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宮除正殿之外,前後三十三間房屋,暗合兜率重天之數。其中前十六稱‘外仙丹室’;後十六稱作‘內神精舍’,獨出中央一間靜修室,乃峨嵋師長修神養性的地方。


    百裏文虎帶領李鳳歧,沿走廊轉彎抹角,半日才到靜修室門前。文虎站定腳步,躬身道:“啟稟師尊,劍仙首徒門外候命。”


    裏麵響起蒼老的聲音:“快讓他進來。”語調沉緩,又微微發顫,顯是竭力平息激蕩的心緒。


    文虎推開房門,朝後做個手勢。李鳳歧跨過門檻,舉目隻見孤燈懸頂,空蕩蕩的鬥室纖塵不染。又看牆角內坐了兩個人,左邊那人赤膊袒懷,腰纏獸裙,是馭獸門的許青鉉。而另外一人身材嬌小,默默的低著頭,看不清麵容。


    牆壁開了個牆洞,用竹簾遮掩。李鳳歧踏進屋子,簾子後麵人影晃動,低沉嗓音再次傳來:“鳳......鳳兒,你吃苦了。”


    一聲“鳳兒”,恍若春風,所有的顧慮和憂懼,全都冰釋了。李鳳歧淚如泉湧,叫道:“師尊!弟子想死你啦!”激動難以自持,若非許青鉉起身拉住,他就要闖進簾子大哭。


    隔了良久,屋內漸漸平靜。亂塵大師道:“好啦,怎地磨礪兩年,還那樣孩子氣?”


    李鳳歧抽泣道:“師尊莫怪,弟子道行退步,定力大不如前了。”


    亂塵大師沉吟半晌,道:“據許青鉉所報,你和五台門徒相爭,起因是為保護一個女子。我想這些年的流落,你定然與那女子同甘共苦,因此才有那麽好的感情。”


    李鳳歧心裏“咯噔”一下,料想許青鉉已和盤托出,此事終難回避。何況他對師門赤膽忠心,本沒打算欺瞞,當下細述經曆——從荒山奇遇,到地宮困居,包括和瀟瀟的恩怨糾葛,原原本本的如實道來。講了大半個時辰,臨末伏地拜倒,道:“弟子有罪,數次違反門規,請師尊責罰。”


    亂塵大師長歎道:“運數天定,人力難改,唯其順乎自然而已。”隨後靜默,好象陷入了深思。眾人各懷疑慮,思量峨嵋門規寬鬆,唯獨禁絕私通妖孽,但犯禁的是劍仙首徒。師尊愛如己出,大家親如兄弟,不至於重責?


    寂靜中,隻聽簾內語音深長,亂塵大師道:“本派元宗祖師高絕莫測,常有驚世駭俗之舉。他修造方寸宮殮葬故友,搬動天山‘玉蟾神宮’掩護,又安放離火神劍鎮守,由此形成了水底陵墓的奇景。千百年來,峨嵋弟子謹遵祖師‘生魂無入’的告誡,絕不踏入墳內半步。那方寸宮也消跡無蹤,最近怎會忽然現世?此事大為可疑。”


    李鳳歧暗想“方寸宮原來是本派的禁地,我非但擅自闖入,還在裏麵吃喝拉撒,實在無禮之至。”告罪道:“弟子該死,帶了外人擅闖峨嵋聖境,玷汙了祖師爺的靈位。”


    亂塵大師道:“外人,外人,你是指那......那個叫瀟瀟的女子嗎?她究竟是何來曆?”


    李鳳歧嚅囁道:“她......她是蝴蝶化身,但心地善良,曾與弟子數出生入死.......師尊,結交妖類是本門大忌,弟子知罪了,但求放過瀟瀟,給她個向善自新的機會。”


    亂塵大師道:“我也沒什麽好怪罪的,隻想講個故事,你可願聽?”


    屋內眾人彎腰垂首,齊聲道:“恭請師尊開示。”


    亂塵大師道:“好好,你們都聽聽,或許有所省悟。”少待停頓,緩慢開言:“十多年以前,天下的正道強盛,首推我峨嵋派冠絕群山。當時的大弟子名叫桃行健,在他率領下,真武大陣降伏四海妖孽,威震各路仙家,峨嵋派很是興旺!”


    說到此處,亂塵話音升高,自豪之意沛然而發,但話音越來越低落:“桃行健本為忠良後代,天資和品行出類拔萃,是百年難遇的人才。我看他能夠勝任‘天龍神將’,便命精演陣法,準備進攻妖皇的老巢東海聖水宮。假如此役成功,即可一勞永逸,靖寧世界,蒼生永享安樂之福.......唉,今日反觀,欲速則不達,還是怪**之過急。”


    許青鉉插言道:“行健的過失弟子們都知道,舊事重提徒增傷感,師尊請保重仙體。”


    亂塵大師道:“講講罷,內中的情由,對這些後生或有啟發。”接著道:“我們足足籌備了三年,終於時機成熟。九門高手全體出動,聖水宮外排開陣勢,隻待四海妖魔聚齊,再發起攻勢一網打盡。可就在總攻前夕,‘天龍神將’桃行健卻意外失蹤了。到了黎明時分,妖皇率領群魔傾巢反擊,真武大陣失去主將,很快分崩潰散。眾多高手死的死,傷的傷,可憐諾大峨嵋玄門,十停精英折損九停。青鉉,文虎,你倆都曾親曆此戰。慘景曆曆,猶似昨日,你們還記得?”


    百裏文虎黯然低頭。許青鉉臉色慘白,嘴唇哆嗦,好象痛到了極點,輕聲道:“別說了.......師尊,別講了.......”


    亂塵大師恍若未聞,繼續講道:“我們敗得雖慘,但同門情深,誰也沒有怪罪桃行健,隻是擔憂他的安危。回山後大夥兒分頭尋找,不久傳來行健的消息,卻令所有人心寒。原來那晚桃行健私自出走,卻是為了一個凡間女子!他兩人相戀日久,暗地裏訂下了婚約。大戰之前那女子找到行健,聲言若不與她遠走高飛,她便要毀約另嫁別人。唉,可歎修持多年的天龍神將,仍過不了美人關。行健為了娶那女子,拋棄師門臨陣脫逃。此事很快傳遍三山五嶽,非但妖邪幸災樂禍,連正派仙家也引為笑談。世間流傳諺謠‘峨嵋道法冠宇宙,天龍神將逃夭夭’,指的就是這樁公案。從此咱們一蹶不振,聲譽一敗塗地。”


    竹簾內話語喃喃,亂塵大師象尋常老年人那樣絮叨著:“聲譽......聲譽算什麽?值多少錢一斤?最讓人傷心的,是親手教養的徒弟一去不返,就象家裏孩子失散一樣。後來九門弟子遍尋四方,最終找著了行健,他卻執意不肯回峨嵋。清鉉,你見過他,他怎麽說來著?”


    許青鉉虎目含淚,哽咽道:“行健自認罪孽深重,無顏麵對師尊和眾位兄弟。他說,從此隱居懺悔,今生今世不敢出世,請師尊寬懷勿念,隻當他.......隻當他已經死了罷。”


    亂塵大師笑道:“好個‘死了罷’,正所謂‘天下雨,娘嫁人’,半分勉強不得。”


    關於峨嵋早年的敗績,李鳳歧略有所知,那“峨嵋道法冠宇宙,天龍神將逃夭夭”的俗諺,也是多有耳聞。他隻當天龍神將因為懦弱才怯戰,辱沒了峨嵋派的威名。每每外人提及,總是恥於應答。今天聽亂塵大師敘說,方知桃行健重色輕義,其行卑劣比想象的更逾百倍。


    李鳳歧氣得滿臉通紅,忍不住道:“為了女人背師棄友,簡直豬狗不如!此等卑劣小人,死了倒比活著好!”


    亂塵大師道:“鳳兒,我講這些陳年舊賬,正是怕你重蹈覆轍,日後為了女人背棄師門啊。”


    如同寒風吹拂秋蟬,李鳳歧身子抖戰,一下子愣住了,腦子裏回響“我,我為了女人背叛師門,我怎麽會.......我為了誰?”


    亂塵大師道:“東海之戰後,峨嵋派元氣大傷,四海妖孽趁機作亂,天下一片血雨腥風。數年間,我到處尋訪營救,收養了百餘名孤兒,隻待悉心教養,成為複興峨嵋的棟梁砥柱。鳳兒,你是天龍神將的人選,身負萬鈞重擔,千萬別讓我們失望啊。”


    李鳳歧啞口無言,心頭怦怦亂跳,暗想“我為女人背叛峨嵋.......師尊所說的女人,莫非指的是瀟瀟?”


    一念方生,果然聽亂塵大師道:“那個和你交好的女子,原為蝴蝶精所化,無論好歹善惡,總歸是妖精異類。平心而論,妖類之中也有天性善良的。然則何者為妖?廢棄倫理道德,自由自在,無法無天,隻是順乎自身的欲念行事,此乃妖類的共性!率性而為,過失必多,容易被真正的惡魔利用。多少天真的精靈,受妖皇教唆,不知不覺造下荼毒世間的罪孽。正派子弟與之相交,難免失足遺恨,這也是峨嵋派嚴禁結交妖類的原因。”


    一席話,說的李鳳歧汗流浹背。他伏地連連叩首,道:“師尊明鑒,弟子雖與妖類相識,僅止萍水交情,絕對.......絕對沒有什麽非分欲念。”


    亂塵大師語氣放緩,道:“男女之欲,天理常情,咱們玄門和佛家不同,並不禁止門徒婚娶成家。鳳兒你也長大了,想女人無可厚非,男大當婚嘛,隻是應當合乎人倫大禮,明媒正娶才好。師尊熟思深慮,替你找了一位絕妙佳配,你們這就見見罷!”


    隨著亂塵的呼喚,角落裏的那人應聲起立,緩緩走到燈火明亮處。隻見秀眉如黛,俏麵似花,婷婷身姿略顯稚氣,是一位豆蔻年華的少女。


    亂塵大師道:“淩波,見過李師兄。”


    那少女頷首施禮,道:“李師兄,你好。”


    李鳳歧呆若木雞,怔怔的望著淩波,眼裏一片迷茫。


    亂塵大師道:“你跟淩波自幼相伴,一塊兒長大的,感情是不用說了。何況你倆同為劍仙弟子,成婚後精修劍術,相互切磋,對我們峨嵋派的複興大有好處。再說,鳳兒娶了師妹,還會想那蝴蝶精麽?嗬嗬,這樁婚事三全其美,淩波你可樂意?”


    淩波道:“謹遵師命,萬死不辭。”


    聽了兩人對答,李鳳歧隻覺腦袋發懵,嘴裏嘰哩咕嚕:“這,這怎麽回事?......不行!哪有這樣,這樣亂點鴛鴦譜!淩波你也是的,什麽萬死不辭,要上刑場砍頭嗎?”


    淩波泰然自若,半點矜持羞澀也沒有,活象觀音座前的護法龍女。李鳳歧既好氣又好笑,尋思“難為我這師妹,婚姻大事毫不在意,恐怕師尊要她嫁給豬戒,她也照辦。”


    亂塵大師道:“咦,鳳歧你還不情願麽?人家淩波哪點配不上你?瞧瞧相貌,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品性溫柔嫻靜,世間哪找第二個?哼,莫非你癡心妄想,真要討個天仙作老婆?”越說越嚴厲,腔調口吻,酷似嚴父教訓兒子。


    李鳳歧結巴道:“這個......不是,弟子怎敢.......我是想.......師妹年齡尚小,談婚論嫁似乎早了點。”


    亂塵大師語氣轉和,溫言道:“你今年十六了啊,淩波小你兩歲。世俗民風,此時聘嫁正當合適。你們可以先訂婚嘛,過兩年再圓房也好。嗯,自明日起,我就傳你倆‘清風劍’和‘鴻冥劍’。小夫妻雙劍齊出,劍仙門實力大增,真武陣法指日可成!”


    李鳳歧臉紅到了耳脖子,偷眼望向淩波,真個美如玉雕,純似冰雪,但神情過於沉靜,隱隱給人冷若冰霜的感覺。他心頭發慌,腦中瞎想“師妹也算極美的美人了,可是相比瀟瀟,總是少了點活潑的意趣。”


    見他半天不答允,亂塵大師又著急了,討債似的追問數聲。李鳳歧恰如沒嘴的葫蘆,雨打的蛤蟆,張口結舌如癡如呆。許青鉉看不過去,勸道:“師尊,他倆相別幾年有些生疏,若論婚姻來日方長嘛。況且強扭的瓜不甜.......”


    亂塵大師打斷話頭,道:“什麽來日方長,峨嵋存亡隻在旦夕,必須早日煉成真武陣法。你別多嘴,看我玉成好事!”


    一直沉默的百裏文虎,忽然開口道:“此事不妥!”


    文虎處事精思熟慮,更兼道法高絕,是峨嵋派極重要的人物。他的意見往往能切中要害,亂塵大師不能忽視,問道:“你的意思,他倆成婚不妥當?”


    文虎道:“師尊,請不要再談此事。”


    亂塵大師暗料必有隱情,於是吩咐:“鳳兒,淩波,你倆暫且回去歇息。明天清早再來,我要口授劍法秘訣。特別是鳳歧,你可仔細了,須得盡快煉成‘鴻冥劍’,三月後委任你作峨嵋大弟子!倘若懈怠,咱們前賬後賬一起算,到時別怪師尊無情!”


    打發走兩人,亂塵大師又問:“好了,他倆已經退下,文虎有話直說罷。”


    文虎道:“師尊,當著鳳歧的麵,不該談論男女情愛。”


    亂塵大師道:“為什麽?”


    文虎道:“鳳歧年少,尚不知情為何物。他對那蝴蝶精或許有些好感,未必癡心相戀,日子久了自然淡忘。而師尊大談男女之情,又舉出桃行健的事例,本意講明‘色能亂誌’的道理,卻正好點醒了他——原本懵懂的少年,這下子什麽都明白了。鳳歧定會思念平素交好的女子,越想越入迷,五分好處當作十分,意中人變得完美無瑕。自此相思入骨,萬死難改其心。至於師尊提到婚嫁,愈發將他引入迷途。鳳歧如要考慮婚娶,怕不會是淩波,而是那個身份可疑的蝴蝶精。”


    簾子後邊寂寂無聲,屋子裏麵氣氛凝重。過了良久,亂塵大師道:“確實......確實欠妥,那該怎麽辦才好?”


    文虎道:“鳳歧本性縱逸,多年強裝穩重,壓抑的太久,一旦動情便若江海決口。古語雲‘疏順導滯’,對他還應慢慢的勸導,切忌用強。”


    亂塵大師精心安排的姻緣,到頭來適得其反,懊惱道:“男女之事本就麻煩,我一個三百多歲的老光棍,如何弄的清楚?文虎你結過婚的人,熟門熟路,早該提些好建議嘛!哎呀,每件事都要**心,我,我,我不是師尊,我是你們的傭人老媽子!......”絮絮叨叨的抱怨,發了會脾氣,最後長歎道:“文虎,你腦筋比我好使,你當峨嵋派的師尊罷。”


    許青鉉大驚,道:“師尊何出此言!”


    亂塵大師道:“修仙的人天性灑脫,最煩應付雜務瑣事。近年培養新的弟子,我已耗盡精力。然則妖魔勢力強盛,正道日漸衰微。真武大陣複原之前,我唯有煉成‘劍魂’,才可抵擋魔道的攻勢。唉,危機四伏,力不從心,我早打算退位讓賢了。文虎身為馭獸首徒,道行德行無人可及,正該執掌本派事務。”


    文虎不動聲色,拱手道:“師尊容稟,弟子此來,原想辭掉職任。”


    亂塵大師道:“辭任?辭什麽任?”


    文虎道:“弟子俗務纏身,幾年內要下山料理。但恐弟子莽撞,此去連累峨嵋派,故請除掉馭獸首徒的身份。”


    亂塵大師道:“你,你連馭獸首徒都不願當.......”


    文虎道:“鉉叔年長忠厚,可接任弟子作馭獸首徒。李師弟已回山,正須曆練,派中事務可由他接管。”


    許青鉉聞言色變,道:“我當首徒,文虎師兄,你.......你是說笑麽?”


    亂塵大師嘀咕道:“清鉉呆頭呆腦的象根木頭。看看大門,跑跑腿兒還行,叫他掌管馭獸門,分明趕鴨子上架。”


    文虎道:“方今動蕩,宜靜守韜晦,不宜妄動輕取。鉉叔沉穩,正合率眾安守門戶。等弟子料理完俗務,自當回山效力。”


    亂塵大師沉思半晌,悵然歎道:“文虎拿定的主意,天王老子也沒法更改。好,我允準了,隻要清鉉做好幾件功德,我就讓他當馭獸大弟子。”略微停頓,語氣轉而深長,叮囑道:“你要下山,我不勉強。但你性子沉猛堅韌,平生快意恩仇,家國興衰看得極重,殺伐之間又有失寬仁。此番所謂的‘俗務’,想必又是一場血戰。唉,連累師門事小,丟了性命怎麽辦?送你個字——‘順天應命,柔能克剛’,不如意時,不要逆天行事。”


    百裏文虎默然,眼睛裏怒芒隱現,仿佛岩石下熊熊燃燒的炭火。


    翌日清晨,李鳳歧奉命前來學劍,隔著簾子聽師尊講授,記牢了自去修煉。淩波與他同修劍法,因文虎的那番話,兩人的婚姻沒了下文。可這事不知怎麽傳開了。眾弟子年幼好事,看見他倆就笑,有些嘴碎臉皮厚的,當麵直呼“李師兄,李嫂子”。淩波素性空靈,聽了隻當玩笑,全然不在意中。李鳳歧卻啞巴吃黃連,滿肚子苦楚無從傾訴。


    果然不出文虎所料,自此之後,李鳳歧情思縈懷,越發思念瀟瀟。平日吃飯穿衣,眼前是瀟瀟的影子;起坐行路,耳邊是瀟瀟的話音。月亮出來了,那是瀟瀟的笑顏;天上落雨了,那是瀟瀟的淚珠。有時候路過河邊,望著滾滾的河水,他會突發奇想“如果她要我跳下去,我會不會跳?”隨即心念堅定,暗道“一定跳,豈止跳河!她讓我上刀山,下火海,我決不皺皺眉頭!”


    胡思亂想聊以自遣,終有夢醒的時候。李鳳歧無以解悶,隻好借酒澆愁,廚房的酒壇喝光了,又跑到“三村附鄰”找酒喝。日子一長,人皆納罕,都覺劍仙首徒行為顛倒,象是變了個性子。眾弟子議論紛紛,有說“李師兄每天喝得爛醉,莫非在煉‘酒鬼**’?”有人道“哪有那種道法!酒癮那麽大,多半得了什麽怪病。”又有人道“不喝酒也古怪啊,我曾見他獨自坐了幾個時辰,就衝著一朵花發笑,跟傻子似的。”


    議論傳入自然宮內,亂塵大師憂怒交集,料想文虎言中,那小子果真害了相思病。叫來訓斥,罵他“不長進的東西,成天隻知發昏思春!既想女人,給你找個如花似玉的媳婦,你又不要!到底怎樣才肯安心修行!”


    罵完亂塵發狠,愈加催逼他煉劍,把文虎“慢慢勸導”的話拋到了腦後。李鳳歧隻得強打精神,日夜打坐運功。但修道最忌急進,他滿腦子雜念叢生,恍恍惚惚的,如何修煉道法?按劍仙首徒的功底,“鴻冥劍”三月可成,他卻練了兩年有餘,才勉強掌握劍法的要領。


    這年歲末,許青鉉功德行滿,接任了馭獸首徒。亂塵大師稍感欣慰,宣布李鳳歧為峨嵋大師兄,傳他天龍神將獨有的“定陽針”劍法,年節過後便率眾修煉“真武大陣”。弟子們見慣李鳳歧頹廢模樣,總覺“大師兄”名不副實,隻是師尊用來安慰愛徒的頭銜。為免李師兄尷尬,那段時間大夥兒刻意避開他,見了麵也支支吾吾,不知說些什麽好。


    這一天,大雪初晴,馭獸門歡聲笑語,眾弟子齊向許青鉉道賀。李鳳歧的居所卻冷冷清清,半個訪客也沒有。他樂得輕閑,獨個兒靠牆坐地,望著白雪皚皚的璿璣峰出神。


    忽然,房門“吱呀”開了,一個矮小身影蹣跚走來,徑直走到李鳳歧身邊,默默挨他坐下。過了半天李鳳歧才覺察,低頭看時,一張雪白粉嫩的小臉映入眼內,卻是劍仙門幼徒東野小雪。


    李鳳歧道:“你來這兒幹嘛?”隨口一問,視線又轉向窗戶。


    東野小雪道:“大師兄,教我煉劍。”伸出小手,輕輕放入他的掌心。


    李鳳歧微感驚訝,尋思這小女孩兒天生沉默,幾乎從不開口,怎會偏跟自己搭腔?訝異片刻,又複厭煩,淡淡的道:“你找其他人教罷。”


    小雪也不再求,也沒哭鬧,靜悄悄陪他坐著,一直到日暮掌燈時分。


    此後半月,小雪每天必來屋中。問她作甚,總是那句“大師兄,教我煉劍”。倘若不理她,也就或站或坐,安安靜靜,影子似的陪伴身旁。李鳳歧暗覺奇怪,對她道:“我教你煉劍可以,但須老實告訴我,誰叫你來的?”


    小雪直搖腦袋,大眼睛清澄澈亮。李鳳歧道:“那麽多師兄師姐,為何單找我教呢?”


    小雪道:“我不跟他們說話,他們不跟我說話。”


    李鳳歧幡然省悟,思量這孩子性格孤僻,不太合群,又看我也沒人理會,正所謂“物以類聚”,自然而然的來親近我。念及於此,大有同命相憐之感,點頭道:“好啊,你跟我學劍,可不許偷懶。”


    小雪粲然而笑,清秀的臉蛋,首次綻開鮮潤的顏色。


    於是自那天開始,李鳳歧傳授小雪劍術。但他素來散漫,想到什麽就教什麽。小雪年幼根基淺,哪裏領會得了?教幾天兩人都煩了,索性丟開手,山前山後四處遊玩。李鳳歧抱小雪摘果子,小雪給李鳳歧編草冠,抓山雀,堆雪人,追逐遊戲,乃至嗬癢嬉鬧。小雪變得越來越愛笑,那股孤僻傲氣大為減弱。活潑的孩子人見人愛,更何況玉雪可愛的小女兒?相處數日,談笑漸多,跟眾人的感情愈發親厚,師兄師姐們對她倍加疼愛。消融了多少隔閡,小雪總算融入了峨嵋玄門。李鳳歧看了高興,經常和她玩耍,苦悶日子有了點樂趣。


    轉眼臘月已盡,新春將至,一年一的“競德大會”隆重舉行。亂塵大師有心考驗新任大弟子,隻說尚需閉關數日,讓李鳳歧代為主持。


    盛會曆時七天,各門比試道法。最終風雷首徒何九宮,遁甲弟子楚晴,攝魂高手蘭世海勝出,各人輩份升級,領受更重要的職任。李鳳歧強忍酒癮,打起精神安排調,直累得神思疲憊,幸喜老成弟子輔佐,本次競德大會順利結束。


    好不容易盼到元旦,祭過了祖師爺,諸事已畢,有父母妻室的弟子回家探親,孤身沒家的也放了假,多數去附近鄉村過年,峨嵋三峰冷清了許多。李鳳歧連日勞頓厭倦至極,終於空閑下來。這天夜深人靜,他理開了床鋪,打算好好的睡上一覺。


    上chuang合眼,睡意湧來,忽聽門板“篤篤篤篤”敲響。李鳳歧翻轉身麵朝裏,被子蒙住腦袋,隻聽敲門聲恍如油鍋迸豆,又脆繃又急促。他滿肚子沒好氣,坐起來大吼:“屋裏沒人,別敲啦!”


    吼過之後,略微沉寂,門板又響起來,這次恰似漏壺滴水,噠噠的沒完沒了。李鳳歧火冒三丈,翻身踢開被子,跳起來道:“敲,敲什麽敲?年祭完了,探親的人我支派了!小孩子們也安頓好了!還要怎樣?整天沒日沒夜聒噪!還叫人安生不?敲,敲***喪門星!”


    口中嘟囔咒罵,幾步過去拉開房門,外麵卻空無人影,月光灑滿院子,滿地積雪瑩瑩生輝。李鳳歧走進院落中央,一邊左右張望,一邊尋思“派內諸事停當,誰會半夜找我?”忽見東牆根樹叢微動,藏著什麽東西。他眉頭緊皺,喝道:“小雪你個淘氣包!大冷天到處藏貓,當心我打你屁股!快給我出來!”


    平常招呼小雪,她總是歡躍而出,這回卻半天沒動靜。李鳳歧留了意,暗想“莫非有奸細潛入?”念及此節,手捏劍訣運氣戒備,瞋目叫道:“那兒是誰!快出來,再不出來我要放劍了!”


    樹叢“沙沙”晃動,忽然站起個影子,纖弱苗條,絕非小孩子的身量。李鳳歧急退兩步,指尖劍光閃爍,沉聲道:“站住!尊駕何人?”那人走到院中站定,月色照亮臉龐,隻見美若幽蘭,清似玉梅,眼眸中淚珠兒泫然欲墜。


    李鳳歧呆了,喃喃道:“你......你是.......你是瀟瀟!”


    瀟瀟道:“鳳......鳳哥。”刹時淚流滿麵,衝到跟前投身入懷。李鳳歧張開雙臂摟住她,狂喜感傷,百感交集,隨熱血湧上心頭。兩人緊緊相擁,久久不願分開,這一抱,勝似千言萬語,所有的思戀,悄悄流入心田,無須再用言語表白。


    不知何時,天空飄起雪花,李鳳歧微覺涼意,醒過神來,放開瀟瀟仔細端詳。分別近兩年,她身材更高了,樣子更美了,黃毛丫頭的稚氣消沒殆盡,已是一位婷婷玉立的美麗少女。李鳳歧心搖神醉,道:“你才剛叫我什麽?”


    瀟瀟兀自流淚,哽咽道:“鳳哥哥,頭回見麵時,我就這麽叫你的.......鳳哥,我好想你,啊嗤!”猛地打了噴嚏,淚水沾濕了李鳳歧半邊臉,她自覺滑稽,忍不住咯咯發笑。


    李鳳歧道:“又哭又笑,小狗撒尿,冰天雪地的還胡鬧哩。”說著領她進屋,扶到**躺好,又用被子蓋好。伸手摸她身上,僅穿繭綢衫子,心下不由黯然“行色如此單薄,她的境遇也不好,一定吃了很多苦。”憐意油然而生,溫言道:“你好生歇息。我這床鋪又軟又暖和,比那千金小姐閨房裏的.......”


    說到這兒,他打住話頭,聳起鼻子嗅了嗅,臉上露出難堪之色。原來瀟瀟體香若蘭,令人心曠神怡。而那褥子半年沒洗,李鳳歧又愛躺著喝酒,被子酒氣熏天。一香一臭,兩種氣味混合散發,要多難聞有多難聞。李鳳歧紅了臉,撓頭道:“被子有點髒,可熏壞你了。我......我出去給你找新的.......”


    瀟瀟抱緊被子,笑道:“不礙事,明兒天晴了,我幫你洗。”目光柔靜似水,悠悠的道:“一輩子,我都為你洗衣疊被,好麽?”


    古代言情含蓄,這麽說相當於托付終生了。李鳳歧如聞天籟,魂魄輕飄堂,情不自禁將她攬入懷中,俯頭親吻。他頭回親一個姑娘,不知就裏,隻顧劈頭蓋臉的亂嘬。瀟瀟婉然承應,柔順的遷就他。**逐漸平靜,四唇相接,這才嚐到脈脈相悅的甜美滋味。


    過了良久,李鳳歧醒過神,感覺瀟瀟身子熱乎了,撒手放開她。瀟瀟縮進被窩裏,李鳳歧坐在床沿,兩人相互看著笑,訕訕的不好意思。李鳳歧道:“隔了這麽些年,你怎麽今天才來找我?”


    一聽這話,瀟瀟笑容登斂,道:“自巫山分別後,我和花爺爺回山救人。沒多少日子,那些正派弟子又來追殺,我們東躲西藏逃命,雲貴川各地都走遍了。前些天花爺爺舊傷複發,唯恐正派中人趁機追到,於是發狠逼我離開。我不願走,他忽然變得好凶,說是要吃了我補充法力,真的,現出原形撕咬.......”


    她越說越傷感,低頭拭去眼淚,籲了口氣,道:“我無處可去,隻好壯起膽子,上峨嵋山找你。”


    李鳳歧奇道:“止僭障隔絕外人闖入,你如何進得山門?”


    瀟瀟道:“峨嵋玄門隱匿方外,微茫難尋,這原故人皆盡知。我在山腳轉悠多日,找不著上山的道路。前天遇見個小女孩,四五歲光景,摘梅花時從樹上摔落,要不是我出手接住,她就掉懸崖裏去了。事後小姑娘自稱劍仙弟子,邀我上峨嵋山做客,說她的‘李大師兄’會答謝我的救命之恩。我聽她講出你的名字,料想多半是真的。於是按照她指明的路線,從後山偷偷摸到了你的門前。”


    李鳳歧恍然,說道:“那小女孩是小雪,劍仙門年齡最小的女弟子。常在山下村塾念書識字,如今學堂放年假,她象摘了籠頭的野馬,隻管到處亂跑淘氣。”


    瀟瀟笑道:“小小年紀,恩怨分明,你這師妹長大了是個人物。”


    李鳳歧沉吟道:“小雪年幼無知,倘其他弟子發現你的身份,那倒有點麻煩。為今之計先暫時藏在此處,待我慢慢稟明師尊。”


    瀟瀟道:“你師尊能容我麽?依我看,咱們還是悄悄下山,另尋隱秘處安身。”


    李鳳歧胸有成竹,道:“盡管放心,雖然門規禁止結交妖類。但你是我的什麽人?豈可一概而論?等我解釋清楚,師尊他們自會對你另眼相待。”


    瀟瀟道:“唉,不管了,是死是活,反正我不跟你分開。”說著打個哈欠,星眸朦朧,道“我啊,是塊牛皮糖,你想甩都甩不掉。”


    李鳳歧道:“你也困倦了,今晚好好睡一覺,明天咱們再計較。”


    瀟瀟往床角裏邊挪動,空出個位置,笑道:“我才焐熱的地方,快來暖和暖和,你可別欺負人,仗著力大跟我搶被子。”


    假如兩人同床共枕,後續之事可想而知。李鳳歧心神一蕩,便欲寬衣解帶,腦海忽然閃過師尊的話語——“何者為妖?廢棄倫理道德,隻是順乎自身的欲念行事,這是妖類共性!”又有“想女人無可厚非,應當合乎人倫大禮,明媒正娶才好!”


    他暗自驚心,想到“瀟瀟修煉成人身,垂危之際也沒現出原形,顯然和尋常妖類已有區別!由妖變人的緊要關頭,她正該熏習人倫道德,盡早修成真正的人類,”繼而又想“據師尊所言,妖類藐視倫理,行事隨心所欲。今夜我若跟瀟瀟同床,豈非滋長她的妖性?我李鳳歧處世頂天立地,定要光明正大的娶她為妻,鬼鬼祟祟的偷歡,那是欺辱女孩子的下流行徑!”


    打定主意,李鳳歧道:“我睡地上。”找塊青磚當枕頭,叉手叉腳的仰身躺倒。


    瀟瀟與他心曲相通,看情形已明所以,感動中略帶失望,柔情悱惻,對他隻有加倍的敬愛。當下別無多言,乖乖的擁被而眠。


    一宿黑甜,李鳳歧心寬意滿,加之疲癆未消,日上三竿才醒轉。醒來發覺腦後青磚沒了,墊了軟綿綿的枕頭,身上蓋了厚厚的棉被。他支起身左右顧盼,隻見床鋪整潔,窗明幾淨,地麵打掃的光潔明亮。小桌子中擺放兩碗梗米粥,鹹蛋,燒賣,剁椒,臘肉四樣小菜整齊精致,熱騰騰的香氣四溢。


    李鳳歧大喜,跳起來搶到桌邊,瞅準臘肉伸手就抓。瀟瀟提個水桶走進來,見狀忙道:“哎呀,有筷子啊,這人,跟猴兒一樣,吃東西用抓的。”放下水桶,搬凳子讓他坐好,又將碗筷擺到麵前。


    李鳳歧一邊吮指頭,一邊打量瀟瀟,看她身穿棉布褂襖,頭裹白帕,一副村姑打扮,簡單樸素更顯清純。李鳳歧暗覺好笑,問道:“哪兒找的莊戶行頭?”


    瀟瀟笑道:“我醒得早,後山村子裏去逛了逛,恰巧今天十五趕集,各樣吃食用具都有賣的。我用綢衫子換了些東西,回來掃地抹窗,待會等你吃完飯了,我再拆洗被褥。”說著,摸了摸額角,欣然道:“不知怎地,見到你之後,我膽子大多了,跟生人也敢談買賣。”


    李鳳歧嘴裏塞滿飯食,含糊道:“這就叫作身正膽氣壯,又不是妖邪,如何怕見人?......唉,這菜好吃,就是沒酒。”


    瀟瀟道:“鳳哥,你把酒戒了罷。我聽人說,男人喝了酒喜歡打老婆。我怕.......”


    李鳳歧道:“不怕,我怎會打你?絕對不會!”放下筷子,指天發誓道:“從今往後,我若欺負瀟瀟。天打五雷轟不得好死,就算死了也變烏龜王蛋,十七輩子翻不了身。”


    瀟瀟“噗哧”樂了,道:“胡說道,沒酒也發酒瘋。”目光遊移,瞅見梁緣上掛的一物,驚喜道:“哪來的這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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