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飯時間劉阿姨熱情地來叫何尋,不能不出去,何尋保險地換了條深色的褲子,可心裏總是不舒服,仿佛一切都是欲蓋彌彰。


    她一眼看那天ktv裏見過的女孩坐在飯桌上,披散的長發紮成幹淨的馬尾,清新美麗,隻是眼神亮得近乎淩厲。


    方湛喬和陸鵬坐在她的對麵,除此以外沒有別人,何尋別扭地在那個女孩邊上坐了下來。


    方湛喬像是什麽都沒發生過,例行公事地介紹一下:“我親戚,何尋,我朋友,匡怡。”


    “朋友”這個詞很模糊,有可能指一般朋友,也有可能特指男女朋友,但是顯然,方湛喬沒有簡單地用“同學”這個稱謂來界定匡怡。


    匡怡瞟了何尋一眼,笑得很甜。


    陸鵬伸著脖子還在回憶:“你這親戚什麽時候來的?我怎麽老覺得好像見過?”


    匡怡眼神又斜了過來,笑容瞬間僵硬,好像有種突如其來的戒備,但很快恢複了自然:“你是賈寶玉嗎?這個妹妹我見過?”


    一個哈哈打過去,話題不再圍繞何尋,他們開始聊他們的事,何尋解脫出來,一邊扒拉著飯菜,一邊一句沒漏地側耳聽著。


    他們聊得倒是正事,原來方湛喬是學校電視台的台長,匡怡是主持人,而那個陸鵬主要負責攝像。明天新生的軍訓就要開始了,而高三的暑期補課也告一段落,他們正商量著明天怎麽做軍訓專題報道。


    何尋第一次看到方湛喬講正事,思路清晰表達簡練,眼光清朗而睿智,而在別人發表意見的時候,他總是全神貫注,眉眼上揚的線條全部都收緊了,有一種前所未有的認真和肅然。


    她看到的一直是方湛喬的漫不經心和吊兒郎當,這個從她八歲開始就不能忘記的男孩,原來,還有很多她還沒察覺的好。


    而他在看似不經意間,卻又那麽細心的,兩次不露痕跡地為她遮了羞。


    真的是越來越讓何尋不知如何是好。


    他們聊得滔滔不絕,何尋早就碗底朝天,總不能老賴在桌上,她不管有沒有人聽見,低聲說了句“慢吃”就離開餐桌,方湛喬和陸鵬根本沒顧上搭理她,倒是匡怡抬頭對她翹了翹嘴唇,眼神的光芒裏卻透著隱隱的寒意。


    第二天的軍訓簡直如同煉獄,早就立秋了,氣溫卻飆升到了36度,教官姓邱,特別的凶狠,班裏的同學都驚呼兩隻秋老虎一起來吃人了。


    何尋尤其受不了,她來例假第二天總是量最多的,雖然不痛經,但是一個人像踩在雲裏一樣渾身無力,天又熱,太陽光像一根根毒箭一樣射進腦門,下午隊列訓練的時候她滿頭是汗,眼前白花花地直晃,偏偏因為他們班的隊列老走不齊,教練發了瘋一樣地加練,別的班都席地而坐在唱“小白楊”了,他們還在走正步。


    這倒把方湛喬他們吸引過來了,烈日下的軍訓本來就很有看點,何尋他們班更把這種不怕曬不怕死的精神發揮到了極致,當然是要好好渲染下的。


    何尋覺得自己像是在一點一點氣化似的,雙腿已經軟得不聽使喚,就聽見教官惡狠狠地叫:“那個女同學,腿提起來,踢起來……”


    她使足全身的力氣一踢,身子就飛起來了,仰麵對著天空像被太陽突然刺瞎了眼,一團漆黑地摔了下去。


    周圍全是驚呼的聲音,像是席卷的台風,而中心有一個聲音,好像從很遙遠的地方呼嘯而來,在她耳邊叫她的名字,因為驚慌而分外大聲。


    很快她被抱了起來,方湛喬一邊跑一邊還在叫她:“何尋,何尋?”


    那是她最想聽到的聲音,她沉沉地陷進他的懷抱,緊緊揪住了他的前襟,放任著自己失去了意識。


    醒來是在醫務室,兩個中年女醫生自顧自聊天說笑,看她想起來叫住她:“再休息一會兒吧,等會兒讓你家長來接你。”


    哪有什麽家長,連住的地方都是暫時的,何尋眼前漫過錦亭涼風颯颯的湖麵,外公輕輕拍拍她的額頭:“小尋啊,睡得好不好?”


    鼻子一酸,她使勁縮了回去,反正沒什麽事,把方牧原驚動了反而不好。她抬抬胳膊和腿,撐著床坐了起來:“我可以自己回去。”


    一個醫生忽然想起來:“對了,你是方湛喬的親戚吧,你等一下,他說待會兒會過來接你。”


    何尋隻一怔,心裏並沒有太大的波瀾,或者,是她盡力讓自己不要為這個名字掀起波瀾。


    他的關心,及時、周全、甚至細致,但是除了可以看出他並不像表麵看到的那麽漠然,最多還能證明,他對於這個爸爸老友的女兒,默認了一份應有的責任。


    可是何尋並不需要。


    心情像窗外的夕陽一樣暗淡,仿佛總歸就是要落下去,再無奈也是徒勞無益,於是隻能是順其自然。


    何尋覺得更無力,又倒頭睡到枕頭上,聽著夏日裏的最後幾聲蟬鳴暗啞下去。


    門開了,她又不覺一慌,馬上閉上眼睛,可聽到的卻是一個女聲:“何尋?”


    何尋睜眼,對上一雙亮得刺人的眼睛,是匡怡,而方湛喬手插著褲袋,事不關己似的站在後麵。


    匡怡的語氣很關切:“小妹妹真是弱不禁風呢,好點沒?”


    何尋語氣冷淡:“沒事,我很好。”


    “那走吧,送你回家!”匡怡居然主動過來扶住了她。


    何尋坐起身,卻又一陣氣血上湧,剛剛躺著的時候,褲子又被弄髒了,可能床單上也有。


    她忽然有種把一切都撕得粉碎的衝動,坐在床沿揪緊了床單:“你們先走吧,我等下自己會回家。”


    匡怡手僵了一下,但並沒有表現出不快,反倒湊近她耳朵說了句話:“你來那個了是吧?沒關係,我會幫你。”


    何尋還來不及詫異,匡怡已經悄悄地把包打開給她看:裏麵放著衛生巾和一條褲子。


    何尋不知道是什麽滋味,這事兒隻有方湛喬知道,他倒還真是膽大心細,把自己女朋友搬出來當救兵了。


    而同時,她極力想要掩飾的無助與尷尬,也被他和女朋友一起分享了。她在方湛喬眼裏,估計早就不是一個同齡的女生,而是個徹頭徹尾的笨拙的笑料。


    情況危急,也隻有接受救援一條路了。何尋顧不得沮喪,遮遮掩掩地起床,發現方湛喬已經不知躲到什麽地方去了,匡怡很盡責地幫她把底下的床單也收了起來,還跟著她一路去了廁所。


    收拾停當出來洗手,何尋還覺得有點頭重腳輕,匡怡想上來扶住她,她下意識地一閃掙脫了。


    匡怡的眼神瞬間褪去了所有的溫度,把那團髒床單團團緊,靠著牆壁冷笑了一聲:“昨天之前,我們就見過,對吧。”


    何尋不說話,低頭從她身邊掠過,那條床單突然呼啦一下子把她劈頭蓋臉地罩住。


    何尋氣急敗壞地掙脫:“你想幹嘛?”


    “不幹嘛,”匡怡歪著頭輕蔑地看著她:“我隻是想告訴你,如果你想幹嘛,最好先想一想,你還要不要在這個學校呆下去!”


    那團汙跡正好蒙在何尋臉上,何尋聞到一陣濃烈的血腥氣,她本來就暈,現在更加暈得什麽也來不及想了:“你心裏有鬼!”


    匡怡立刻回擊:“心裏有鬼的是你吧,我見猶憐的小妹妹!”


    何尋從來沒有覺得自己裝可憐,又氣又恨,狠命把眼前的床單扯開:“不要臉!”


    “什麽叫臉?臉就是學校最受女生追捧的男生都圍著你轉,都為你神魂顛倒,再難再苦的事也願意為你去做!”匡怡把垂到臉邊的一綹頭發撩到耳後,乜斜著一對眼睛笑,“小妹妹,就憑你這副樣子,估計一輩子也不懂什麽叫有臉沒臉!”


    何尋想到方湛喬流血不止的手指,心都在發顫:“你根本不是真的喜歡他!”


    “什麽叫喜歡?我願意和他在一起,和他牽手,和他擁抱接吻,你憑什麽說我不喜歡他?”


    何尋的臉呼地燒了起來,不知是氣的,還是替她害臊,一把把床單狠狠扔在地上,大步向外走:“我現在就去告訴方湛喬!”


    匡怡動也不動地站在原地,“然後,告訴他,其實真正喜歡他的,是你?”


    何尋猛地頓住。


    匡怡慢慢走上來,特地繞到何尋麵前,她個子高,頭不屑地低下來:“要不要我幫你告訴他,你把他送給我的那個車模,一直珍惜地放在衣服抽屜的最底下?”


    何尋喉頭發緊,咬著唇閉上眼睛。錦亭外公家裏進進出出的孩子多,抽屜又都沒鎖,她怕丟了,就冒險帶了過來,可是一直壓在抽屜的最下麵,一定是今天匡怡去幫她拿長褲的時候翻到了。


    她真是太大意了,也太笨,就這麽一而再再而三地出醜,更讓她腦門子發蒙的是,方湛喬或許也看到了那個車模!


    她站著發顫,匡怡好像早有所料:“怎麽樣,我們誰先說?你年紀小,要不,你先來?”


    她又湊近何尋:“或者,也可以相安無事,今天去你房間拿褲子的,隻有我一個人。”


    何尋心咚咚地要跳出來,但她狠命地吸了一口氣,從地上撿起那條床單,把沾汙的地方團了進去,一言不發地走出廁所。


    方湛喬在樓下的車庫門口等她們,他坐在自行車坐墊上無聊的晃著兩條長腿,邊上放著一輛同款的女式自行車。


    看到她還是有點尷尬的,說話倉促:“沒事了吧,回去吧。”


    他把自行車推過來,讓何尋坐在自行車後座上,何尋踟躕一下,那邊匡怡已經上來了,笑盈盈地說:“要不坐我車吧,反正順路。”


    何尋實在討厭藏在她眼神裏的挑釁和警戒,又不想讓方湛喬看出什麽,一扭頭:“我自己坐公交。”


    方湛喬見識過她的別扭,不好勉強,但必須盡到提醒的義務:“你身體行嗎,這個時候車特別擠,讓匡怡帶你吧?”


    “來吧,東西先放我車籃裏,別把身上弄髒了。”匡怡熱情地走上來。


    “不用了,”何尋抱緊胸前的髒褲子髒床單,頓了頓才說:“我不坐自行車,我……暈車。”


    “暈自行車?!”方湛喬瞪大眼睛。


    “我先走了。”何尋沒多解釋,隻是客氣地加了句:“謝謝。”


    她轉過身去,纖瘦的身形很快被夕陽拉成一道長長的孤單的影子。


    “要追上去嗎?”匡怡善解人意地問。


    方湛喬握住龍頭望著何尋的背影,卻遲遲沒有上車。


    這個年紀小小卻讓他無從捉摸的女孩子,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追上去,隻是覺得,仿佛自己的車輪如果疾馳過去,會把那道影子殘忍地碾碎。


    他搖搖頭:“讓她去吧。”


    這個時候的公交真的想沙丁魚罐頭,路上又堵,何尋暈得想要窒息。


    在斷斷續續的停車時,她不時看到車窗外並肩騎著自行車的那兩個人,他們自在地說笑,隻用一隻手把著龍頭,還有一隻手,一路都緊緊地握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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