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三所依舊頹敗,周遭全是荒草斷垣,雖然和禁中其他華麗的宮闕極不相符,卻很適合當下落魄的林容與。


    神宮監的內侍將他領到此地,便逃也似的離開了。他定睛看去,認出這破敗的屋子,居然就是當年升平帝囚禁他的那一間,世事一場大夢,兜兜轉轉,原來起點亦是終點。


    他像見到故友一般,溫柔地撫過那些桌椅床鋪,拂去它們的灰塵,然後抱膝坐在床上,看微塵飛舞,一如二十二年前,心中一片空明。


    隻是那時候,他或許還隱隱期待自己能夠被人需要,被人記住,或許也曾暗自希冀能在世間留下一些印記。多少年過去,他確實做了許多能令人想起的事,隻是有人因那些事歡喜,有人則切齒憤恨。然而此時此刻,他真心實意地希望,這個世界能將他徹底遺忘,湮滅所有他曾存在過的證據。


    容與在北三所清靜地生活了幾日,沒有人來打擾。又過了陣子,偶爾會有神宮監的人叫他出去灑掃某處閑置的殿宇。


    這日趕巧天有些陰,那頑固的腿疾免不了又開始發作,他利用掃地的間歇去揉一揉膝蓋,這個不斷重複的動作惹得一旁的年輕內侍很不滿,直走到他麵前喝斥,警告他別妄圖偷懶,否則就回明長官狠狠處置。


    容與懶得分辨,剛想點頭,卻忽然感覺到腿上萬箭齊發式的刺痛,不由自主踉蹌了兩步,手中的掃帚跌落,灰塵揚起一瞬間沾上了對方的衣衫。


    待稍稍站穩,他正要跟那內侍道歉,抬眼間卻看到他已揚起手臂,實在沒力氣再挪步,他隻好側過頭,閉目等待著那一掌落下。


    誰知沒有預想的疼痛,他睜開眼,見那內侍的手被人從後麵抓住,站在他身後的人,麵容頗有幾分熟悉之感。恍惚間記起,那似乎是神宮監如今的掌印。


    那人的麵容和十多年前相較,豐腴了許多,眉目依稀還有當年的影子,卻沒有了戰戰兢兢的可憐模樣。容與還記得他的名字——陸瀟,正是當年他在坤寧宮,從秦若臻手上救下的小內侍。


    陸瀟平靜地看了一眼容與,隨即吩咐院中所有人,從今日起不得指派雜活兒給他,不得打罵欺辱他,更不得踏足他居住的小院騷擾。


    如今十二監掌事的人都已悉數換過,多數人容與並不相熟,沒成想居然在這個時候得遇故人相助,也算是結善緣的好處了吧。他對陸瀟頷首表示感謝,對方亦點頭回應,從頭到尾卻沒有和他交談一句。


    自那以後生活明顯有了改善,膳食比從前豐富,甚至還會有內侍前來為他打掃房間,他稍稍表現出一點謝意,那些人就忙不迭請他坐下,態度之謙恭,不禁讓人疑心是在夢裏。


    是以除卻寂寥,日子倒真不算難捱。容與每天對著頭頂一小片藍天發呆,即便再心靜,也不得不承認這樣的生活太過無趣。他開始想找一些紙筆來打發時間,但心下清楚,這樣行為一定會被皇帝禁止,所以隻能偷偷地尋找機會。


    他央求一個給自己送飯的小內侍,請他尋些廢棄的筆墨,再每天幫忙拿一張紙來,並且保證自己會將筆墨藏好,寫完就把紙燒掉。得到紙筆,他每晚都會在練字玩兒,不知不覺也會寫一些過去的回憶,譬如對弈、唱和、煮茶、焚香,灼熱的吻,難分難解的纏綿,還有相擁著描摹一幅畫,那時候窗外桂花飄著幽香,梧桐葉底深藏著黃鸝。


    一張紙真難寫盡,寫滿之後,他再細細地看,慢慢回想,然後燃起火折將它燒成灰燼。


    春天來的時候,屋簷下飛來了新燕,他看著它們築巢,有時候一看就是半天。傍晚時分再將折好的樹枝,新泥擺在一起,放在燕子飛過的地方,第二天看到它們欣然接納了他的禮物,心裏真會高興好久。


    忽有一日,那常來送飯的小內侍沒有出現,而是換作了一個臉生的人。容與覺出不對,果然翌日清晨,一群內侍闖入他的房間,在每一個角落裏翻找可疑物品,好在頭天晚上他就將筆墨都深埋在了院中槐樹下。眾人一無所獲悻悻而去,片刻之後,竟送來了一大捆篾片,對容與吩咐道,這是皇帝的旨意,既然他鎮日無事可做,便將這些的篾片悉數編好。此後每隔一天內侍再依數送上新的,循環往複,日日如此。


    這樣下去真不知何時是個頭,直到傳喜悄悄帶著近身內侍前來,問他有何需求時,他便老實不客氣的提出,“我如今被圈在這裏,就算得了癆病也不稀奇,求孫公安排人手借著機會,把一個“死了”的林容與運出宮去,應該不是難事罷?”


    傳喜愣了下,麵露難色,容與看出他並非不敢,隻是有些顧慮,推波助瀾道,“我回來也有小半個月了,皇上初登大寶,諸事繁雜,隻怕早把我這號人忘到九霄雲外了。一個無足輕重的內侍病死,難道孫公還要特特地去跟皇上匯報不成?孫公也清楚,皇上若要我性命,我豈能活到今日?我永遠消失在世上,難道不是更符合天意?”


    話鋒一轉,他再道,“今時不同往日,可我知道孫公心裏還是重情義的,不然不會數次在禦前為我出聲解圍。倘若孫公還願意念一番舊情,我自是感激不盡。不然我這個罪人流落內廷,終究是個麻煩,知道的事情太多,難免會妨礙著旁人。”


    傳喜明白他話裏的提醒,涉及當年他為自己隱匿陷害同僚一事,不由嗐了一聲,跺了跺腳,“你就是不說這個,我原也有此意。”說完又覺得他必是不信,搖頭一哂道,“我知道自己不是什麽好人,見利忘義,貪圖富貴,這我都認,可我好歹也是個人,也講人情,咱們起小一塊長大,和親哥倆兒不差什麽,我如何能眼睜睜看著你受罪,罷了,就當是自己日後積點德吧。”


    容與一笑,心頭登時鬆快下來,雙方說定隻等傳喜那頭消息,一旦時機成熟,便叫心腹之人將他偷運出宮。


    臨去時,傳喜忽然道,“別說是我了,連素日和你敵對的岑槿,也不曾刻意歪曲你。那日皇上念給你聽的話,其實不是他寫的,不過借他的名字來氣你。那人倒是極有骨氣,連皇上交代的話都敢駁回,為這個連烏紗帽都徹底丟了,本已是破格起複之人,這輩子再要翻身怕是沒機會了。”


    容與默然聽著,沒有回話,然而心裏還是慢慢地泛起一股暖意。


    在等待的過程裏,日子依舊如常,這天他正在院中曬著太陽,想該編一支竹筐還是一副枕席,忽然身後傳來哽咽的一聲,哥哥。


    回首去看,見林升站在身後,滿眼不可思議地望著他,少頃眼中又有淚水滑落下來。


    容與欲起身,林升忙上前按下他,蹲在他身邊,無聲啜泣,“我來看您了……怎麽瘦成這樣了,他們……”他一把扯過那些篾片,怒道,“他們日日這般折磨您麽?這裏不能待下去了,走,我去回王爺,您跟我回吳王府去。”


    容與費了半天勁才按下他,“看見你來,我很高興,扶我起來吧,咱們去裏麵說話。”


    林升依言先扶他進屋,一看到房內情形,他再度潸然淚下,“這是人住的地方麽?您這輩子何曾受過這樣的罪,這裏絕不能待了。我早就說過,他坐了這個位置一定不會善待您,可也太歹毒了些。”


    容與無言笑笑,還是給他倒了些茶,“很多年前我就住過這兒,我也沒有那麽矜貴。至於他,既沒殺我也沒對我施以什麽刑罰,也不算太糟了。”


    “您跟我走罷,去了王府,我養著您,王爺一定會同意的,他要是知道您現在這樣……”


    容與搖頭,“別告訴他,徒惹麻煩。阿升,我很想跟你走,但是我不能。我的身體大不如前了,去哪兒都是個累贅。而且我答應了先帝,留在這裏,好好活著。”


    林升眼中蓄淚,語氣恨恨,“您就為這一句話,把自己困死在這裏?他已經……已經不在了!您醒醒罷,這輩子你何曾為自己好好活過?”


    忍下心裏的話——關於他出逃的計劃還是越少人知道越好,萬一出了事,他不想連累林升,笑著擺手,他淡淡道,“改不了,這輩子也隻能這樣了。既然應下,就要做到。”


    盡管這是違心之言,沈徽的要求,他到底隻能滿足其一,活下去,卻不能在這方寸天地裏延捱到老。


    不想讓林升太糾結,容與轉而問他吳王近況,問方玉安置的情形。林升一壁回答,心情才稍稍平複一些。


    說了半日話,直到吳王身邊的內侍來找他,林升才又重新提起帶容與走的話題。


    “讓您好好活著,這個我自然懂。可非留在宮裏做什麽?這樣活著又有什麽意思?您以後的日子怎麽過,您想清楚了沒?”


    外麵確是自在,可出去了就能海闊天空麽,容與沉默一會,笑著告訴他,“我還有回憶。借著那些回憶,我覺得我可以活下去。”


    “您這輩子為他辛苦輾轉,倒頭來依然不悔。有您這樣一個人,先帝在九泉之下也該含笑了。”


    林升留下了這句感慨,在淚眼婆娑中凝望了他許久,方才轉身離去。


    沈徽是否含笑,容與不清楚,隻有等到再見他時才能問問了,也不知他願不願意在奈何橋畔再等上自己幾年。


    又是一年新春,皇帝改了年號,這一年已是鹹平元年。過了十五,傳喜忽然命人帶了口信,說後日傍晚可方便行事。豈知世事難料,第二天天剛亮,容與尚在打水盥洗,突然院中衝進來一群內侍,為首的人他根本不認得,那人環顧四下,問他可有需要收拾的東西。


    容與不解其意,一麵搖頭,一麵問他奉命要帶自己去什麽地方。


    令他大感意外的,來人接下來宣了皇帝口諭,要將他即刻押送去南京皇陵,其後在皇陵思過,無詔不得擅離。


    這突如其來的“皇恩浩蕩”讓他措手不及。內侍們沒有給他再多問的機會,迅速將他押出神武門外,登車前,遠遠地瞧見一個身穿青衣的人在往他這邊看,定睛望了好一會兒,那人忽然起手朝他一揖。


    容與瞧那青衣人眼熟,待上了車,才想起便是許久不見的岑槿,隻可惜他適才沒認出,這會兒隨著馬車飛馳出城,今生是再沒機會見到這個故人了。


    行行複行行,兩千裏水路,又從京城回至南京。到達皇陵時,正值黃昏時分。江南春夏交接之際,滿山翠蔭正濃,夕陽西下,林間倦鳥紛紛返回故窠。


    守陵內臣將他帶至一個小院落,指著裏麵的房間,“你今後就住這兒。”


    說完不再理會他轉身去了。容與隨意看著,房間雖不大,卻打掃的幹淨整潔,日常生活的東西也齊備,心中一喜,這可是比北三所舒適太多。


    簡單收拾過後,他在這裏開始了新的生活。可奇怪的是,並沒有人給他分配該做哪些事,因見其他人隔幾日會去皇陵殿外灑掃,修剪花木,容與因向管事的請示,其人不置可否,也從來未曾主動找過他。猶是他也就當真過上了隱居一般的生活。


    而且這裏不限製他用紙筆,甚至還能找到一些書。除卻山裏有些潮濕,腿疾更易發作之外,守陵可謂沒有其他缺點。


    一晚房中艾草燃盡,恐山間多蚊蟲,容與於是向管事申請些新的,他點頭答應,吩咐容與先回去,過會兒自會差人送來。


    一個人自得其樂在房中寫字,又想起當日曾和沈徽和過的詞,便在紙上默寫。


    房門吱呀一聲開了,容與並未抬眼,餘光看到一人進來,想是幫他送艾草的內侍,便含笑道,“幫我放在床邊好了,受累跑一趟,多謝。”


    他回身去拿些散碎銀子給人家,隻聽一個聲音輕喚道,“容與。”


    手中一抖,錢袋掉落在地上,發出一聲脆響。容與遲疑著抬眼,那聲音太過熟悉,以至於他絕對不會聽錯,但怎麽可能?那人已經不在了。


    來人一點點走近,容與覺得心神大亂,背上已滲出一層汗,隻是執著地不錯眼神盯著那人看。


    “容與,是我。”他聲音清晰冷靜,除了罕見地,帶著點微不可察的顫抖,“你看看我。”


    用力咬破舌尖,一股血腥氣湧入口中,證明自己不是在做夢,再深吸一口氣,容與凝目深深端詳站在麵前的人。


    劍眉斜飛,鳳眼含笑,正是他日思夜想,魂縈夢繞的麵孔,而此刻,他竟然就在自己眼前。


    顫抖著伸出手,碰到那臉頰的一瞬,他禁不住渾身戰栗,如夢囈般低語,“沈徽……”


    那人雙眸中有水波蕩漾,聽到他喚他立即點頭,含笑應著,抓起他的手,貼在自己臉上,“是我,真的是我。容與,我等你好久了。”


    彼此就這樣相對站著,良久之後,容與略微緩過些神,問道,“你怎麽會在這裏?你不是……”


    沈徽先是點頭,再笑著擺首,“我若不昭告天下說自己死了,如何能和你在一起,如何完成我對你的承諾?”


    是這麽個道理不錯,可也太匪夷所思了,容與不解,“那皇上呢?他也知道?他怎麽能答應你這麽做?”


    沈徽略一仰首,神情傲岸,“他沒有膽子弑父弑君,我肯提早把皇位讓出來,他自然樂得接受。”


    “那麽之前說你染病,不肯就醫,隻偏信道士……這些都是假的了?”


    “那倒是真的,”沈徽不好意思地垂眸一笑,“至於道士卻也有些用,我吃了他的丹藥才能好像死了一般,騙過所有人。隻不過,那藥還是有些傷身子……”


    他話沒說完,容與已疾問,“你身體怎麽了?如今哪裏不好?”


    沈徽並未作答,隻是望著他,目光越來越柔和,“我沒事,比從前弱些罷了,終究也老了。還說我,你看看你都瘦成什麽樣子了,那日你來的時候,我在遠處看著你,險些就哭出來,怎麽憔悴成這般模樣……是不是他又折騰你了?”


    原來他看著自己來此地,心裏既歡喜又有些被愚弄不豫,容與質問,“你可真是自在,既早就來了,為何還躲了這些日子不肯出來見我?”


    想起自己驚悉他死訊時的悲慟,那麽銘心刻骨的痛楚,不過是一場惡作劇,一切都在他算計裏,卻偏偏瞞著自己。容與恨得咬牙,可看著沈徽的臉也比從前消瘦許多,心裏又一陣難過——他放棄了天下至尊之位,隻為能實現和自己相守的承諾,如此犧牲不可謂不大。


    到底不忍和他發火,容與隻哼了一聲,不再理會他。


    “別生氣,我解釋給你聽。”沈徽看一眼他的表情就全明白,陪著小心說,“我實在沒法子,服了那藥確是需要恢複一陣子,我又怕你信以為真會做什麽傻事,隻好先讓二哥兒把你接回京裏……我知道,你受委屈了,都過去了,接下來你先養好身子,等大好了你要怎麽出氣都由得你,好不好?”


    容與思量著問,“皇上呢,你保證他能遵守諾言?會不會以後生出別的心思,還有這皇陵裏的人,都信得過麽?”


    沈徽坦言,“你放心,凡事見過我的全調走了,這裏沒一個認識我的,憲哥兒又調派了他的親信人手,二哥兒隻管在京裏做他的皇帝。何況浙東水師並關寧鐵騎的虎符還在我手裏。他不敢把我怎樣,我終究待他不薄。”


    “你把吳王牽扯進來了?”容與反應極快,立刻想到關隘,“這事這麽機密,你又在南京地界,萬一他起疑,日後會不會對吳王不利。”


    沈徽見他滿目憂心,不覺又是愛,又是無奈,輕歎一聲,眼裏一片溫柔,“我都安排妥了,你能不能不想那麽多,這輩子操心還不夠?你為憲哥兒做過那麽多事,就當他回報你也是應該的。你信不過我麽?我好歹是他父親。”


    也對,到底是做過皇帝的人,運籌帷幄自不在話下,如今木已成舟,也隻能這樣走下去了。容與笑笑,沒再提多餘的話。


    可他這一展顏,分明又是雲散霽月無邊,沈徽看得發怔,半晌才道,“養好了身子,等胖起來些,咱們就離開這兒,大好河山,你想去哪兒我都陪著。”


    明明是他自己安分不下來,根本沒耐性守在陵園裏,容與輕嗤一聲,懶懶道,“我腿不好,上了不山,也下不了海。”


    “我知道,我知道,我可以背你,咱們在沙灘上跑馬,你隻管坐著,所有的活兒都由我做。”


    “多大年紀了,還背得動麽?”


    見容與笑了,這下沈徽愈發來勁,半日感慨道,“幸虧我留了那口諭,不然真怕見不到你。”


    不提這個差點忘了,容與挑眉看他,“你是怕我殉情?”


    端看那神情,分明是在說你想多了,就差把自作多情四個字寫在臉上了。


    沈徽訕訕的,“我是怕你以為自己會在宮裏困一輩子,我讓他召你回去,是有看住你的意思。為防有變,我還要他抹去你所有事跡,日後不許寫進史書。我知道你不在乎這個,可還是覺得對不住你,真的。可細想想,也沒什麽好執著的,與其被他們歪曲篡改,不如幹脆隻字不提。你會不會怪我?”


    容與一笑,意態很是灑脫,“沒什麽,你連自己的都不在乎了,我還有什麽好在意的,你都知道的,何必再問。”


    要不是那日遇見岑槿向他致意,容與真要以為沈宇矯旨食言了,如今看來,沈徽在沈宇心目中的影響力委實足夠強大。


    他牽唇笑得婉轉,“我本來是打算跑遠點,虧得皇上派人來得及時,不然我早走了。出洋也好,上關外逍遙也罷,幹什麽不行,我可是要錢有錢,要人脈有人脈。”


    這麽想想,合該算沈宇做了件好事,好歹提他留住了人,沈徽討好地笑笑,“知道你能幹有本事,到哪兒都能活好。其實是我離不開你,真的,是我。”


    說著眼圈竟然微微泛紅,容與看得嘴裏鼻子裏都酸酸的,他舔唇,無聲輕歎,然後一把攬過沈徽,又快又準地吻上他的唇。


    身子緊緊貼合在一起,是溫暖而熟悉的感覺,奈何膝蓋驟然間一痛,容與站立不穩晃了兩下,沈徽連忙扶住他,攙著他走去床上坐了,又手忙腳亂地去打熱水。


    看著他並不熟練的做這些,容與心裏百感交集。沈徽動作柔緩生怕弄疼了他,語氣滿是愛憐,“在南京那會兒,又加重了罷,真不該讓你到這個地方來。皇陵也不好,濕氣太重,回頭咱們還是在塞上西北尋個風景好的地方住下。”


    容與笑著點點頭,心裏隻覺得踏實,除了身上各處的疼痛還在提醒他,長久以來的殫思極慮、身心俱疲,到了這一刻終於可以全都放下,他真的需要好好休息了。


    沈徽心疼得看著他,又撫了撫他眼底的青色,替他脫去外衣,蓋好被子,然後坐在床邊含笑望著。


    “我也不做皇帝了,可還不大會服侍人,有伺候不周的地方,往後你別笑話我,也別欺負我才是。”


    容與聽得好笑,橫了他一眼,“你真小看人,我從前怎麽對你,現在還是一樣。”


    沈徽深以為然,他們“你來我往”這麽久了,容與在心裏早就把他當愛人,當夥伴,也從來沒流露過任何自卑感,連臨別那夜,他那樣奉獻自己,容與也不過應以一笑,說一句,他不圖這個。


    真是越想越愛,可惜他現在太瘦了,不然真想捏在手裏狠狠愛上一回。沈徽琢磨著,明天起把南京城最好的吃食都擺在他麵前——雖然不做皇帝了,可還是倒驢不到架子,總想著先把他的愛人服侍好才行。


    正尋思著,卻見容與拍拍床,身子往裏挪,“今晚在這兒陪我。”


    這話聽著像天籟之音,沈徽滿心歡喜,自覺什麽都該聽他的,麻利地脫去外衣,一麵腹誹自己,所謂妻管嚴也不過如此這般了吧。


    熄了燈,屋子裏隻有淡淡月光,沈徽不舍得睡,一味側頭盯著他看,見他睫毛垂下來,麵容沉靜,真像是睡著了一般,既不甘心,又不敢大動,輕輕摩梭著他的手,便聽容與嗯了一聲,“我昨晚做了個夢,夢見回到家推開門,有人站在院中,笑著對我說,回來了,我等了你好久。”


    黑暗中雙目泛起淚光,沈徽握緊他的手,柔聲道,“我在,一直都在,從今以後每天都等著你,每天都和你說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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