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尋從小就是個懵懂的孩子,學習不算笨,但人生觀世界觀都很模糊,沒什麽主見,稀裏糊塗地順應著地球轉動過一天是一天。


    剛剛懂事的時候似乎媽媽也為她做了很多關於未來的設想和安排,比如帶著她去學鋼琴學舞蹈學畫畫,到大城市的著名高等學府參觀,培養她種種淑女的舉止言談……但是六歲時媽媽車禍過世,她受了很大的驚嚇和打擊,爸爸對她加倍嗬護,對她的養育方式也變成了順其自然,她成了一個沒有任何特長也沒有任何目標,自由到有點茫然的孩子。


    直到遇見方湛喬,未來那一層朦朧的麵紗才被掀開了一個角,隱隱綽綽的,她希望在前路上,會有一個人在並肩和她走在一起,不敢有什麽奢求,僅僅就是有這個人在身邊就好。


    爸爸出事以後,那層麵紗被呼啦一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狠狠撕碎,她麵前就是一條荊棘叢生怪石嶙峋的路,而且路上的人紛紛退避轉眼不見,而她希望的那個人,其實從來就不在這條路上。


    人往往在跌落到最慘淡的時候,才想到直麵人生、規劃將來,何尋也終於被逼到了這個時候,無可奈何,卻無路可退。


    所以現在最實際的打算,就是先把所有不切實際的想法徹底剔除出頭腦,把所有的精力放到學習上去,考上個像樣的大學,再為自己掙得一份不能太差的工作,因為她不僅要獨自負擔起自己的生活,更有可能要負擔起出獄後一無所有的爸爸的生活。


    把那些念想一下子完全掐滅是件困難的事,何尋必須找一件同樣困難的事來抵消它,馬上就是第一次的期中考試,何尋一咬牙把原來不墊底的目標改成了:考進前十名。


    於是除了吃飯睡覺,何尋幾乎都是在鑽在房間裏埋頭複習做題,甚至飯前的一丁點時間還拿著練習冊在鑽研題目,以至於有天周末方湛喬發現她背了個包好像好出去的樣子,非常驚訝:“喲嗬,總算知道出去透透氣啦,再不曬太陽恐怕要發黴了吧?”


    方牧原難得在家,一開口就很不滿:“怎麽這麽晚才起床!快點吃了早飯陪何尋出去!”


    方湛喬腦袋轟的一下:“怎麽可能!又是我!我招誰惹誰了啊?”


    方牧原恨不得一巴掌扇上去:“你不記得前兩天說過的話了!星期天陪何尋去趟白茂山,耳朵長哪兒了!”


    方湛喬模模糊糊想起來,好像有天爸爸在耳邊提過一句,他當時正想著怎麽說動匡怡去參加他們那個自行車俱樂部的情侶騎遊活動,根本沒當回事就隨口答應了。


    要推掉肯定是不可能了,何尋已經在換鞋,盡管她淡定地表示一個人去就可以,但是她這樣明事理的表現隻會讓爸爸的意誌更加堅決,方湛喬決定改變戰鬥策略:“白茂山有什麽好玩的,就一破監獄,多不安全啊,要不去珍珠湖玩玩?路又近,風景又好。”


    他的算盤打得很好:白茂山在郊縣,要坐一個多小時的長途汽車,而珍珠湖反正就在市區,隻要像上次中秋節的時候裝個樣子同出同進就行,還正好有個借口可以和匡怡見麵,何尋也丟不了。


    “你給我閉嘴!你知不知道……”方牧原火了,卻欲言又止。


    反倒何尋在門口抬起身來,站直了用很坦然的聲音說:“我就是去監獄,我要去看我爸爸。”


    她道了聲別開門走了出去,方湛喬張著嘴巴愣了會兒,衝到門口穿了鞋就追了上去。


    何尋沒走遠,還是那麽淡淡地說“不用”,方湛喬編了個借口:“我們俱樂部下個月要去白茂山騎遊,我正好先探探路。


    何尋知道那是善意的謊言,他從來不是硬心腸的人。


    她沒有拒絕。


    或許要放下一個人就像修禪悟道,做到眼前有,心中無才是最高境界,她就當用這樣的機會來修煉自己吧。


    才不過幾個月時間,爸爸又老又瘦,眼睛都摳下去了,臉色發黑,說話也沒有精神。而且沒說上幾句就讓何尋趕緊回去,叫她以後也不要再來了。


    何尋知道,爸爸是在心疼她,這麽壓抑陰沉的地方,哪是她這種十五六歲的小女孩該來的?盡管有很多話想和爸爸說,她還是在爸爸的催促下很快走出了監獄。


    大門在身後“哐”地合上時,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在大門對麵樹蔭下等候的方湛喬迎了過來:“這麽快?”


    她看到他眼裏的關切,非常真誠的關切,有對早上出言不遜的愧疚,還有一絲刻意掩飾的憐憫。


    就像匡怡說的,他對她最大限度的感情,就是:可憐。


    這是她最承受不起的眼神,何尋避開他的眼睛,客氣地抱歉:“不好意思讓你等了這麽長,我們趕緊回去吧。”


    從這裏到長途車站還有足足一公裏多的路要走,山下的鄉村公路塵土飛揚的,直撲到嘴裏,何尋真的覺得很愧疚,他和自己非親非故,卻得糟這個罪,不由加快腳步想盡快離開。


    可是方湛喬的步子卻慢了,那麽長的腿,卻在後麵趕不上她,何尋回頭想等他一會兒,才看到他臉色不對,額頭上有大顆的汗珠在滴下來。


    何尋一急,趕緊問:“怎麽了?”


    方湛喬停下腳步咧嘴笑:“沒事啊!”可人卻突然像挨了一拳似的,躬身按住胃部抽了口氣。


    何尋想起他早上剛起床,好像還沒吃早飯,心頭一下子緊了起來:“你胃疼了對不對?”


    他好像憋著一口氣,說話都很費力:“哦……還行吧。”


    可他的樣子分明是越來越痛,剛才還勉強撐著,現在被她識破了,反而撐不下去了,突然“靠”的罵了一句,就靠著山壁大口地喘氣,一隻手使勁的按著胃部,想要把胃從喉嚨裏擠出來一樣。


    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何尋慌了,想要扶住他,又不敢伸手,好不容易想到他的手機:“你手機帶了沒,叫救護車吧!”


    他擺手:“哪有那麽嚴重……”卻猛地整個人往下一沉,抱著肚子跌坐到地上,發出一聲再也克製不住的痛呼。


    何尋這個時候什麽也顧不得了,衝上去把他扶了起來,讓他靠在自己的肩頭,閉著眼睛讓自己定定神,然後抓起方湛喬的一隻手。


    他的手心冰涼,有一層薄汗,何尋從他的手掌中找到一個穴位,用大拇指幫他揉按,她並不老練,也掌握不好力度,力道用得很大,反反複複的,直到聽見方湛喬像討饒一樣的聲音:“哎喲,痛!輕點!”


    “好點了沒?”


    方湛喬的聲音明顯舒緩很多:“嘿,真的好多了,你可真是救死扶傷啊。”


    方湛喬已經可以開玩笑:“這一手又是哪兒學的呀,還是你那個哦吧?”


    何尋愣了一下,才反應起那個他口中過的“哦吧”就是黎念遠。


    其實這方法是她看外公以前做過的,急性的胃痛,可以按揉手掌上的內關穴,但她不知怎麽的沒有否認,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塵:“嗯。”


    “萬能的哦吧啊,賜予我力量吧!”方湛喬有氣無力地怪叫,撐著灰撲撲的地麵站了起來,可是重心不穩又一屁股坐到地上。


    他苦著臉:“太餓了。”


    又伸出手:“不介意幫個忙吧?”


    何尋一秒鍾都沒想就回頭,徑自往前走:“自己起來吧。”


    她實在沒有勇氣再去抓住他的手,她手裏的汗和他的汗都已經融在一起,冰冷徹心。


    方湛喬不滿地嚷嚷:“哎我好歹是為了護送你吧,怎麽這麽知恩不報哪,心太狠了吧!”


    知恩圖報?那什麽報?以身相許你也不要啊,何尋自嘲地想。


    幸好車站附近有個小賣部,何尋幫方湛喬買了一盒方便麵,讓店主馬上用熱水泡了,他還挑口味:“香辣牛肉啊。”


    何尋沒理他,給他挑了一盒香菇雞,他為難地挑著麵條:“雞我不吃的呀,兩條腿的我都不吃的……”


    這個口味是何尋最喜歡的,果然,不論什麽時候,都是她在一廂情願。


    不過幸虧現在終於可以擺脫了,何尋自我安慰,這種人這麽難伺候,和他在一起也是自討苦吃。


    她又去買了盒鮮蝦魚板,方湛喬吃得挺歡,還不忘告訴她:“這個匡怡最喜歡!”


    這次的長途車很破,速度慢,一路上哢哢哢地像架老坦克,顛得何尋發暈,邊上座位上一個五六歲的女孩剛上車還爬上爬下,現在大概是暈車了,聲音帶著哭腔:“爸爸,我難受,難受死了……”


    爸爸柔聲安撫她:“沒事啊,很快就到了,到了城裏,爸爸帶你去吃肯德基……”


    小姑娘隻顧著眼前:“爸爸,你給我講故事,給我唱歌!我難受,我難受!”


    何尋偷眼看看那個男人,明顯是個憨憨的農民,皮膚黝黑粗糲,他一麵輕拍著女孩的杯,一麵很為難地朝周圍看看,終於還是低低地哼起了一首調不成聲的歌。


    何尋眼眶一熱,剛剛在監獄時強忍下來的淚瞬間決堤,還好人不多,方湛喬倒在旁邊座位上睡覺,她就任著淚水流了滿臉。


    車子一個急刹,她的淚水飛濺了出去,方湛喬睡得正香,氣得從座位上跳起來想罵人,可是一看到何尋臉上還來不及擦掉的淚水,一下子像被噎住了一樣。


    車子拋錨了,得等下一班車過來,還是荒郊野外,不過路比剛才幹淨多了,車上的人都選擇了下車去透透氣。


    車上空氣不好,胃裏又隱隱的惡心,方湛喬很想問問何尋要不要下車,但是看到她因為克製著啜泣而微微發抖的肩膀,又把話咽了回去,他想安慰幾句,可又不知道說什麽,隻能坐在一邊一言不發。


    何尋感覺到方湛喬呼吸也恨不得屏住的窘迫,快速地擦幹眼淚,聲音還帶著鼻音:“好悶,我們下去吧。”


    一下車她又看到那對父女,女孩睡著了,父親抱著孩子坐在馬路沿上,外套披在孩子身上,自己隻剩了一件單薄的汗衫,肩上還有個破洞。


    何尋立馬掉轉頭,正好和方湛喬的目光撞上——又是那樣關切的,帶著憐憫的目光,隻是現在又跳出幾絲不知所措。


    她隻好把目光投向路邊的那一片樹林,好像很驚喜:“呀,是柿子樹呢,柿子都結好了!”


    有幾個無聊的年輕人正蹦蹦跳跳的從樹上摘柿子,方湛喬也作出饒有興味的樣子:“嘿,真不錯啊,弄幾個當點心吃!”


    他鑽進去了好一會兒,卻隻拿回來一個,伸手遞給她:“給!嚐嚐!”


    那是一個硬柿子,遍體通透的綠,在陽光下泛出青澀卻又潤澤的亮光。


    “這個怎麽吃?都沒熟呢!”她覺得好笑。


    方湛喬看她笑,竟然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故意又說了句傻話:“我說呢,柿子不都是紅的嗎,怎麽這些個頂個蔥鮮兒綠啊!”


    何尋在心裏感謝他的好意,他真的讓她溫暖,但是她卻沒有資格眷戀。


    就這樣吧,像朋友,甚至是家人一樣的相處,或許,這種溫暖還能細水長流地持續下去。


    在回車上之前,何尋把那個柿子扔回了那片柿子林。


    她知道,如果給它適宜的溫度,再加上一點適度的催化,它會漸漸的柔軟,飽滿,青澀會化作蜜一樣的清甜,在口齒間留下綿密悠長的香味。


    然而現在,就讓它留在它原來的地方自生自滅,安靜地幹癟,或者腐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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