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青抱著一捆羊皮走出圍欄。在他身後,公孫敖用力端起木盆,裏麵裝著成扇的羊排,還有四根沒斬開的羊腿骨。


    見衛青一路小跑,中途差點滑倒,公孫敖用腰腹-頂住木盆,揚聲叫道:“阿青,慢點,小心別摔了!”


    “孫媼之前吩咐,需得快些。”衛青頭也不回,大聲回道。裹著厚實的皮襖,捧著已經凍住的羊皮,一路跑到木屋前。


    木門半敞開,裏麵不斷飄出熱氣。


    衛青在門前跺跺腳,蹭掉鞋底的積雪,才邁步走了進去。


    “媼,我帶羊皮過來了!”


    屋內燃著地爐,火焰燒得正旺。爐上架著陶罐,罐裏燒著水,正咕嘟嘟冒著熱氣。地爐旁圍著五六個婦人,每人身前都有一個木盆,盆裏浸著等待硝製的羊皮和牛皮。


    熊伯正帶人丈量田畝,準備開春後使用趙嘉說的法子開田,多種幾畝粟菽。春耕是大事,除了幾個腿腳不方便的老人,以及留下看守畜場的健婦,其餘人都是早出晚歸,有時跑得太遠,日落也不見歸來。


    公孫敖和衛青留在畜場,比起幹活,更像是為婦人們解悶。尤其是衛青,大眼睛長睫毛,模樣長得漂亮,又格外懂事,別提多招人喜歡。


    有婦人幹脆抱過衛青,說要搶回家做兒子。


    大概是沒經過類似的陣仗,衛青愣在當場,臉色紅得徹底。


    婦人們哈哈大笑,各個丟下手中的活,當場-擼-起袖子,將衛青搶來搶去。雖說四頭身已經長了點肉,不像來時一樣瘦弱,可在習慣騎馬開弓的健婦跟前,照樣和隻羊羔沒什麽區別。


    親眼目睹衛青被婦人們爭搶,先是臉色漲紅,繼而又歡快的笑了起來,公孫敖傻愣愣的站了片刻,腦子裏閃過數個念頭:第一個是阿青真招人喜歡;第二個就是幸虧招人喜歡的不是他。


    想想自己被婦人們抱來抱去,搶來搶去,偶爾還被玩笑的拋起來,十二歲的少年臉都青了。


    木屋內,婦人們正在閑話。聽到衛青的聲音,都笑著轉過頭,招手讓他過去。


    孫媼放下木棍,在布裙上擦擦手,接過羊皮試著展開。羊皮已經凍住,發出一聲聲脆響,上麵還有沒剃幹淨的羊脂。


    “是塊好皮子。”孫媼笑道。


    “畜場裏都是肥羊,冬天也吃得甚好,皮子怎會不好。”另一個婦人笑道。


    婦人們說話時,公孫敖端著木盆走進來。


    短短一段路,羊肉上的血水已經凝固。


    不等公孫敖開口,已經有一個高挑的婦人走過來,接過木盆,端到屋子一角,先將羊腿骨取出,放到足有半米長的木板上,用菜刀剁了起來。


    衛青挨著孫媼坐下,嘴裏被-塞-了一塊肉幹。公孫敖抓抓頭,想要去羊圈打掃,也被婦人們拉住。


    “天冷,暖暖再去。”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一聲馬蹄聲,緊接著是季豹的聲音:“熊伯可在?”


    婦人們停住說笑,孫媼站起身,推開木門走了出去。看到馬背上的季豹,又看看拖在馬後的三個男人,回道:“熊伯帶人看田,日落方能歸來。”


    季豹翻身下馬,用力拽著麻繩,三個衛氏族人踉蹌幾步,全部癱軟在地。


    有兩個衛氏族人傷到眼睛,其中一個傷勢太重,竟然活活疼死,和衛母一樣喂了野獸。另一個勉強撐著,傷口用布條簡單捆紮,被一路拖行,半麵臉都是幹涸的血痕。


    “郎君吩咐,這幾個人都要交給熊伯。”季豹道。


    “既是郎君的吩咐,你暫且等一下,我讓人去喚他回來。”


    季豹點點頭,也不拴馬,就挨著馬身站著。


    孫媼回到屋內,不多時,兩個背著弓箭的婦人走出來,各自牽了一匹青馬,踩著繩扣躍身而上,朝著畜場西側飛奔而去。


    衛青和公孫敖從門內探出頭。


    看到受傷的衛氏族人,公孫敖不覺任何異樣,表情變都未變。他的阿翁力戰匈奴而死,裏中的青壯有一個算一個,全都和匈奴拚過命。眼前的情形壓根不算什麽,激不起他半點反應。唯一讓他好奇的是,這三人是什麽身份。不過,既然是被郎君抓住,那就肯定不是什麽好人。


    衛青出生在河東平陽,雖然被父家當做奴仆對待,卻極少見到這樣的場麵,下意識抓住了公孫敖的衣袖。


    感受到右臂的拉力,公孫敖低下頭,用手拍拍衛青的後背,安慰道:“阿青莫怕,不是什麽大事。”


    衛青點點頭,鬆開手,再看癱軟在地的衛氏族人,好奇逐漸壓過了恐懼。


    季豹等得無聊,從馬背解下裝有木頭的皮袋,自腰間-抽-出短刀,熟練的削著木塊。駿馬嘶鳴一聲探過頭,被他用胳膊肘擋開。


    公孫敖和衛青心生好奇,不由得越湊越近。


    季豹看向兩個小孩,忍不住咧開嘴,舉起削到一半的木箭,笑道:“能開弓嗎?”


    公孫敖用力點頭。他已經學會騎馬,早就想著開弓射箭,去草原殺匈奴人,為阿翁和族人報仇!


    衛青剛能坐上馬駒的背,最輕的弋弓都拉不開,更不用說青壯們習慣用的牛角弓。不過,看到季豹從馬背取下的彎弓,還是忍不住一陣興奮。


    “那就機靈點。”季豹笑道,“這一鄉之地,射術最好的就是熊伯。能和熊伯學……”


    不等他說完,幾匹快馬先後踏雪而來。


    馳到近前,熊伯猛地一拉韁繩,利落從馬背躍下。


    “季豹,郎君有何吩咐?”


    顧不得再和兩個小孩說話,季豹轉過身,將趙嘉的吩咐轉述給熊伯。


    “掠賣-人口的商隊?”熊伯的臉色立刻變了。


    邊郡本就人口稀少,無論官寺還是普通百姓,最恨這種惡徒。他們專門劫掠年少男女,坑蒙拐騙乃至強搶,無所不用其極。得手後立刻運去他郡賣出,不留任何線索,幾乎很難查到。


    “這幾人都有瓜葛?”熊伯咬牙切齒。


    “他們是衛女郎的族人……”季豹壓低聲音,簡單敘述事情經過。


    說到衛母要將衛青蛾賣為僮,這幾人也是幫凶時,熊伯的大手已經按到腰間,眼底泛紅,近乎控製不住殺人的-欲-望。


    “原本該殺了他們,郎君卻說要留著,暫時關押在畜場,不要讓外人看見。”


    熊伯深吸一口氣,壓下胸中怒意,硬聲道:“郎君之意,應是要把這群惡人全都拿下。”


    “全拿下?”季豹想了片刻,也是麵露恍然。


    “人留下,我會看好。你盡快回去上報郎君,若是那個惡婦一直不露麵,錯過碰頭的時間,又無任何消息,這些惡徒很可能心生警惕,提前離開沙陵縣。如果要動手,需得盡快!”


    季豹怕誤了趙嘉的事,不敢有任何耽擱,迅速打馬離開。


    熊伯看向癱在地上的三個衛氏族人,厭惡之情溢於言表。不是知道他們對郎君還有用,現在就該丟去喂狼!


    “起來,別裝死!”熊伯拽緊麻繩,迫使三人站起身。隨後對一同歸來的青壯道,“繼續去量田,等我處理完這三個,會立刻趕過去。”


    青壯應了一聲,陸續躍上馬背,如來時一般飛馳而去。


    熊伯將人帶去空曠的牛圈,婦人們繼續忙著之前的事。


    孫媼將衛青叫到身邊,給他緊了緊皮襖,語重心長道:“活在邊郡就得習慣這些。雲中郡有魏使君坐鎮,情況還好些。東邊的雁門、定襄,西邊的五原、上郡,匈奴差不多年年都來,劫掠殺人,惡事做盡。匈奴走了,這些喪良心的就會來,沒了家人的孩童都是最先遭災。”


    “那就是一群該遭千刀萬剮的!”一個婦人用力一甩手,將一捆皮子扔進溫水裏。


    “匈奴禍害咱們,咱們就殺匈奴,一報還一報,一命搏一命。這些人倒好,專門禍害自己人!”


    “野狼都知道愛惜崽子,他們連畜生都不如!”


    “有更黑心的,專門劫掠年少的女郎賣去草原!”


    “都該殺!”


    “挫骨揚灰都不嫌多!”


    婦人們你一句我一句,衛青聽在耳中,記在心裏,小拳頭牢牢握緊。


    從出生至今,他第一次感受到溫暖,第一次知道被人關愛是什麽滋味。他不想失去這一切,不想讓待他好的人遇到危險。要保護這一切,就要讓危險徹底消失。


    匈奴要殺,惡人也要殺!


    “媼,等我長大了,定要北逐匈奴,殺盡這些惡人!”


    婦人們停下動作,同時看向衛青。


    孫媼笑得開懷,一把將衛青摟進懷中,大聲道:“好!是個好男兒,我等著那一天!”


    季豹返回村寨,將熊伯的話稟報趙嘉。


    趙嘉沒有遲疑,第一時間找來虎伯,吩咐他加派人手,去各鄉打探商隊的情況。


    “據那幾人所言,這支商隊駐紮在雲中城,領隊在市中收購皮毛,成員散去各縣鄉,劫掠騙買孩童和女郎。惡徒到邊郡已有時日,如其心生警惕,隨時可能離開,需得盡快找出藏匿孩童和女郎之處。一定要小心,不要泄露風聲。”


    “郎君放心,仆一定安排好!”虎伯保證道。


    趙嘉點點頭,為保事情不出紕漏,提筆寫下一封書信,交健仆送往太守府。


    既然要做,就必須把事情做絕,不能給對方任何逃走和反擊的機會。


    憑他自己的力量,不可能將事情做到萬全,唯有將事情上報太守府,才能將這些惡徒徹底困住,就此一網打盡,全都埋在邊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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