高高的龍椅之上,聽著其下官員一個個上奏。顧勳以眼神偷偷打量著李元甫,隻見他一身紫色蟒袍,正神色自若地站在殿中,對答如流地回複明帝的問詢。劉子澄躬身侍立在明帝身旁,並不抬頭,隻在偶爾眼神瞟至殿下時,帶了些銳利的鋒光。顧勳心中疑慮更甚,這兩人一定已經知道他手上所握證據,為何都看不出半點擔憂,是欲蓋彌彰,還是另有籌謀。


    此時,殿上請奏的官員都已經陸續奏完,當議之事也已經議完,在短暫的沉默之後,明帝緩緩開口道:“聽聞大理寺卿顧勳,今日有事稟奏。怎麽還未上奏啊。”


    顧勳心中一驚,連忙上前一步,持躬道:“陛下曾命臣徹查宣室殿外太監陳安被殺一案,經臣多方查探,已經找出主犯一名,從犯四名,現已簽字畫押囚在大理寺詔獄等候處置。然而這案中卻還有重要內情,此前已經向陛下稟報過,此案的緣起,便是司禮監掌印太監劉子澄為掩蓋所犯重罪,私設天牢,囚禁逼問害死了幾名內臣,才逼得那人為求自保,不惜犯下重案隻求引得外力相助。”


    殿上的官員本來以為今日隻是尋常議事,誰知顧勳猝不及防地就將矛頭直接指向大太監劉子澄,紛紛麵露驚訝之色交頭接耳,大殿內立即沸騰了起來,這時從人群中又走出幾名官員,均要參奏李元甫和劉子澄結黨營私、貪墨巨款、侵占農田等數項罪名。


    李元甫麵色鐵青,不發一言地將目光冷冷掃向那幾名官員。劉子澄則撩袍“噗通”一聲在明帝麵前跪下,老淚縱橫道:“陛下,老奴是冤枉啊!全是那顧勳狹私報複、血口誣人。他又將身子轉向顧勳,伸出手狠狠指向他,喝道:“你,你這麽說可有證據!”


    顧勳冷笑一聲,道:“那天牢早已被劉公公毀去,自然留不下半分證據,不過我手上還有一樣東西……”他一邊說著,一邊神手往懷內掏去,餘光瞟到龍椅之上,明帝那藏在冕旒之後陰晴不定的臉,突然如遭雷擊一般愣在當場,他想起來一件一直被他忽略的事,冷汗不斷自他背脊上流下,雙手停在懷中劇烈顫抖起來。


    原來從頭到尾他都犯了一個巨大的錯誤,忽視了一個最不該忽視之人,而被他忽視之人,正是坐在殿上的當今天子!這件證據絕不可以拿出,不然不僅扳不倒該扳倒之人,反而會將自己陷入萬劫不複的境地!


    顧勳這一生中從未遇見如此危急時刻,他低著頭望見光潔的白玉地磚上映出身邊重疊的人影,周圍一片嘈雜之聲,令他腦中嗡嗡作響,隻覺得麵前的一切好像都扭曲起來。這時他看到了一雙蟒紋黑靴,李元甫走到他身前,意味深長道:“顧大人,你這證據到底是拿得出,還是拿不出啊?”他猛地抬頭,望見李元甫那副勝券在握的笑容,終於發現自己陷入了怎樣的毒計之中,已經走到這個地步,他如果拿不出證據便是誣告重臣,甚至會擔上欺君之名。而那證據一旦拿出,則會令天子震怒,自己也是絕無生機。


    顧勳覺得腳下好似踏入了萬丈深淵,身子不斷往下墜落,他腦中一片暈眩,仿佛置身冰窖之中。


    他咬了咬牙,手中用力將懷中那份聖旨捏碎,又掏出另外一物,跪下道:“臣手中有一封密信,正是李首輔與劉公公勾結的證據。”李元甫的笑容僵在麵上,猛地轉頭死死盯住他手上那封信,想不到顧勳竟還留有了後手。


    一個小太監上前接過那封信呈給明帝,明帝打開細看,麵上露出不豫之色,衝顧勳道:“這就是你所謂的證據?看不出是寫給何人,內容也語焉不詳,你準備隻憑這物就參奏朕的兩位重臣結黨之罪?”顧勳額上不斷冒汗,隻得咬牙堅稱道:“雖然沒有寫明是給何人,但陛下應該可以看出這正是李首輔的字跡,時間緊促,臣暫時隻能找到這份證據,還求陛下再寬限幾日,給臣將功贖過的機會。”


    明帝眼中閃過一絲淩厲,猛地一拍桌案,怒道:“顧勳,你身為大理寺卿,連這點捉賊拿髒的道理都不懂嗎,想不到你處事如此草率,朕以前真是錯看了你!”劉子澄這時適時大哭起來,不斷地大呼冤枉,尖銳地哭喊聲在殿內回蕩:“求陛下做主,為老奴挽回清譽啊。”


    顧勳努力穩住不斷下沉的身子,周邊的人影不斷晃動,形成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黑洞的深處,明帝的聲音遠遠傳來:“暫停顧勳在大理寺的一切職務,回家去等待發落吧。”他麻木地起身謝旨,周圍不斷傳來亂哄哄的聲音,他卻好似都聽不見看不見,隻知道他雖是撿回一命,但卻是敗了,而且敗得徹底。


    顧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回轎中的,他坐在轎內,將烏紗取下扔在身旁,在心中不斷冷笑:一子錯,滿盤皆落索。是自己大意,竟中了李元甫的毒計。多年的謀劃付之東流,成王敗寇,他無法去怨,卻又不得不怨,宋毅、魏錚……他好像看到了他們失望的雙目,內心又悲又痛。顧勳靠在轎身,緊緊閉上眼,在那一刻好像又回到許多年前的冷巷之內,四周熱鬧歡騰,而他卻隻能禹禹獨行,將身子隱入黑暗之中。


    轎子一路駛回顧府,張衝顯然已經得到消息,正焦急地等在門前,一見顧勳下轎連忙衝上前,焦急問道:“顧大人,到底是怎麽回事!”顧勳臉上看不出表情,隻帶著他走進一間偏房,在椅子上坐下搖頭道:“千算萬算,卻算漏了帝王心思。你可記得當今聖上登基的那年發生了什麽事。”


    張衝仔細回想,頓時也驚出一身冷汗,先帝病重還未立儲,屆時還是景王的明帝身為先帝第四子,本來並沒有繼承帝位的資格。但是,先帝在彌留的最後時刻,榻前竟隻有景王的生母李貴妃和當時的掌印太監在旁。先帝駕崩後,便有掌印太監宣布了遺詔,立景王為帝。那幾年宮裏宮外的流言從未停過,稱貴妃與太監聯手矯旨,扶了景王上位。這幾年,明帝用了許多非常手段才阻止了流言肆虐,慢慢的,這件事也就淡出了人們的視線。如果今日顧勳在殿上公然宣稱掌印太監與首輔勾結矯旨宣詔,豈不是又揭開明帝心中最忌諱的這件傷疤。屆時不管真相如何,明帝必定會咬死這聖旨是由他頒下,而顧勳則是非死不可!


    “那那封密信是哪來的?”張衝又不解地問道。


    顧勳苦笑道:“是李元甫給我寫得,隻是他給我的密信一向不寫稱謂,我今晨出門之時,臨時起意將它帶在身上,想不到最後竟靠此物救了一命。”


    張衝想到今日朝上形勢變化,心中也是暗暗後怕,他抬起頭,看見顧勳的麵容藏在陰影之下,露出了從他未見過的疲倦與失意之色,頓時覺得十分不忍心,連忙想要安慰道:“顧大人……來日方長……”


    顧勳卻隻是苦笑地搖了搖頭,朝他揮了揮手道:“你走吧,我想自己靜一靜。”張衝歎了口氣,想要說些什麽卻終是沒有說出口,隻得起身離開,走到門邊,他忍不住又轉身望去,隻見正午燦爛的陽光自窗棱間灑下金黃色的光暈,而那坐在窗邊的身影卻是如此落幕,如此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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