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餘過去,一本帝鑒圖冊便完整呈至禦前,沈徽閱過沒提什麽異議,隨即命東宮侍讀為太子逐一細講。[想看的書幾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說網站要穩定很多更新還快,全文字的沒有廣告。]當然對外隻說這是翰林院編修們特意為太子所撰,至於真正編纂者容與則隻字未提。


    這年才過五月,京裏已格外悶熱潮濕,反常似黃梅天。前朝內廷都換了輕羅紗衣,仍是略微動動就能生出一層汗來。沈徽畏熱不畏寒,更覺煩悶,因此六月初就搬至西苑承明殿,為講學方便仍命太子留在報本宮裏。


    或許因為心浮氣躁,沈徽顯得心情鬱鬱,容與明白那症結其實來自於吳王離京。沈徽好像忽然間發覺了吳王諸多好處,時不常會懷念,有時候閑下來,還會一幕一幕回憶吳王小時候的趣事,過後又感慨,所幸賜予吳王的封地還算令他滿意。


    容與原想找些消遣替他排解,可一忙起來全顧不上了。京裏官員最是望風而動,容與因軍功得了厚賞,還是塊大胤朝許久不曾出過的免死金牌,事情傳到宮外,愈發招來更多人趨奉。


    一連大半個月,光是應酬勳貴各部官員上門拜會已占去泰半時間,如今誰能成為提督太監府的座上賓,那可是大大有麵子的事。容與不愛招搖,不過是按禮數招待,內中自是有得用的,有一貫示好的,也有違心奉承的,更有他不得不親去捧場的飯局酒局。既是一視同仁,少不要麵麵俱到安排妥當。


    那日正在安陽侯府上賀侯爺壽宴,和眾人閑談聊天中聽見了樁趣事。


    因見府內下人手持長長的竹杆往花園子裏去,於是有人問這是做什麽用。安陽侯不無得意的笑道,“這叫粘杆,上頭係著個網兜子,裏頭刷了些黏液,專門粘那些個知了蜻蜓的。今年天氣反常的熱,晚上那知了叫的忒凶,吵得人讀不進去書,還是家裏小子想了這個法子。別小看這粘杆,管用著呢。”


    有人笑著點頭,讚小世子機靈辦法多。安陽侯一哂,“倒也不是。這點子可不是他先想出來的。<strong>最新章節全文閱讀.</strong>前陣子和梁國府家大哥兒聊天,講起來近日在家正心煩,聽見這群知了叫喚更是鬧心,就讓人製了粘杆來。還別說,這位世子爺號稱京城大玩家,心思就是比旁人活絡,隻不過這些日子遇到不省心的主兒,讓他生了好大一場閑氣。”


    梁國公世子一向是鬥雞走狗玩鳥聽曲的閑主兒,不過人並不壞,還頗有幾分仗義,也好結交些江湖義士。容與對其人沒有惡感,因問起那閑氣是為什麽事。


    有人當即笑答,“廠公有所不知,這位小爺不光會玩俗的,也能玩雅的。聽說最近迷上了南派山水,如今蘇州正有個號東村的,畫風絕類宋人郭熙。偏巧京裏有個姓盧的買賣人,手裏有不少東村先生的畫,他就上門去求購。原本想著一幅畫,滿破著花個千八兩銀子也拿下了,不成想這姓盧的倒也軸。當著他的麵說,我盧某人一不缺錢,二不畏官,就是喜歡這些才收來天天看著,要是拿錢砸我,對不住,還真就不賣。好說歹說就是不行,這位小爺也算是規矩人,從此也就撂開手,不過回去還是生了場悶氣。那姓盧的怕是不知道,自己遇上講道義的,真要是碰見個狠主兒,多早晚必得讓他吃不了兜著走。”


    容與聽得心裏一動,遂問道,“這位盧姓商人可有說過,用什麽方式才能求得他的畫?”


    “那誰曉得,這些個脾氣怪誕之人,性子上來是混不吝,高興起來分文不要也是有的。”說話人眼睛一亮,“您該不是也動心他的藏品罷?聽世子爺說,那東村的畫確實不錯,廠公一向號這個,倒是可以打發人去瞧瞧。那姓盧的聽見是廠公抬舉,必不敢再耍那臭脾氣的。”


    容與笑笑,沒接這話,私底下到底有些上心,過些日子再想起來,便吩咐心腹去打聽了那盧姓商人居處。


    據派去的人來回,那商人單名一個峰字,祖籍京城,做的是絲綢茶葉的買賣,經常往來於江南,所以有緣識得吳中一帶享有盛名的畫師。


    容與正尋摸找個機會出去拜訪,誰知又趕上鴻臚寺安排接待朝鮮來使,更有建水師學堂等諸多大事籌辦。說起建水師學堂,原是他的主張,難得太子為這事也上過幾道奏本,提了幾個頗有見地的想法。按說容與主持統籌的差事,沈宇竟能一點麻煩都不找,態度還明顯很支持,甚至更在私下駁斥了幾遭反對的聲音,不免教有心人嗅出一點不同尋常的味道。


    前頭忙著這幾件大事,容與更無閑暇出外尋風雅。於是先打發了林升,扮作外埠商人前去尋那盧峰,看看能不能收點子有趣兒的回來,頂好是江南風光,聊以慰藉沈徽總想下江南而不得的心情。


    這日傍晚,因有公務處理,容與隻怕纏不過沈徽,晚上不知又要鬧成什麽樣子,便先和他告了假,自在房裏換上月白道袍,隻戴網巾小冠坐在案前整理水師學堂的奏對。想著翌日要將此事擺上廷議,輿論雖已差不多掌握在他這邊,不過是走個過場,擺出重視內閣六部的形式,心裏倒也沒什麽擔憂顧慮。


    耳邊聽著,外頭不知什麽時候下起了雨,淅淅瀝瀝並不算大。林升打外頭回來,衣裳頭臉都幹淨爽利,卻一副铩羽而歸的形容兒,喪眉搭眼的匯報,“好言好語說了一車話,那姓盧的就是不答應,說那點子私藏想不到會有這麽多人惦記。想要東村畫作,也不是難事。他對金銀財帛已無甚興趣,活到這把年紀獨愛些書畫而已。若一意相求,隻需拿他心儀的來交換也就是了。”


    容與將手裏折子批完,放下筆沉吟半日,方回味林升的話,靠在椅子上點頭笑道,“看來這人有些癡氣,也有脾氣。罷了,原來他是要以物易物,咱們手裏頭可有什麽拿得出的?”


    “他點明說了,想要平山先生的溪山泛艇圖。世人都說平山先生筆力勁峻,在浙派畫師中素有抗鼎之譽。”


    這位平山先生是早就成名的當世畫師,曾有人讚他足當名家。一副丹青極受達官士子推重,號稱得其真跡,如若拱壁。巧的是,宮裏也有收藏他的畫作,那盧峰做說的溪山泛艇圖,這會子正藏於武英殿秘閣中。


    容與挑了挑眉,林升見狀笑著探問,“大人怎麽打算?其實我瞧著那東村先生的畫委實不錯,畫的也是江南風光,按這等筆力放在武英殿也不為過。要不,您跟萬歲爺請旨,換了他的畫回來不就行了。”


    不過是私下裏尋點新鮮玩意,求而不得也犯不上執著,容與搖頭說不必,“宮裏藏品一向隻有進的,並沒有出的,何況是和人交換,既然他不願,也就算了罷。”


    林升卻有心成全,“可那盧峰好像真是個愛畫之人,他那樣想求一副平山畫作,大人何不滿足他一下,借他一觀便即收回也不行麽?”


    說得輕巧容易,世人很少能對心愛之物不存一點占有之心,一見之下,恐怕更難放手。


    “不然,還有個法子。”林升咧嘴,露出點狡黠的壞笑,“大人許久沒動筆了,不如臨一副給他看看,以您的畫工,足以亂真。再者說了,他不過是想看一眼,大人您的摹本也算是當世佳作,雖是仿品,日後恐怕也是馮本蘭亭序似的,值得後人追捧。您覺得這個主意怎麽樣?”


    容與本來闔目養神,聽見這話,睜開眼,淡淡笑看他,“你是說讓我用一副假畫,去騙了他的真畫來?”


    林升忙擺手,解釋道,“這怎麽能算是假畫呢?既然宮規如此,他這輩子反正是見不著那副溪山泛艇圖了,索性就讓他看看惟妙惟肖的摹本唄,也算是全了他的夙願。您沒聽見他方才對我說的,好像這輩子看不見那畫,都死不瞑目呢。您就當發發善心不就結了。”


    輕聲一笑,容與起身,拍了拍他腦袋,“想都別想,趁早打消這個念頭,這事兒就此作罷,你也不許背著我私自和他交涉,明白麽?”


    林升一向對他奉若神明,雖覺得可惜,也忙不迭點頭,“您吩咐的,我一定照辦。我懂得分寸,您放心就是。”


    知道他分得清輕重緩急,容與一笑命他下去了。打發了林升,他閑坐一刻,開始收拾桌案,整理文房之物,不意在架子上找到了一卷被他封存已久的傳世名作,清明上河圖。


    就好像一個故人,忽然出現眼前,那畫展開來的一瞬,前塵往事跟著撲麵襲來。當日他陪秦若臻在養心殿等候沈徽,她說過的話言猶在耳,甚至她手捧黃公望的寫山水決,蹙眉細看時的模樣也都曆曆在目,所有的畫麵都像是昨天才剛剛發生。


    然而那已是天授元年時的事了,那時候,他還隻有十六歲。


    於是再度拿出那卷清明上河圖,鋪陳在案上,趁著心無掛礙,他取了一枚冰麝置於錯金香爐中,又添了少些檀香香料。不過須臾,嫋嫋碧絲繚繞飄散,繞過畫有郭熙幽穀圖的小山屏,彌漫房中。


    窗外雨絲風片蒙蒙,房中屏山半卷餘香,他閉目良久,再度提筆蘸取了漆煙墨,凝神在這卷清明上河圖上寫下拖欠了許久的題跋:


    餘侍禦之暇,嚐見宋時張擇端清明上河圖,觀其人物界劃之精,樹木舟車之妙,市橋村郭迥出,神品儼真景之在目也。不覺心思爽然,雖隋珠和壁不足雲貴,誠稀世之珍矣,宜珍藏之。時天授十六年歲在丁酉仲夏,提督西廠兼掌印司禮監太監,淮陰林容與跋。【注】


    寫罷擱筆,轉頭望向窗外漫天細雨,長舒了一口氣。


    如今的他,已然有勇氣寫下這些字,心中不再感到惶然,也沒有惴惴不安。什麽千秋功名、身後評議,其實都不能和在這卷萬世傳承的畫作上留下幾行字跡相比。心裏頭是暢快的,因為那代表著,他終於放下所有關於自身的顧慮,徹徹底底地收下沈徽的肯定和愛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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