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夏來得遲重,一隻雛燕倏忽掠過,落在整個西苑最為簇新的承明殿飛簷上。<strong></strong>殿前梧桐正是枝繁葉茂時,立於桐蔭下的人,晚來新浴後,更換了一身薄如蟬翼的煙紋紗衣,緩緩搖著一柄泥金折扇,手指輕輕搭在烏木手柄上,骨節瑩潤晧如玉質。


    他正抬首,蹙眉看著葉子縫隙間透下的,最後一縷殘陽斜照,沈徽走近時,他卻像是早有察覺,側首微微一笑,“皇上來了。”


    沈徽凝目於那如畫的眉目,渾然失語了一刻,方才一言不發牽起他的手,將人拉入殿內,指著窗欞下早已設好的棋局,“這會兒無事,剛好你陪我下棋解悶。”


    容與一笑,走到幾案前點燃了一支沉水置於香籠中,再坐回窗下,與他好整以暇地對視。


    沈徽執起黑子,“既是對弈,咱們還該說個彩頭,如何?”


    聽著這話,容與知他必有事要差遣自己來辦,一時倒也猜不出是什麽,便微笑應他,“會試已過,皇上應該沒有文章令臣做了罷?”說著四下看去,目光隨即被榻上放置的一小摞奏折吸引,當即便全明白過來。


    沈徽見瞞他不過,果然提出頗為無賴的要求,“若是我贏了,你就得替我把剩下的折子批完。若是你贏了,嗐,反正你也贏不了我,也就不用再費勁想彩頭了。”


    “皇上就那麽自信?”容與忍不住發笑,“安知臣一定會輸得一敗塗地?”


    沈徽不答,蹙起兩道劍眉眉,嗔道,“又說臣,你這毛病時不常就要犯上一犯。”


    容與無聲示意他看周圍,滿滿一殿的內侍宮女,這麽多人該不算是私下裏了,他們原本說好的,是在無人時才以你我相稱。


    沈徽臉上閃過一抹無奈,沒再說什麽,半晌想起剛才的話,又鬥誌昂揚起來,“就這麽定了,你輸了便去把折子批完。”


    容與搖搖頭,沉默著不給他任何應和。沈徽再接再厲,“你就這麽怕輸?剛才可還好意思說大話的。好歹先跟我下了這盤棋再說,興許是你贏了呢?”


    說完不等容與答應,當即先落了一子在棋盤上。


    “好,就算臣讓您一子。”容與含笑落下起手,開始全力應對。


    無怪沈徽自信滿滿,多年前對弈,尚輪不到容與思量如何避諱天子鋒芒,便已然被殺得片甲不留。時隔多年,再度與沈徽對弈,他卻不再是當年那個動輒心軟之人。


    不多時他已布好陣局,沈徽這廂漸生逼仄之感,心下好奇的同時,禁不住微微詫異的抬眼,終於忍不住想要攪亂他的心神,“現如今非要這麽偷懶?除卻西廠和司裏的事兒,旁的一發懶得過問。其實大可不必,我不說,旁人自然也不知道。你那好學問好韜略白浪費著也是可惜,就當暗地裏為國效力,為君效勞不好麽?”


    容與一徑沉默,凝神繼續落棋。沈徽不甘心的接著說,“你若是能做那麽徹底也罷了,偏又不能。(.mianhuaang好看的小說你不肯幫我,怎麽倒去幫憲哥兒代筆,寫他師傅布置的功課?別當我不知道。”


    容與眼望棋盤,搖了搖頭,“也算不得代筆,臣不過是幫殿下略改幾個字。”之後順勢將這個話題扯遠,“皇上看過殿下做的,以中立而不倚強哉矯義為題的文章了麽?臣覺得即能得古文義法,字裏行間又有精透妙語,很能切實指陳。”


    “看過了,他年紀不大,倒是一副中庸中立的做派,”沈徽不以為然,“做個守成的君主也還罷了。”


    容與一曬,“中立有何不妥?帝王之治,聖賢之道,不外一中字。皇上何必瞧不上中庸?”


    “我偏不願意如此。人生若事事都講求中和,該多無趣。帝王之道?”沈徽眯起眼,目光在容與臉上徘徊,輕嗤一聲,“所謂帝王之道,不可讓臣下猜出心意,不能表現出喜歡某個人。我如今都做不到,也不想做到。”


    心緒終於被攪得有所浮動,手下跟著一顫,一顆本該下到棋眼上的白子,斜斜的落在了旁邊位置上。


    沈徽哈哈一笑,神情大為得意。容與遂凝神守心,以防他繼續胡攪蠻纏。半柱香過後,沈徽再度顯露出頹勢。


    見他大勢已去,容與索性放鬆觀望,且看他如何落子。沈徽咬著唇,忽然發出不解感慨,“怎麽你忽然下得這般好了?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了。”


    “皇上願意認輸了?”容與笑問。


    沈徽猶自盯著棋盤,半晌忽道,“有風聲,外頭可是要落雨了?一會兒咱們可以去太液池那邊,看雨中芙蕖了。”


    容與沒多想,抬首朝窗外看去,不過是天色轉暗而已,並無一絲異狀。瞬間也就明白過來,再回顧棋盤,上頭形勢早已起了變化。


    任性的主君撒嬌似的,做著不高明的手腳,容與暗自好笑,不動聲色將一枚棋子放回原位,“皇上真的不願意勤政了,從前不過讓臣代為讀出來,少有讓臣批閱的時候。倘若臣批的不對,皇上想過,日後怎麽和臣工交代?”


    “不會,我的心思你都知道。何況你從來都不是會越俎代庖的那類人。我才信得過你。”沈徽湊近他,露出燦然一笑,“偶爾為之嘛,你就權當為我分憂,是人,總少不了想要偷懶的時候。”


    容與良久無言,看得沈徽漸漸笑意凝結,目光卻還是一意柔軟,搖頭晃腦道,“郎心似鐵!早知如此就不該派你出去,幾次三番把心都磨硬了。從前百依百順的人,怕是再也找不回來了。”


    從前和現在,其實並沒有什麽分別,他隻是在和自己的理智做鬥爭,結果呢,還是沒能敵過沈徽全然不同昔日的無賴作風。


    “臣勉力一試,若是惹出什麽亂子,皇上可別怪罪。”


    詭計得逞的人立即眉花眼笑,少有的露出麵頰邊清淺的幾乎看不見的酒窩,對一旁侍立的宮人吩咐,“把朕給廠臣留的糟鰣魚拿來,一會兒晚膳就擺在窗根子底下,朕和廠臣一道用。”


    待晚膳擺上來,沈徽斜睨著起身欲服侍他用飯的人,朝旁邊的椅子努了努嘴,“坐下,今兒我特意讓膳房做了你愛吃的菜。有木樨銀魚,鮮菱角,櫻桃,筍片,鴨肉燒賣,還有上回你說過好的燕窩羹,我讓他們按你說的法子,用雞汁和蘑菇汁熬出來,再配上些冬瓜,隻把那燕窩熬成玉色才呈上來的。你且嚐嚐是不是那個味道。”


    容與怔了怔,半晌才反應過來,“這些都是阿升告訴皇上的?”


    沈徽點頭,又搖首道,“也不全是,譬如這燕窩粥就是你親口跟我說的,上巳節那會兒,我讓人送去你房裏,你用了之後說好。怎麽,你不記得了?”他瞪著眼,感慨於麵前人的健忘。


    容與嗯了一聲,以垂首淡漠來掩飾心裏泛起的暖意,眾目睽睽之下,該當怎生表現才好,至少也做出些受寵若驚的形容兒?


    微微苦笑了下,還是演繹不來那樣的姿態,餘光掃到殿中宮人,容與善意規勸,“臣先服侍皇上用膳,等下您若覺得哪道菜可以賞給臣,再叫人送去臣房中就是了。”


    “不好,我是要和你一起用。”沈徽垂下眼,直歎氣,“我想找個人陪著吃飯就那麽困難?一直這樣,日後陪我出去可怎麽辦?不是說好要陪我再去江南?難道下趟館子,還要你站著伺候我不成,教別人看著也不像。”


    他忽然抿嘴一笑,“我早說過,這世上豈有你這麽好風姿的下人,又有誰家請的起?”


    這舊話重提涉及許多年前,還是那一趟去蘇州時留下的故事,想起那回被他半逼迫著服侍沐浴,又替他暖床,容與臉上不自覺開始發熱發燙,隻覺得連耳根後頭都紅了起來。


    這會兒離沈徽稍近的宮人已經聽到他的話,一知半解最是耐人尋味,有人忍不住低頭竊笑,卻又不敢讓那笑容持續太久,不得已恨不得將頭深深埋在胸前,好讓皇帝和他的權璫不至察覺。


    沈徽自有他頑固而堅持的任性,容與奈何不得,愈發隻能像從前一樣去縱容,隻是彼時與此時,心境差異頗多罷了。


    用完膳,終於打發了所有人,容與陪沈徽飲著六安茶消食,想起適才的話,好奇問,“皇上真打算下江南?”


    沈徽認真的點了下頭,“當然,我說話向來是認真的,你見我對你的承諾幾時有假?隻是如今國庫剛充裕些,還得再等等。我可不想被說成是隋煬帝下江南。再者,這宮裏頭還有兩個小的需要照料,等他們再大些罷。我如今倒盼著太子早點成人,說不定我把擔子交給他,從此我也樂的做上皇去。”


    容與第一次聽到他有這個想法,這倒不像當日那個一意要爭皇位的人,也許這麽多年下來,他竟也心生厭煩了。沈徽的性子本就有些激烈,有時候更會表現出睥睨一切的任意妄為。


    “還是別盼了,等太子長大了,皇上也就老了。”容與笑著應他。


    沈徽瞪了他一眼,“也就你敢這麽和我說話。你和我是同年的,不過比我小上幾個月罷了,倒好意思說嘴。”他略微正色些,又道,“說正經事,我是打算去巡海防,福山新建了炮船,又加設了五門紅衣大炮,我正想著去看看這一批的軍需防務。”


    這倒真是正經事,曆來巡視邊防、海防都是由兵部派人,又或是有掌印大太監隨同一道,還少有皇帝親臨的。不過既然朝廷要重視海防,這麽做倒也無可厚非。


    容與是讚成沈徽該多出去走走,領導人整天坐困禁城,連治下百姓生活如何都不知,難保不被臣子哄騙了去,“定下日子了?”


    沈徽想了想,“等著你來挑,反正你是要隨我一起的,都交給你安排吧。”


    想著近期京裏的大小事務,容與忽然唇角一揚,“就趕在萬壽節前出發好了。”


    沈徽生辰之前離京,那就不用費心預備宮裏大宴,不必周旋各色人等,出門在外,隻有他們兩個相對,更便宜,也更自在。


    沈徽顯然想到了,難得的是容與這人一貫自持穩重,理智冷靜,方才那一下子,眼裏居然閃過那麽靈動狹促的笑意,他樂得什麽都肯答應,“都依你,回頭安排妥了就出發,好在憲哥兒大些了,可以做穩監國太子,也是時候讓他曆練曆練。”


    不過還是個九歲的孩子而已,當然容與也明白,對於這個時代的人來說,沈憲的年紀不算小了,何況是生在帝王家。想起沈憲身上背負的擔子,還攤上這麽個意圖甩開包袱,逍遙快活去的父親,一瞬間,他心底對那小小少年泛起了由衷的歉意和同情。


    沈徽說著又想起一事,“明日是陳閣老生辰,你替我去列席一會子,權當給他幾分麵子。”


    京裏應酬多,這類捧場的事總免不了,容與說好,因想著今日事今日畢,便順手拿起一封折子,不想卻剛好是禮部侍郎推薦從前的楊楠,如今的岑槿任職翰林院編修。


    本就是性情偏執的一個人,養成了清貴不事生產,空談缺乏實踐的惡習,再一腦門子鑽進典章書海裏咬文嚼字,隻怕是要變得更加執拗。


    見容與有些嫌惡的蹙了眉,沈徽隻瞥了一眼那上頭內容,便問,“你曉得這個岑槿究竟是何人?”


    容與直言,“是問罪的大理寺卿楊存周之子楊楠,那日唱名時我就認出他了,原想跟你說,隻是後來事情一多就混過去了。我讓衛延他們查過,那時候楊氏母子離開京師,去投奔了一個極遠的親戚,那家人在膠州一代有產業,楊楠後來還入了人家的籍,那岑家大抵也覺得他是讀書的苗子,盼著他將來能出仕,順帶也光耀門楣。”


    沈徽麵露不屑,“連姓氏祖宗都可以不要,就為了做這個官,他隻當朕身邊沒人可用,也沒人認得出他來?”


    “他恐怕正為這個顧慮。”容與想起楊楠陰冷的眸光,“那日他一眼就認出了我。所以也沒放棄投靠能幫他的人,眼下左侍郎不就很賞識他。”


    沈徽哼了一聲,“你覺得呢,該把他安放到何處去?”


    “外放,”容與闔上折子,沉吟道,“去些民生艱難的地方,多看看人間疾苦對他有好處,能不能堅持下來,就看他的心誌和造化,倘若因此能有所作為,也算是孺子可教。”


    沈徽對他的安排頗為滿意,但更滿意的卻是他的態度,看了片刻,笑著點頭,“對這樣人,你終於不心軟了,才是真的孺子可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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