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湛喬騎出去了一段,路上出來賞月的人漸漸多了,笑語盈盈地掠過他的身邊,好像不是成雙就是成群,很少有落單的。


    把何尋放下後他心裏就總有點不舒服,好像被係上了一根線,他騎得越遠,那根線就纏得越緊。


    不知是不放心,還是越來越深的愧疚,他被勒得太難受,猶豫了一下,調轉龍頭騎了回去。


    隔著馬路望過去,何尋並沒有進肯德基,也沒有買雜誌,隻是坐在門口的一條石凳子上,百無聊賴地看著天。


    今天是個大晴天,皎月朗朗,沒有一絲雲翳。


    人有悲歡離合,越有陰晴圓缺。


    可是這一輪圓滿的月,仿佛更映照出她人生中難以彌補的“缺”。


    方湛喬看得出,她身上的那件外套是一個國際知名的運動品牌,在中國隻有最高端的商場才有賣,他也無意瞥到過她房間裏那台在國內還很少見的筆記本電腦,那是母親承諾他考上重點大學才能買的,方家的別墅雖然不至於富麗堂皇,但是裝修的品位和檔次極高,但她踏進門來似乎就已經適應了這樣的環境,沒有半分過度的驚歎或畏縮,她的性格似乎是天生有些淡漠,甚至有些過於自律的拘謹,但是待人接物,尤其在與長輩接觸時,總是有禮有節進退有度。


    她原來的家庭,應該給了她吃穿用度極為優越講究的生活,同時也給了她良好的教養。


    但是這一切,都因為某個他不知道的原因瞬間消逝,她成了一個一無所有的孤女,低頭委身到別人家的屋簷下,被人輕慢忽視,在舉家團圓的日子裏,一個人被孤零零地扔在街頭。


    那根線像是嵌進了心裏,勒得他生疼,他急急的朝她騎了過去。


    一隻小貓竄到何尋腳邊,她循聲低下頭來,伸長脖子湊過去和它打了個招呼,貓懶懶的愛理不理,她索性蹲了下來,兩隻手疊放在膝蓋上,歪著頭枕著手臂,睜大眼睛饒有趣味地看著它,嘴裏還念念有詞的,像是在一廂情願地和它套近乎,不知說到什麽有趣的事,她自己笑了起來。


    方湛喬突然明白了為什麽她笑的時候會特別俏皮,她右側的嘴角,有一個藏不住的小虎牙,這讓她稍顯清淡的臉孔顯得從未有過的稚氣和生動。


    這樣難得的笑容,卻讓他看得心裏發酸。


    可惜小貓終究還是不解人意,自顧自揚著尾巴踱開了,何尋無趣地站起來,踟躕著應該繼續坐下來還是在四處閑逛逛,突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何尋,還是一起去吧。”


    她結結實實地愣住:“你……怎麽回來了?”


    方湛喬跨下車:“我剛剛想了想,一個女孩子單獨在外麵不好,我還是帶你一起去玉帶橋。”


    何尋倒有種無處遁形的恐慌,自己沒有買雜誌,又沒進去吃東西,剛才還那麽死撐的表現出毫無在乎的樣子,他會不會懷疑什麽?


    不過隻能繼續撐下去:“我……沒關係的。”


    “其實去玉帶橋賞月真的不錯的,十八個橋洞裏有十八個月亮……”方湛喬想把心上那根死死纏住的線扯開,而且非常急切。


    何尋打斷他:“我看過,不止一次了,我也是n市人。”


    “可是今天天氣特別好,月亮也一定特別好看!”


    “再好看,和我有什麽關係?”


    何尋突然仰頭反問,嘴角有笑,月色漾進了她的眼睛,可她看上去卻還是那麽空洞和冷清。


    方湛喬不知道怎麽說了,那麽熱鬧喧嚷的地方,好像真的不該硬把她塞進去。但是把她留在這裏,他等會兒的約會肯定也不會安心,他不由得急躁起來,怎麽會突然變得這麽猶豫不決,把自己逼到進退兩難的地步?


    口袋裏的手機響了,匡怡周邊的聲音很嘈雜,她拉大了嗓門:“喬,你到了沒?我已經到了!”


    他等不了,決定速戰速決,但還要注意語氣:“你看這樣好不好,到了玉帶橋,你在邊上的茶樓等我,我再帶你回去。”


    他幾乎帶了點哀求:“行嗎?我……時間不會太長……”


    想到匡怡就在玉帶橋等著他,何尋絕對是不情願的,可是他這麽低聲下氣的,她的心不由自主就軟了。


    又聽到他低低的一句:“你一個人在這裏,我真的放心不下……”


    何尋費力地思想鬥爭:如果堅決不去,她就顯得在介懷什麽,而且自己本來就在死命忍著一口怨氣,說不定就會露了馬腳,去吧,肯定更難受,但是索性跳進煉爐把自己煉成鋼了,說不定倒徹底斷了念想。


    選擇是艱難的,但隻能是唯一的:“那——走吧。”


    方湛喬這一次撒開腳丫子比任何時候騎得都輕鬆。


    到了玉帶橋公園門口,人像洪水似地往裏湧,方湛喬把車寄存好,打了手機才和匡怡接上頭,她從密密的人流中擠了了出來,看到方湛喬身邊的何尋,臉色立刻一冷,但是一勾住方湛喬的手臂,笑容就浮了出來:“說!怎麽罰!等了你這麽久!”


    “待會兒隨便你怎麽罰!”方湛喬想著怎麽先安置何尋:“不過先等我一會兒,我記得這邊上有個茶樓,我先帶何尋過去坐下來。”


    匡怡像是剛發現何尋:“原來小妹妹也來了呢,看不出,你還挺喜歡湊熱鬧的嘛!”


    方湛喬遲到已經很歉疚,又怕她生氣,趕忙壓低聲音解釋:“還不是我爸……”


    他顧著何尋的感受沒說下去,匡怡反而很寬懷大度的樣子:“我明白的,這種日子,呆在家裏多無聊啊?出來走走挺好啊!”說完滿臉含笑地挽住何尋的胳膊,“走,小妹妹,姐姐帶你先去喝茶!”


    何尋一直覺得自己像條趕不走的流浪狗,沒提防她會這麽親熱地上來牽住自己,躲也不是走也不是,腳下步子一亂,一不小心就踩到匡怡的腳上。


    匡怡“哎呦”一聲叫了出來,鬆開何尋低頭揉腳,方湛喬趕上來急切地問:“怎麽了?”


    匡怡抽著氣,好像在極力地忍著痛:“沒什麽,小妹妹也是不當心,沒事兒啦。”


    方湛喬沒有說話,但是眉頭皺了起來,眼神短促地從匡怡臉上掠過,眼中克製流露出的一絲不滿,像針一樣狠狠刺在何尋的心上。


    但他沒有時間埋怨,全部的關注都到匡怡的身上,他蹲下身子幫匡怡緊揉著腳,緊張地問她:“疼不疼?”匡怡作勢走了幾步,蹙著眉又彎下了腰,他慌張地架住她,心疼得汗都冒出來了:“很疼嗎?別勉強啊!”


    似乎是應該要道歉的,可是何尋覺得那個被欺淩被踐踏卻還要拚命忍耐的人分明是自己,她看不下不去了,腳下像有一根尖利的錐子在往上鑽,再多站一秒,都是一種酷刑。


    她想不管不顧拔腿就跑,但那隻能讓事情弄得更難收拾,畢竟今天是方牧原處於好心安排她出來,所以還是憋著一口氣打了個招呼:“那個茶樓我知道在哪裏,我先走了。”


    方湛喬低著頭沒有回應,可能根本沒聽見,反而匡怡抬頭看了她一眼,她的笑裏帶著鼓勵,鼓勵她走得越遠越好。


    何尋變成了一隻沒頭蒼蠅,剛剛被人從眼前嫌惡地拂走,現在又不知道去哪裏,隻能隨著人流茫然地往前走。


    她不想去那個茶樓,因為以前幾乎每個中秋,爸爸都會帶她去那裏賞月,坐在樓頂露台上的座位上,點了一桌子的茶水糕點,看夜幕像黑絲絨一樣垂下來,明月浸入波光粼粼的湖水裏……越是愜意美好的記憶,在這樣的時刻,就越是一種鑽心的折磨。


    可是冥冥中好像有人指引似的,從人流的縫隙中,她還是看到了那座臨水而建的茶樓,裏麵已經坐滿了人,尤其是二樓的露天茶吧裏,全是靠著露台欄杆賞月的人。


    這種日子根本就是一座難求,方湛喬隻想著找個地方把她撂下來,根本沒想過還有沒有屬於她的位置。


    因為本身她在他的心裏,就沒有占到過哪怕一個小角落。


    何尋很想立刻離開這裏,可是方湛喬讓她在這裏等她,她隻有照做,他是迫於無奈才帶她過來的,想要甩掉她還敢怒不敢言,自己已經是個累贅和麻煩,難道還要負氣地一走了之讓別人滿世界找她?


    而且也確實累了,不想再走了,她隨便找了一段湖邊的欄杆倚了上去。


    景色確實很好,水波瀲灩的湖麵上,蜿蜒著一座長長的石橋,在月光的映照下猶如飄曳的玉帶,橋下彎著十八個橋洞,每一個橋洞裏都瑩瑩地浮動著一個顫巍巍的月亮,仿佛玉帶流蘇上綴著的珠玉。


    可是在她看來,那每一個沒有絲毫缺憾的流光溢彩的圓,都是冰冷的。


    她迫切地想要一絲暖意,於是決定閉上眼睛短暫地哄騙一下自己,她設想著自己是坐在那個茶樓露台的藤椅上,爸爸還在,甚至媽媽也在,他們在微笑著細語,聲音融在別人的笑語裏,她聽不真切,可是她知道,他們和她在一起,會一直和她在一起……


    可是等她張開眼睛,卻隻剩了滿目熙熙攘攘的陌生人,他們在清風明月間,享受著屬於他們的團圓和幸福。


    就像遠遠的柳樹邊的那對年少的男女,女孩被男孩子背在肩上,頭埋在男孩的頸窩裏,還不時貼著他的耳朵絮語,忽然男孩子回頭,他們的唇就旁若無人地貼在了一起……


    何尋真希望自己的眼睛沒有睜開。那對情侶,可不就是方湛喬和匡怡!


    這麽大的地方,這麽多的人,卻偏偏還是讓她看到,上天鐵了心地要讓她跌進煉爐。


    把心煉成鋼,心死了,也就硬了。


    何尋直愣愣地盯著他們,仿佛一個強迫症患者,對著自己身上那個被揭開了一點皮的傷口,非要刺啦一下完完全全揭掉,綻出模糊的血肉,牽出酐暢淋漓的銳痛,才有自虐式的快意。


    突然砰砰幾聲巨響,她以為是自己內心震動過大引起的幻覺,但是一看身邊的人潮都呼啦一下子向茶樓那邊湧去。


    因為人太多,茶樓頂層觀景露台的欄杆被擠塌了,有人直接墜進了湖裏,湖麵劇烈震蕩,好幾個黑點在浮浮沉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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