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文府。


    床上青色的帷幔垂下,襯得他的臉也隱隱發青。文瓏已經昏沉了四天了,謝玉看過雖開了藥,卻隻是搖頭。軒轅舒親自來看過,問到病情的時候,謝玉隻能說:“心病無藥。”


    文瓏心裏明明滅滅,言菲從敝邑返京那天的事情,還近在眼前。那含水的眼眸,嬌羞的情態,她還在對他說:“我回去了,你辦完差可也快點回來。”他回來了,可迎接他的隻有鋪天蓋地的白布白幡,——就在十日之前,言菲刎頸自戕了。


    他回到金陵的那日,先去宮內見過軒轅舒。那日軒轅舒的神色不似往常的狂恣無羈,皇上眉頭皺著,隱含怒氣,又勉力想笑。文瓏見此揣度京中必有大事,自然詢問。軒轅舒想瞞又不能瞞,吞吞吐吐的說出了那日的事情——


    ——文瓏往雲燕送親後,離國派了使者往來處理結盟後的一些瑣事,這本也是尋常,軒轅舒也命了新任的太常接洽。未知那日言菲從敝邑回京,在街上正遇見離國來的使者、呼延遵頊的表弟叱幹鐵木,許是那個叱幹鐵木喝多了酒,就對言菲言語莽撞。言菲的氣性豈能任人調戲,當街便起了衝突。幸好當日京兆尹及時趕來分解了事由,倒也無事。誰知那來使心存記恨,隔兩日想盡辦法拐了言菲,下藥□□。言菲醒來不哭不鬧,還與離使表明願意嫁入離國,請他隔日上門提親。叱幹鐵木先是疑心,後又想她失了身子,嫁給他也是自然,又見言菲美豔動人,色心再起,便答應了提親一事,又命人好好送長寧郡主回府。言菲回府梳洗一新,便又出了門。因她素日獨自往來慣了,家中竟也無人起疑。誰知她是回家取了軟劍,再去找那叱幹鐵木。言菲到了使者的館驛,隻說方才落了東西,又與那叱幹鐵木笑語盈盈,卻是在說笑間抽劍一劍刺去,又斬殺同來的仆役數人,而後飲劍自戕。


    文瓏將軒轅舒的含混其詞整合在一起。他對皇上說了句“有備無患,從長計議”,仍舊好好的行禮告退。軒轅舒十分擔憂,便要人送他回府,文瓏卻說要往言府去。軒轅舒不放心別人陪著,便自己跟他一道去了。到了言府隻見府上掛滿白帷白幡,兩月不見,言節亦是憔悴許多,眼中難掩悲恨。


    文瓏到靈堂前,撒酒上香,拱手三拜。而後對立在一旁的言節說:“事緩則圓,大局為重。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言節恨恨的點頭應了。文瓏做禮告辭,卻是往大門走了沒有兩步就栽倒在地。


    ————————


    文瓏一連昏迷四日,軒轅舒心中焦急,又無法可想。吾思亦與文瓏有舊,見此情此景,向軒轅舒進言:“移花接木,不知可否?”


    軒轅舒聽了,先是一喜,轉而又憂。他道:“哪裏有這樣的人,就算是移花接木,至少也要容貌肖似。”


    吾思道:“是有一人。前年曾有一女進士,容貌極肖子芳。臣見她太過肖像,不願徒生事端,便讓她回去守選 。”


    軒轅舒眼前一亮,問道:“芳齡幾何?”


    “臣若沒有記錯,今年她當正是十七芳齡。”


    軒轅舒想了一遭,又問:“最近京中可有什麽官職空缺?”


    吾思道:“臣丞相府中尚缺一少史,禦史台尚有侍禦史 之缺,不過品級對她而言略高了些。”


    “禦史台主簿現在是誰?讓他填侍禦史之職,讓那女進士去做主簿吧。”


    “是。”


    “主簿雖然是個小吏,不過在京城為官,又是禦史大夫的親吏,也算是個不錯的職位了。”軒轅舒說道,“哦,對了,那女進士叫什麽?”


    “姓周,名沁,字依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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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過了三五日,文瓏醒轉過來,麵上並無深切的悲痛之色,然而神情能掩飾,身體卻做不到。他的脈象微弱,動輒氣喘不止,實在讓人憂心不已。這日吾思來文府探望,文瓏仍舊不能起身,見到吾思勉強探了探身。


    吾思按住他道:“躺好,你我之間怎要這些虛禮。”他任丞相後,很少和官員過從甚密。雖說丞相有聯絡百官的職責,他也盡量避免私下接觸,以杜絕植黨營私的嫌疑。實在有事相商,他也會安排在丞相府,且往往不避人前。


    文瓏咳了兩聲,勉力說道:“很少見你往同僚府上來,今天是有要事吧?”他說了這兩句話尚要喘上三四次。


    吾思看在眼裏,說道:“你這樣不行,藥吃了都沒有效果麽?”


    “不過也就是那個樣子。”文瓏又咳了一陣,氣喘不已。


    吾思撫了撫他的後背,過了半晌,文瓏才順過氣來,向吾思問道:“今日是什麽事?可是離國有什麽動靜?”


    “能封住的消息,我已經盡量封住了,離國那邊暫時可以穩住,陛下已經開始調兵往柘城了。”吾思道,“今天來是原先禦史台的主簿得了陛下的賞識,陛下想遣他為侍禦史。禦史台內的升任按理說是要由你過問的,不屬於陛下能指點的範疇。按律陛下這也算是越權,所以讓我來問過你。”


    兌國皇權與相權分立,按照律法,三公府內的事由不歸皇上管轄,而由主官自行任命。不過,主簿隻是一小吏,一說皇上無事不會注意到這樣低階的官吏,二說即便要換既不需如此客氣,也不需如此匆忙,大可以等禦史大夫病愈再換。


    文瓏凝眸片刻,問道:“陛下有什麽特別的意思?”


    吾思道:“也沒有什麽特別,不過是陛下為你新選了一個主簿,讓我帶過來給你看看可否滿意。”


    這更是奇事一樁,但事出總歸有因,文瓏便讓人帶進來。


    一名女子徐步進來,不過十六七的年紀,尋常小吏的粗布打扮,柳眉杏眸,很有幾分姿色,隻是氣韻實在平常,倒不引人注目。若要硬論氣質,倒很有些讀書多年的老儒生的呆樣子。


    文瓏見了她徒然大驚,病中驚起。卻是剛剛起身,他就咳喘不已,那咳聲越發厲害,身體開始控製不住的抽搐。吾思一把扶住,大聲去叫守在文府的太醫。


    屋裏一時忙忙亂亂,過了好一陣才算平複,文瓏唯有靠在床頭用力喘息。


    亂中沒有人注意到那個十六七歲的小吏,她縮在牆角像是被嚇住了,一動也不敢動。


    文瓏雖然呼吸未平,卻是眸光漸沉,心裏也清楚起來。他向那姑娘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他的聲音很輕,不過那姑娘顯然是聽到了,規規矩矩的作揖答道:“下官周沁,字依水。”因為太過緊張,她抬平的手臂還在大袖下微微顫抖。


    文瓏點了點頭,向吾思道:“陛下苦心。也是有勞你了。”


    吾思道:“她是去年的新科進士,被陛下遣來禦史台做主簿。”


    “也好。”文瓏又對周沁說道,“你便好好在禦史台做事吧,我近日不能理事,想必前任主簿已與你交待過了。”他咳了一陣又說:“你趁這段時間整理典冊,熟悉一下也好。”


    吾思又對周沁囑咐兩句,便讓她去了。這邊又對文瓏說道:“她家裏隻是尋常富戶,不過,陛下尚有另一層意思,隻看你自己。”


    文瓏明白,說道:“於我也都沒有什麽所謂了,怎樣都好。先讓她在禦史台留一陣再說。”


    “既如此,你病著也悶,我明日讓她選些冊子抱過來讀給你聽,你覺得如何?”吾思意有所指。


    文瓏道:“不在這兩日,讓她熟悉一下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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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瓏連日臥病在床,他不太說話,也並不看書,多數時候隻是靠在床頭閉目養神。言菲的一瞥一笑都近在眼前,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他眉頭微皺,心中隱痛,竭力驅除眼前那份幻象。作為離國使者的叱幹鐵木死在金陵,不論孰是孰非,一場大戰不可避免。他怎麽能沉溺於兒女私情?言菲乍然亡去,言節並不適宜領兵。驃騎將軍宛宏正在柘城,宛將軍德高望重,自然可以擔當大任。盧江位列三公級將軍,熟識兵法,思慮巧妙,也可獨領一軍。


    他想著想著,秋月進來輕聲說:“公子,墨大人來了。”


    文瓏睜開眼,“請進來。”


    墨夜生性冷僻,少與人往來,今日來文府倒是稀客。


    秋月引了墨夜進來,又奉了茶。墨夜也無多話,隻是尋常的詢問病情,寒暄了幾句。他略坐了不到一刻,就起身告辭,臨去時對文瓏說道:“璵霖可讀過元微之的《祭亡妻韋氏文》,其中一句‘人必有死,死何足悲’,與莊子的鼓盆而歌有異曲同工之妙。”他向外走了兩步,像是想起一事,住步背對著文瓏說道:“‘生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 ,呼延遵頊狂妄倨傲,此番之事必生事端,還是先想偷生的事吧。”


    文瓏自然讀過《祭亡妻韋氏文》,其中說:“人必有死,死何足悲?死且不悲,則壽夭貴賤,縗麻哭泣,藐爾遺稚,蹙然鰥夫,皆死之末也,又何悲焉。”這樣的話是不足以勸說傷心的人的,但國家興亡,則另當別論。


    文瓏輕答了一聲,“我知了。”


    墨夜背對著他,點點頭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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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日後,文瓏稍好了些,亦想著從他離開金陵送親到如今,已經有兩個多月沒有理事了。禦史台比丞相府自然不甚忙碌,平日裏有禦史中丞協理,但主官長久不在,下麵的人也該懈怠了。而且,有些事禦史中丞不能決斷,總要文瓏來拿主意。


    這日文瓏便命周沁抱了這段時間堆砌下的文牘送來文府,文瓏自然是沒有精神來看,周沁就一本一本讀給他聽。


    文瓏讓人給周沁搬了椅子在床前,周沁謹守規矩斷斷不肯坐。


    文瓏是素日的溫和,說道:“你這樣站著也擋著陽光,看不清楚字怎麽念。”


    旁邊伺候的秋月從見到周沁第一眼就已經明白,她一邊向前推了椅子,按著周沁坐下,一邊笑道:“周主簿還是坐吧,以後時間長了就知道了,我家公子最隨和不過,周姑娘也別多禮了。”秋月又福了福,“容奴婢僭越,叫您一聲周姑娘。”


    周沁很是拘謹,“秋月姑娘客氣了。”說話間臉皮繃得死緊。


    文瓏隻道:“你念吧。”


    周沁忙又站起來,方要開口,就聽文瓏咳嗽起來。他緩了口氣,笑道:“坐下吧,你一起一坐帶了風,我也咳嗽。”


    周沁慢慢的坐下,像是怕驚了鳥兒一樣。文瓏笑了一笑,讓她接著念。秋月在一旁奉茶,侍立無言。


    周沁念過一本,文瓏便說了批閱的回文,周沁拿筆寫上,再蓋上禦史大夫的銀印。饒是如此,文瓏說了五、六本後,也覺得累了,便讓周沁暫且放下,講講近日禦史台的瑣事。


    周沁的敘話像是日程表,幾時幾刻禦史中丞吩咐了何事,幾時幾刻侍禦史稟明了什麽,幾時幾刻禦史往皇上那回話。文瓏聽了半刻也覺好笑,對她說道:“禦史台往日也就那些事,下次撿要緊的說就是了。”


    “是。”周沁規規矩矩的答應。


    文瓏向她問道:“依水家中可在金陵?”


    周沁倒沒注意到他話鋒一轉,隻是老實答道:“下官家在分水。”


    “哦,分水離臨安倒是不遠。”文瓏說。


    “是。”周沁的答案也僅有這樣一個字。


    秋月道:“分水離桐廬也不遠呢。”


    周沁不明白。


    秋月又說:“我家公子的故裏便在桐廬。桐廬邊上的沞溪裏有一桐洲,公子小時候常常乘船去玩,姑娘也去過嗎?”


    “沒有。”周沁說。


    秋月奇道:“分水離桐洲比桐廬更近,奴婢記得小時候便有好多的小姐公子去那遊春。”


    “我隻在家裏讀書。”周沁小聲說,像是做錯事的孩子。


    文瓏問道:“你都讀過什麽書?”語氣柔和,就如詢問家中晚輩。


    周沁一本一本說道:“讀過‘四書 ’、‘五經 ’、《墨子》、《莊子》、《列子》,還有《道德經》和《韓非子》。”


    兌國科舉要考諸子 ,周沁說的這些都是必考的內容。文瓏聽罷見也隻有這些,便道:“你現在在禦史台做主簿,不可隻知這些,你先將《資治通鑒》 念了。”


    周沁臉上因自己的不足而紅起來,她仍舊是老實的小聲答:“是。”


    文瓏向秋月抬手示意,秋月招了六個小丫頭進來,每個丫頭懷裏都抱著一大摞彩線編冊的《資治通鑒》。文瓏道:“這一共是二百九十四卷,你拿回去讀了,若有什麽不通,再來問我。”


    周沁不敢受,忙推辭道:“大人!下官自己去買就行了!”


    文瓏道:“你獨自在京,若是再買,難免又多了一份花銷。這一版是我府裏多餘的,你隻管拿去看就是了。”


    “可是,大人,下官實在不敢受……”


    周沁還要推辭,文瓏溫和的說:“至多算你借去的,看完之後再還給我就是了。”


    周沁這才忙不竭的告謝。


    文瓏歇了一陣,而後又聽周沁讀了數本文書,便用命人套了車送她回去,便也不在話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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