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芳歇苑梅花方謝,迎春花還沒有開,白白辜負了“芳歇”的名字。好在院內有大束的觀葉植物,也不顯很寥落。


    近日唐瑾一直忙碌婚事,大婚要在老王府舉行,雖然有下人安排,端木懷又安排了家中有嫁過女的命婦幫襯,唐瑾仍是事事過問,其盡心盡力被端木懷嘲笑“排兵布陣都沒見這麽用過心”。


    唐碧整日裏拉著尉遲曉,或在芳歇苑,或在疊翠園。因唐瑾讓尉遲曉教她讀書,兩人倒是時常安靜能在一處念書。


    這日剛過正午,唐碧和尉遲曉兩人方吃過午飯在芳歇苑散步消食,就著院內剛露翠芽的梨樹、杏樹說起來。


    唐碧說道:“梨花要深春才能開,這時候又沒的看,隻能想出一句‘春時風入戶,幾片落朝衣 ’。”


    尉遲曉剛欲說話,就聽一個男子的聲音含笑說道:“等梨花開過了,你也該嫁入宮了,我給你準備幾身梨花的宮裝如何?”


    唐碧見了來人麵上歡喜,口中卻嗔道:“若不是大哥尋了大嫂回來,我才不要嫁!”


    尉遲曉則施施然一禮,“君上。”


    端木懷虛扶一把,“不用多禮,以後見得常了,要是次次行禮也太麻煩了。”他身上僅是一件鴉青錦緞的深衣,可知是微服而來。


    唐碧挽著尉遲曉的手,向端木懷問道:“你是來找大哥的?還是來找我的?”


    端木懷說道:“我可是有好幾日沒見到你和子瑜了,宮中那些臉天天看都看膩歪了。”


    唐碧笑道:“你可是該娶了大哥進宮。”


    端木懷大笑,“這話可別讓子瑜聽去,不然一定要和我幹架了!”


    “大哥可不是那樣的人。”唐碧笑說,又道,“大哥剛回來。剛才出門的時候,路上有個姑娘莽撞,見了大哥要擲果,誰知手裏一慌,把一缽子的柿子都砸在大哥身上了,想來這時候大哥在屋裏換衣服呢!”她一邊說一邊“咯咯”的笑個不住,說到後來掌不住笑彎了腰。


    端木懷朗聲大笑,“這麽好的事情,可得快去看看!”


    唐碧拉著尉遲曉跟端木懷同去,到了唐瑾廂房門口,房門虛掩著,裏麵也沒多大動靜。端木懷根本不敲門,抬腳就踹。房門大開,就見唐瑾剛剛沐浴過,正由小廝在換衣裳,美人新沐,半身□□,水靈靈得通透,好一派旖旎風光。


    尉遲曉隻掃到一眼,滿麵通紅就要躲,可下一眼卻是連眼睛都挪不開了。


    這一眼看得她心中大驚,全身戰粟。她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腳下不由退後幾步。下一瞬,竟逃也似的快步就走。


    她難以忘卻,方才看到的、他身上那一條蜈蚣一樣的猙獰疤痕,從唐瑾的左胸一直延伸到右下腹。那條疤痕與他豔美絕俗的容顏對比太過鮮明,就如一條尺把寬的巨大蜈蚣趴在漢白玉的石屏上,那些令人惡心的棕色細腿死死的扒在肉裏,讓人隻看一眼就銘刻在心。


    唐瑾亦沒想到他們會這樣闖進了,忙合衣喚她:“卿卿!”


    唐碧脆生生道:“我去!”抬腳便去追。


    ————————


    尉遲曉哪有唐碧的腳程快,剛跑出小院繞了一條石子路就被唐碧追上。


    唐碧一把扯住她的衣袖,快語說道:“大嫂!別走!”她這兩句十分焦急,倒像是生怕尉遲曉會回金陵一樣。


    尉遲曉這時也稍定了神,心中猶驚,背對著唐碧不知該說什麽。


    唐碧幾步繞到她身前,兩手拉著她的袖口,求道:“大嫂,你別走,你聽我細說!”


    尉遲曉不知她為何急成這樣,語氣中不由多了幾分安撫,“我不走。”


    唐碧稍鬆了口氣,拉著尉遲曉的手往外走,邊走邊說:“大嫂,我帶你去個地方。”


    二人出到大門,唐碧讓人套了馬車,又叫白術帶人跟著。尉遲曉不明其意,隻跟她一同上了車。


    馬蹄咯噠咯噠,車輪吱吱轉動。車內唐碧牽著尉遲曉的手,語氣沉鬱,慢慢說道:“那傷,是五王之亂那年。……是大哥,疏忽了。不過,這裏的緣由……大嫂一會兒便知。”


    馬車在章台坊停下,還未下車便聽鶯聲燕語。尉遲曉便明白這裏是煙花柳巷,可唐碧為什麽要帶她來此?


    章台坊不似金陵的風月青樓,沒有那樣二層高的小樓,所有的不過是黑瓦白牆的居民小院,上麵也不寫“醉花樓”這樣的名字,一般不過是叫“孫五家”、“李六家”,這個“孫五”、“李六”或是老鴇的名字,也或是頭牌名妓的藝名。


    馬車停在一個小院門口,門牌上寫著“鄭秋家”。白術先進了門,說了數句,才回來請唐碧下車。


    “郡主,已經安排好了。”白術隔著車簾向內說道。


    “好。”唐碧應了一聲就拉著尉遲曉下車,“大嫂,一會兒不管看到什麽你都別急,聽我把話說完。”


    兩人被簇擁著進了院子,老鴇迎出來,似有為難,“鄭都知是泉亭王買斷的人,是不見客的。”


    兩個女流雖然不識花街柳巷,也聽過這“都知”的意思。所謂都知,便是青樓歌館裏文人飲酒聚會時主持宴會的那一位能言善道的名妓。能做“都知”並不容易,除了容貌舉止要能壓住陣腳外,還必須要能說會唱,善於調排周旋;不但要製造出整個場子的氣氛,還要麵麵俱到,善詩知文,使與會者皆大歡喜才行。


    尉遲曉隻聽是被王爺“買斷”的,心裏便有了計較。


    唐碧一抬手,打斷說話的老鴇。白術便上前說道:“你的館子不想在雲燕開了?我家郡主也敢攔?”


    老鴇賠笑道:“郡主自然是不要緊,不過,這……不是還有旁的姑娘。”


    “錚”一聲利劍出鞘!又“錚”一聲歸鞘。白術冷冷的斜了她一眼。老鴇訕訕的笑起來,將眾人往裏麵請。


    穿廳過院,院裏或是種植花卉,或是怪石盆池,左右對設,小堂垂簾,茵榻帷幌很是華麗。


    老鴇引路到了大堂,堂內大桌擺上,桌上已經擺放各色瓜果。唐碧拉著尉遲曉坐下,白術帶一眾親衛侍立在旁。也不見什麽人來伺候,就聽清歌娓娓而來,卻不知唱歌的人是在何處。


    唐碧向尉遲曉問道:“這聲音可是耳熟?”


    “這聲音……”尉遲曉方說了這三個字忽然驚覺,這與自己的聲音豈非相像?


    唐碧向旁邊的老鴇示意,老鴇連連答“是”。就有兩個婢子一左一右推開門扇,門內走出一女子,邊走邊唱,歌聲清越。老鴇的眼光不住在尉遲曉和那歌女臉上逡巡,卻不敢多說一句話。


    唐碧向尉遲曉介紹,“這就是鄭秋,這裏的都知。”


    鄭秋見客人說話,她自然就退到了一旁。


    唐碧對尉遲曉說:“大嫂要不要攬鏡自顧?”又說:“鄭秋,你過來。”


    鄭秋聞言徐步過來,站在唐碧身邊。尉遲曉細看,亦覺這世上多有奇事,這鄭都知不僅與自己聲音相似,樣貌也像了三分。她心裏忽然一揪。


    娼門女子不能入戶為正室,若是唐瑾這樣的身份,鄭秋甚至不能入門為妾,隻能作為歌妓。難道他就是因為如此才對自己如此厚愛?是要將自己作為鄭秋的替身嗎?如果是這樣……尉遲曉心中的酸澀一點一滴的濃鬱起來。


    隻聽唐碧說道:“鄭秋是大哥六年前剛從金陵回雲燕時,偶然認識的,大哥隻聽她說了一句話,就向老鴇要了將她買斷起來,再不許旁人來見。後來五王突然發難,兵臨雲燕,大哥率眾平叛。誰知他們抓去了鄭秋,在大哥和揚陰王兩軍交鋒的時候,她遠遠喊了一聲‘王爺,救我’,大哥一分心,被揚陰王一刀砍傷,那傷口……就是你今天見到的樣子。”她握著尉遲曉的手不自覺的緊了一緊。


    唐碧麵上浮起哀痛不已的淺淺苦笑,接著說道:“五王之亂……是大哥在重傷之中帶兵平息的,至今我都不能知道,那時他是如何做到的。偶爾我還會夢到那時的情景,那是在檀木的宮中,——大哥重傷直接被檀木接進宮,檀木又讓人來芳歇苑接了我去,我去見時,太醫正在為大哥縫合傷口,那傷口、那傷口……深可見骨。”她停了停,又說:“我隻看到那一眼,檀木便擋住不讓我再看。也隻有那一眼,我記得太清楚,我甚至看到了、看到了白色的……骨頭,髒腑在、在……我至今都不敢想,大哥是怎樣活過來的。那一年大哥都在宮中養傷,起先不僅不能動,連喝口水都極為費事,喂也喂不進去,喂一碗能進去一口都要謝天謝地。那段時間我日夜守在大哥身邊,他……隻能靠參湯、參片吊著。”


    唐碧說著自己也哭起來,尉遲曉完全愣在那裏,她幾乎不能、更不敢想象。


    唐碧擦了擦眼淚,接著說道:“五王之亂前,大哥曾和我說,他在金陵遇到了一個女子。他說等檀木登基,就為我娶一位大嫂回來。我自小就是大哥帶大的,尋常王公在他這個年紀便是連孩子都有了,可他擔心名門淑媛驕矜自負,不能好好照顧我,便一直未娶。雖然我與檀木早有婚約,也一心要等大哥婚娶再嫁。當時大哥和我說要給我帶一個大嫂回來,我真的很高興!大哥說起你的神態……我從未見過他那樣喜歡一個女子!”她說著,自己的眼睛也亮起來,像是見到了什麽心儀已久的寶器。


    唐碧又說:“他買斷鄭秋的時候,我實在不能明白。大哥是頗有風流之名,說了不怕大嫂生氣,莫說花街柳巷,就是龍原城的宮女他也沒少調戲過。隻是他僅僅是戲弄一番罷了,大嫂在府裏也看見了,莫說側妃,就是一個通房的丫鬟都沒有,大哥怎麽會突然對一個風塵女子動心?更何況大哥口中,他是那樣愛重那個我還未見過的金陵女子。”


    唐碧靜了靜,神情不免激憤,“所以,當我得知他是因鄭秋受傷的時候,我直接就帶人跑到這裏,就想將她吊起來打!打死了事!可是,看到她時,我便愣住了。我見過大哥畫的你的畫像,是大哥從金陵帶回來的。那時,我隻知鄭秋和你像了三分。直到我見到你,我才知道原來大哥會買斷鄭秋,是因為她的聲音與你形同一人。她隻因為聲音與你相像就能讓大哥傷重至斯,我真不敢想,今日你若走了,大哥該有多傷心!”


    唐碧說這些話時毫不避諱鄭秋在場,隻是自顧自的說下去,“那時大哥傷重,在床上整整躺了一年才能下地,那一年我不知道哭了多少,他一時好,一時不好,有好幾次太醫都說救不回來了,最緊要時,檀木提著劍架在太醫脖子上,揚言若救不回大哥,便要整個太醫院陪葬。大哥剛好時,不能出門,不能吹風,吃的東西也要百般禁忌。你看大哥現在這個樣子倒是豐神俊朗,可是那時……他瘦得隻有一把骨頭,我每次握他的手都怕把骨頭握斷,那就是一副骨架上包著一張皮!”


    “那一年……他……”尉遲曉終於說話,聲音啞得如同老鴉。在唐碧這樣的回憶中,她問不出一字有實際性的內容。


    “那一年,”唐碧接著說下去,“大哥都在宮中。五王之亂初平時,檀木不敢讓外間知道大哥還活著的消息,怕那些餘孽忌憚大哥的聲名,還要加害。可笑是檀木的消息還沒放出去,外麵就在瘋傳泉亭王已經戰死,新帝是忌憚五王餘孽,以泉亭王聲名震懾,所以秘不發喪。那時檀木已經不管外麵說什麽了,索性坐實了它。大嫂,我也知你心裏不解,為何大哥過了那麽久才再去金陵。我一直想跟你說,但是大哥不讓。我和他說你嫁過來早晚會知道的,他說到時自然會敷衍過去,所以……”


    “那……後來呢……”尉遲曉顫著聲音問道。


    “後來,大哥又在宮內養了一年,身體才漸漸好起來,他無事時都會作畫,就是芳歇苑內的那一屋子畫像,多數都是那個時間他畫的。大哥剛能出門騎馬,他便要去金陵尋你,檀木無論如何不許,為此他還和檀木打了一架,”說到這裏,唐碧破涕為笑,“那時候,檀木念著大哥身體剛好,不敢下手,大哥和他‘切磋’一貫隻用巧勁,專挑旁人看不出來的地方下手,結果檀木被掐的很慘。不過,即便是檀木敢下手,也打不過大哥就是了!”幾句話間,她便流露出小女兒引以為傲的神情。


    “那現在……”尉遲曉回握著唐碧的手,想問的話到底沒問出口。她定了定神說道:“我們回去吧。”


    唐碧和尉遲曉剛從鄭秋家出來,就見唐瑾已經尋來了,端木懷跟他一同策馬而來。


    唐瑾見到二人出來,就要上前解釋,言語難掩焦急。


    尉遲曉隻輕輕的說:“我們回家吧。”她仰起的臉孔分明帶著淺淡的微笑,眼中卻銜了點點淚珠。


    尉遲曉先上了馬車,唐碧緊跟著要上去,卻被唐瑾攔住。他道:“去騎我的墨麒麟。”說著便把韁繩塞進她手裏,自己鑽進了馬車。


    唐瑾那匹黝黑的墨麒麟是上好的戰馬,唐碧很是喜愛,聽他這麽說,也樂得騎馬,就與端木懷並騎去了。


    “卿卿……”他上了車剛要解釋,就見尉遲曉在拿著帕子拭淚,他抬手給她擦了擦,“可哭什麽?”


    “碧兒都說了,可還瞞我。”


    唐瑾含著一點微笑,撫著她的後背說道:“都過去多久的事了。”


    “能不能……”她抽噎著說。


    “什麽?”


    “讓我靠一下。”


    唐瑾輕笑,將她攬入懷中,“沒事了,陳年舊事有什麽可傷心的。”


    “你瞞我的,就是這件事,是嗎?”尉遲曉何等聰穎,這一時半刻的工夫已經將過往之事想了明白。


    “並非有意,這些事說出來也沒什麽裨益。你也不要傷心了,好不好?”


    他俊俏的臉龐近在咫尺,尉遲曉臉上一紅,伸手就推開他坐正,“誰為你傷心了,我是想碧兒那年才十一歲,那麽小的年紀就見到那些,一定是很怕的。”


    唐瑾從善如流,笑說:“是,後來養傷那段時間,她連睡覺都要和我在一起,就怕一覺醒來我進了棺材。”


    尉遲曉斂容,微慍道:“這沒什麽好笑。”


    “你看,這種事說出來徒惹你傷心,還惹你生氣,以後都不提了,好不好?”


    尉遲曉“嗯”一聲,倏爾想起在金陵冬夜淋雨的事,向他問道:“你現在都不要緊了嗎?在金陵……”


    唐瑾不欲讓她憂心,說道:“回來時陛下已經讓太醫看過了,已經是千好萬好了。”


    “那就好。”尉遲曉便不再說話了。


    唐瑾盯著她看了一會兒,不由笑道:“你不該問我和那鄭都知可有些什麽嗎?”


    “這有什麽好問,璵霖那樣喜愛菲菲,不還是有通房的丫鬟。”


    唐瑾湊近說道:“我隻有你這一位正妃,絕不旁支納妾,可好?”


    尉遲曉隻當逗她,淡淡的掃了一眼沒有說話。畢竟連門楣高些的女子家中都可有麵首 ,若說不再納妾可不是玩笑一樣?


    唐瑾鄭重道:“卿卿,我隻會有你一人,絕不再納,亦不會再娶。”


    尉遲曉見他這樣鄭重,心中隱約覺得必有緣由,方要開口詢問,馬車忽然一陣顛簸。


    唐瑾本能的將她圈在懷中護住,“別動,我下去看看。”他正下車時,就聽見外麵一陣哄笑。


    白術見他下車,過來稟明,“是有幾個喝醉了紈絝子弟,在路上放了石子致使馬車顛簸,屬下這就把他們趕走。”


    唐瑾眸光中閃過一絲慧黠,抬手止住白術。他與端坐在馬上的端木懷對視一眼,兩個人都露出惡作劇般的笑容。端木懷翻身下馬,打量了一下眼前這幾個衣衫華貴的公子。他故作煩惱的對唐瑾說道:“我來這兒的事情若被知道,一定又要被禦史念個不停。”


    唐瑾輕淺一笑,顛倒萬千,“打到不敢說就可以了吧?”


    端木懷頷首,“正有此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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