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栩垂著雙手站在一旁,見二十下劈裏啪啦一頓過去了,便命人上前割斷了牛筋,輕輕一扯便露出來了一片瘀紫。他不由得愣了愣,這下不好,爺見了估計得心疼得滴血,不過又轉念一想,若心裏要真存了心思,能舍得她硬生生地遭這個罪嗎?


    上前走了兩步,見如玉仍是趴著,便輕聲喚道:“夫人?容奴才差人送您回去罷?”


    喚了幾聲卻不見動靜,心下不由得納悶,命人在她的背部輕輕拍了拍,誰知那人力氣沒掌握好,一下子便把人順著弄翻到地上。


    這一摔,卻叫眾人狠狠嚇了一跳。


    平日裏的那張清冷卻不失生動的麵容,此時儼然慘白如鬼魅般,頰邊有些許水花,與散落的頭發凝結在一起,連著已經抹了胭脂的嘴唇泛著青白的印子,想必是方才隱忍著痛得受不了,而自己咬出來的。


    盧栩慌了神,但當著這麽多人的麵,先不說自個兒府上的人,單是十一爺來訪,便也不得亂了規矩,何況這是主子爺下的令,再遭罪也得吞進肚子裏。


    還是就叫人小心點抬回‘舍南舍北’,好好養著便是了。


    景談佑抿著嘴勾出一抹笑,緩緩地走到楠木交椅前坐下。


    耿醉君像是在想著什麽,負著手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陰霾的天色透過窗棱子灑在他的麵上,叫人看不出心裏在想些什麽。


    景談佑輕輕蹙了蹙眉頭,也不催促,隻坐在那裏靜靜看著他的背影。


    韋子敬在一旁杵著,麵上有些尷尬,這兩主子爺都不是什麽省油的燈,一句話不對付了說不定就得招幺蛾子。耿爺方才也不知是怎麽的,二話不說就將人打暈了過去,那人還是他在心裏惦記了這麽多年的小丫頭。再偷偷瞧一眼十一爺,那張臉陰沉的模樣,真能將他的心裏嚇得打倆顫。


    “耿爺?”


    耿醉君的眼神定定地望著紅漆木柱,似是要將它看穿一般。


    韋子敬又喚了兩聲,耿醉君這才有了反應,移動著眼珠子看著他。


    韋子敬被唬了一跳,那雙墨色的重瞳倒映出的是並不是如水般的平靜,但也沒有想象中的韜天怒火,而是帶了極度扭曲的痛苦。


    就好像那笞杖之刑,是他親曆一般。


    韋子敬看了心驚,一時間竟說不出話。


    但也隻一瞬,耿醉君便很好地收了表情,從幼年開始,他已能很好地控製住自己的情緒。忍字當頭,這就是父皇教予他唯一的為君之道。


    皇宮裏的人精堪比天上的繁星,個個兒都善於察言觀色,他們會順從那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喜怒哀樂,來為自己謀取利益。若是稍不留神,許會招來殺身之禍,特別是他這個不受寵的皇子,更是如履薄冰。


    耿醉君麵無表情地回過頭也在楠木交椅上坐下,抬眼對上景談佑的目光。


    景談佑別過眼,目光穿過高高的木牆,射向幽遠昏黃的天際,仿佛隨口感慨,又仿佛意有所指:“聽說哥哥今日被暗襲了。”


    耿醉君看在眼裏,揚唇笑了笑:“難為十一弟遠在京城,都還能知道這點小事兒。”停了一下,複爾又道:“也不打緊,這些年來我經受過的風波還少嗎?”


    景談佑一愣,回過頭看著他,舒了舒眉角歎道:“幾個兄弟裏就屬哥哥最遭罪,打小黛姨娘便疼您,隻可惜去得早……”


    聽他提到這些陳年的傷心事,耿醉君隻覺得不耐煩,又想到之前他數次派人來暗襲,心中更加鬱結,把眼睛一轉,便將他完全擋在了眼皮外。


    景談佑見此,知道他不願意聽這些,閉上嘴麵上一沉,垂著頭看著檀雕螭案上藍綠交織的布搭,續而轉了目光,身子一頓,微微顫抖的手指略有涼意。


    耿醉君頓了頓,見他直盯著自己的手,斂下眼睛一瞧,原來是自己左手食指上佩戴的那隻虎骨扳指。


    這種樣式的虎骨扳指,每個皇子在他們弱冠之年都能從皇帝那兒得到,扳指的內圈還會由手藝精湛的工匠,將他們的名諱刻在上麵。


    景談佑比耿醉君小了五歲,從小就愛跟著他玩耍,耿醉君年少喪母,少年老成,讀書庫布樣樣拿得出手。景談佑就不一樣了,打娘胎裏出來受盡寵愛,也不善學,整天胡天胡地,淑妃溺愛孩子也由得他去了,這樣一個炙手可熱的皇子,宮裏人人都爭著來巴結討好,可他連看都不看一眼,隻偏偏喜歡這個孤傲冷僻的四哥。


    嗤地一笑,景談佑不知想到了什麽好笑的事,微微彎了嘴角說道:“那年打圍,皇阿瑪一定要我打五隻野獸,到最後了手上還隻有兩隻旱獺,要不是哥哥你把手上的黃羊給我,我不定得受什麽罰呢!”說完了偷偷看著耿醉君,希望能從那麵容上看出什麽。


    耿醉君仍是那副清冷的模樣,連眸子都沒有動一下,心裏有說不出的五味陳雜,對於這個弟弟,他也曾經是有過出自真心憐愛的,隻是宮廷亂鬥,爭權奪利之事各朝各代都有,宮內無人不垂饞那諸君之位,說到底,這又能怪得了誰呢?從古至今,帝王之術無非就是兩個字。


    狠絕。


    狠,不僅是對旁人,對自己亦然;絕,不僅是絕人之情,更要絕己之情。


    在這一點上,他這個弟弟可謂做到了極致。


    弱冠之年剛過,耿醉君便因審時度勢、心寬以容的氣度使百臣皆服,景談佑看勢不好,便和著母親淑妃暗地勾結大臣以各成一派,再加上淑妃深受皇帝喜愛,耿醉君受到重壓,又沒有母家勢力幫襯,沒過幾年便被分派到了淮康城做了一城都尉。


    耿醉君抬頭看了眼眼前的這個弟弟,冷冷地截住了:“這些事情,我早已經忘了。”


    景談佑僵住了,麵上的輕笑還未來得及收回,一時間竟形成了扭曲著的詭異神情。


    耿醉君也不看他,拂了袍子站起身背對著他說道:“路上辛苦,還請十一弟下去休息吧。”


    窗外的雨聲越發大了,簷上好似走馬一般。雨珠繁雜的打著窗棱子,風吹乎著已經濕透的樹枝,橫掃廊外的木欄,簌簌作響。


    好容易將景談佑打發下去,耿醉君如同曆經萬仗一般,韋子敬瞧著方才兄弟間的不愉快,也不敢多嘴,隻僵著身子坐在一旁,手裏把玩著雲紋茶盞。


    盧栩剛將景談佑送至西苑的澄觀樓,就舉著傘趕了回來,見耿醉君一副恍惚的模樣,便大著膽子上前輕輕問道:“耿爺,時候不早了,現在擺膳嗎?”


    耿醉君側著身子去瞧他,卻似是什麽也沒有聽進去,隻沙啞著嗓音問:“她怎麽樣了?”


    韋子敬和盧栩皆是一愣,但隻一瞬便都明白了過來。


    何苦呢?將人掄了幾杖之後又巴巴地去操心,這不是純粹給自己找不自在嗎?


    雖然心裏這麽想著,嘴上可萬萬不得這麽說!盧栩的心挑了挑,答道:“奴才不知,方才隻叫人送了回去……”


    話還沒說完,耿醉君便已一個抬腳快步走了出去。


    盧栩怔了怔,忙提步去追。


    雨勢更大了,之前多日的細雨,似乎要借由這場大雨一傾潑灑出來。耿醉君任憑衣衫落雨,連同萬千發絲都糾纏在一起都不曾發覺,隻直直地向著‘舍南舍北’趕去,恨不得下一秒就能看見她的麵容。


    天連著水,水連著天,耿醉君狠狠眨了眨眼睛,麵前一片迷蒙。


    他伸出冰涼的雙手,顫抖地推開房門,見幾名侍女將床鋪圍了個水泄不通。


    含禎聽見聲音,轉身一見是他,眼睛閃了閃便帶頭率先施了一禮道:“耿爺吉祥。”


    眾人這才轉身看向身後,一時都呆住了,竟不知如何是好。


    耿醉君也顧不得這些,上前便伸了脖子去看如玉。


    這一看可不得了,如玉當時便痛暈了過去,由侍衛抬回來,幾個侍女嚇了一跳,忙不迭地將她輕輕背朝天地放好,又將背後濕漉漉的罩衫用鉸刀剪了,這才露出來傷口。


    白皙光滑的背部早瘀紫一片,有幾處已經略滲出了血珠,耿醉君刹時心疼得要滴出血。又伸出已經冷透的手去捧她的臉看,嘴唇青紫青紫的,如同服食了世上最烈的毒藥。他聽見自己腦子裏的弦啪地崩掉一根,又傷心又心痛,隻恨不得自己替她受了這份罪才好!


    夢倚幾個哪見過耿醉君這般不顧儀態,皆瞪大了眼睛隻道不可置信。含禎輕咳一聲說道:“既是耿爺在此,便請容咱們幾個先退下罷。”


    耿醉君聽若未聞,隻蹙著眼角不言不語。


    含禎見他如此,對旁人使了一個顏色,便領著眾人施了一禮離開了。


    如玉身子骨弱,這些年無論怎樣修身習武,還是沒法兒在身體條件上與對手抗衡。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此番一倒,竟有半個月都下不了床。


    而耿醉君,早早便將床榻安置在了‘舍南舍北’,隻是每至深夜才會來此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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