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匹戰馬勢均力敵, 無論體力還是速度,都是不相上下。


    畜場眾人聞聲趕來, 看到眼前情形,顧不得驚訝, 第一反應就是取來套馬索,準備事有不對, 立刻強行將二者分開。


    魏悅和李當戶各自拉緊韁繩, 雙腿夾緊馬腹,抓住戰馬人立而起的時機, 雙手陡然施力。噅律律的嘶鳴傳入耳畔,戰馬被迫調轉方向,錯身分開, 前蹄踏在地上, 口鼻噴出白氣。


    隨行的騎士陸續趕到,見到熟悉的一幕, 臉上盡是無奈。


    不是他們有意拖延, 而是魏悅二人的坐騎實在太快, 撒開蹄子向前跑,普通戰馬根本追不上。加上兩人的坐騎都是頭馬, 撕咬在一起時, 氣勢著實驚人,自己的坐騎根本不願意靠近,再拽韁繩都沒用。


    這些時日以來,兩匹戰馬幾乎是見麵就開打, 連踢帶咬,不分出勝負誓不罷休。


    幸虧二者實力相當,又有魏悅和李當戶在一旁,受傷的情況的確有,卻都是些小傷,不會傷筋動骨,過一夜又會活蹦亂跳。


    兩匹戰馬被分開,趙嘉讓少年和孩童們散去,單手一撐躍過圍欄,快步走到魏悅跟前。


    “見過三公子。”趙嘉拱手,視線轉向一旁的李當戶,問道,“未知這位公子是?”


    他心中隱約有了答案,隻是還需要驗證。


    不等魏悅說話,李當戶利落地翻身下馬,笑道:“隴西李當戶,家君上郡太守。”


    “見過李公子。”趙嘉再次拱手。


    “無需多禮。”李當戶上前兩步,仔細打量著趙嘉,突然用力拍上趙嘉的肩膀,道,“我在上郡時就聽主簿提及,馴牛之法、新犁和耬車都是好東西,君有大功!”


    “李公子謬讚,馴牛之法古已有之,嘉是從前朝農書中尋得。新犁和耬車為匠人所製,嘉僅是略微提及,實不敢居功。”


    定定地看了趙嘉一會,李當戶神情古怪,突然冒出一句:“果然是和阿悅一起長大的。”


    趙嘉愕然抬頭。


    這話怎麽說?


    魏悅把韁繩交給魏武,對趙嘉笑道:“阿多無需在意,當戶是在誇你。”


    誇獎?


    趙嘉看著魏悅,腦子裏轉過幾個彎,莫名冒出一個念頭:魏三公子除了天然黑,是不是還有點那啥的特性?


    李當戶長在軍中,性情爽朗,絲毫沒有貴人架子,和軍伍青壯都能打成一片。簡單寒暄之後,由趙嘉帶著參觀畜場,看過此行帶回的牛羊駱駝,又走到孩童和少年練習射箭的場所。


    拔-出幾支草人上的木箭,掃一眼靶子上留下的痕跡,李當戶轉過身,對抱著弓箭的衛青笑道:“這是弋弓,還不能拉強弓?”


    依趙嘉的吩咐,少年和孩童多已離開,衛青和趙破奴暫時留下,清理地上和靶子上的木箭。他們熟悉趙嘉,也見過魏悅,對李當戶卻很陌生。聽其開口詢問,下意識看向趙嘉。


    “阿青年紀還小,隻能開弋弓。破奴已經能開牛角弓。”趙嘉一邊對李當戶解釋,一邊示意衛青和趙破奴上前,當場試射幾箭。


    李廣箭術超群,有百步穿楊之能。李當戶身為李廣的長子,盡得其真傳。如能得其指點一二,衛青和趙破奴都將獲益匪淺。


    此外,如果衛青能得李當戶指點,彼此混個臉熟,或許能讓曆史試著轉彎,避免發生李敢刺傷衛青,又被霍去病殺死的糟心事。


    “手臂要穩。”


    見過衛青和趙破奴開弓,無需趙嘉開口,李當戶就走到兩人身邊,大手拍了拍他們的背,指點射箭要領。


    “知曉要領不夠,還需勤練。”李當戶惜才,從馬背取下強弓,後退三十步,親自為趙破奴和衛青示範。


    弓弦拉滿,箭矢如流星射出。力道強至穿透靶心,半截箭身現出靶後。


    衛青和趙破奴走到靶子前,將箭矢-抽-出,看著靶心留下的痕跡,想到終有一日自己也能開這樣的強弓,不由得心頭一片火熱。


    “爾等皆有天分,隻要勤懇,箭術必然超群。”李當戶收起強弓,對兩人笑道。


    衛青和趙破奴對視一眼,敬聲應諾。


    等兩人抱著木箭離開,趙嘉向李當戶道謝。


    “不過舉手之勞,君太過客氣。他們本就有天分,埋沒實在可惜。”李當戶擺手笑道,“君箭術如何?”


    趙嘉笑了笑,拿起牛角弓,站到李當戶之前的位置,連續射出三箭。做不到穿透靶子,同樣箭箭正中靶心。


    觀察趙嘉射箭的習慣,李當戶道:“受過阿悅指點?”


    “確是。”趙嘉頷首。


    魏悅手把手教他寫字,同樣手把手教他射箭。雖說之後跟著虎伯學習,最初形成的習慣總是改不了,熟悉之人一眼就能看出。


    “阿悅的箭術確實不錯,同我隻差一點。”李當戶舉起右手,比出一個指節的距離。


    魏悅挑眉看向李當戶,搖搖頭,笑而不語。


    李當戶雙臂環胸,揚起下巴道:“不服氣?當年你在演武場輸給我,阿翁和魏使君都是見證。”


    “那是十歲時的事。”魏悅道。


    李當戶家學淵源,幼時的玩具就是弓箭,還有親爹這個外掛,在同齡人之中一直是佼佼者。相比之下,魏尚更喜歡用刀劍砍殺,十歲的魏悅劍術可以碾壓,比起射箭,的確不是李當戶的對手。


    “贏就是贏,輸就是輸,和年歲無關。”李當戶咬定不鬆口。


    “再比一次,如何?”魏悅彎起眉眼,氣質愈發溫潤。


    “甚合我意!”李當戶咧嘴。


    李廣時常調任,從西到東,幾乎將漢朝邊郡太守做個遍。自十歲之後,兩人見麵次數逐漸減少,難有切磋的機會,僅有的兩三次,基本都是平手,李當戶一直懷疑魏悅沒用全力。


    之前想比試馬戰,結果兩人的刀鋒還沒對上,坐騎先打在一起。如今比騎射,不需要戰馬對衝,應該沒有任何問題。


    趙嘉知道魏悅的箭術,方才又看到李當戶開弓,對這場切磋也是滿懷期待。當下喚來青壯,以最快的速度清理出一片草場,陸續立起二十多麵草靶,供兩人比試之用。


    “這樣難免無趣。”李當戶走過來,指指遠處的靶子,說道,“多立幾麵,距離再遠些,我和阿悅分左右一同開弓,如何?”


    魏悅頷首,對趙嘉道:“阿多,庫中可有木板?令人製成箭靶,立到三百步外。”


    “三百步?”趙嘉頓了一下。


    這樣的距離已經接近牛角弓的極限。


    所謂的極限,並非指弓箭不能射得更遠,而是超過這個距離,箭矢的準頭會變差,很難準確擊中目標,殺傷力也會隨之大幅度減弱。


    不過魏悅既然這麽說,自然有相當把握,李當戶沒有反對,證明對他同樣不是問題。趙嘉轉過身,讓青壯去庫房裏取木板,依魏悅的要求製成靶子,每隔五十步立下一塊。


    期間李當戶不斷要求再遠,青壯扛著靶子繼續向前,從兩百步、三百步到三百五十步,距離越來越遠,靶麵越來越小,最後兩個直接立在四百步外。


    靶子立好,青壯立刻向左右散開。


    得知魏悅和李當戶要比試騎射,畜場眾人陸續圍了過來。連附近放羊的孩童都被吸引,趕著羊走到圍欄邊,雙臂掛在欄杆上,踮腳向前觀望。


    趙信和公孫敖幾個圍住趙破奴,阿麥和阿稚等童子聚在衛青身邊,聽兩人講解從李當戶處學到的射箭要領。


    講到一半,突然聽到喧鬧聲,阿穀用手指著前方,大聲道:“等下再講,三公子和李公子要比騎射!”


    少年和童子們紛紛站起身,爭搶著爬上木欄。


    有三頭身爬得慢,直接被公孫敖和趙信幾人撈起來,或是放到木樁上,或是放到自己的肩上。對身高力氣都在猛增的少年來說,三、四十斤的重量根本不算事。


    魏武和斥候吹響號角,蒼涼的聲音傳遍整座畜場。


    上郡和雲中郡的軍伍們抽-出短刀,用力敲擊刀鞘,為李當戶和魏悅呐喊助威。


    兩人各自上馬,強弓在手,箭壺裝滿,背麵而立。在號角聲中,戰馬發出嘶鳴,同時人立而起,如兩道閃電從起--點飛馳而出。


    “好!”


    見到這一幕,軍伍和青壯大聲叫好,趙嘉站在圍欄旁,受氣氛感染,胸中的血也隨之沸騰。


    馳出數米,戰馬的速度絲毫沒有減慢。


    魏悅和李當戶先後鬆開韁繩,僅以雙腿控馬,瞄準第一個箭靶,在馬背上拉開弓弦。箭矢似流星飛射,準確釘入靶心。


    戰馬的速度越來越快,風聲呼嘯而過。


    兩人不斷開弓,掠過一麵又一麵靶子,箭矢一枚接一枚穿入靶心,皆是分毫不差。力道最大的幾支,半支箭身深入草靶,僅留箭尾微微晃動。


    “好!”


    青壯和軍伍轟然喝彩,少年和孩童也是興奮不已,揮舞著拳頭大聲高喊。


    棗紅馬湊到趙嘉身邊,用頭頂著他的肩膀,似乎也想跑一圈。趙嘉用手拍拍馬頭,從布袋中倒出飴糖,遞到棗紅馬的嘴邊,笑道:“你跑不過它們,吃糖。”


    棗紅馬卷走飴糖,繼續用頭頂趙嘉。趙嘉哭笑不得,幹脆抱住它的脖子,順過馬頸上的鬃毛,不許它搗亂。


    衛青蛾知曉趙嘉歸來,帶衛夏兩人前來畜場。遠遠望過去,發現巡視的青壯婦人都不在,羊圈四周都是空空蕩蕩,下意識皺眉。


    “女郎,看那邊。”衛秋策馬上前,指向眾人聚集的方向。


    與此同時,又一陣叫好聲傳出,原來是魏悅和李當戶同時射中三百步外的靶子,各自調轉馬頭,瞄準更遠處的目標。


    “有人在比騎射?”衛青蛾心生好奇,策馬行了過去。


    孫媼看到衛青蛾,立刻讓青壯去找趙嘉。


    “阿姊來了?”趙嘉正安撫棗紅馬,得知衛青蛾到來,抬頭向後望,發現少女坐在馬上,當即揚起笑臉,招了招手。


    “阿姊,這裏!”


    衛青蛾翻身下馬,借青壯和婦人讓開的道路,快步走向趙嘉,利落地翻過圍欄。


    “是三公子在比箭?”看到場內飛馳的黑馬,衛青蛾道。發現對手和魏悅的箭術不相上下,更是好奇地“咦”了一聲。


    “對。”趙嘉笑著指向策馬馳過的李當戶,道,“同三公子比試的是上郡李太守的長公子。”


    “上郡太守長子?難怪。”衛青蛾道。


    同魏尚一樣,李廣坐鎮邊陲多年,少有邊民不知他的大名。


    衛青蛾前來畜場,本意是詢問趙嘉出塞的情況,但眼下實在不是好時機。反正人已經平安歸來,想問隨時可以問,少女幹脆撇開心思,放鬆下來,和趙嘉一起望向飛馳的駿馬,看到精彩處,一同拊掌叫好。


    趙氏畜場一片喧鬧時,蘭稽等匈奴使臣快馬加鞭,距邊郡已經不遠。


    與此同時,上告臨江王的奏疏又一次送入未央宮,長樂宮派遣的隊伍則進入臨江王封國,即將抵達國都江陵。


    雲梅和一名方姓女郎同被賜予臨江王。


    離長安之前,兩人蒙太後召見,


    竇太後並未多說什麽,隻讓她們全心侍奉劉榮,各賜三匹絹,一枚金釵,一塊美玉,就讓她們回到居處。


    方姬對著金釵、美玉和絹帛默默沉思,好似整個人都與外界隔絕。雲梅顧不得留心她的異樣,詢問另外幾名女郎,得知隻有她二人得太後召見,心中難免七上八下,愈發有些惴惴不安。


    翌日,別的女郎尚在睡夢中,雲梅和方姬就被宮人喚醒,收拾行裝,登上前往江陵的馬車。


    隊伍從長安出發,沿途快馬加鞭,過驛站不停,抵達目的地時,雲梅和方姬都有些憔悴。


    因不習慣南地的氣候,方姬著涼染病,身體在夜間發熱,多虧雲梅細心照料,才終於轉危為安。病體雖愈,人卻瘦得有些脫形,再不見之前嬌美的影子。


    隊伍中的宦者查看過,做主將方姬移到另一輛馬車。


    雲梅幫忙整理衣物時,方姬一直沒說話。直到離開之前,才握住雲梅的手,將金釵送到她的手裏。


    “什麽?”雲梅吃了一驚。


    方姬牢牢握住她的手腕,在她耳邊低語道:“在長樂宮,我遇到同姓的宮人,她告訴我臨江王仁厚,此去不得幸,求之,數年可歸家。”


    聽到方姬的話,雲梅愣在當場。


    “阿梅,我不想去塞外也不想留在王府,我想歸家,想見阿翁阿母,想見阿兄、阿弟和阿妹。”方姬聲音沙啞。


    “你……”


    “阿梅,如果你也想歸家,就照我的法子。”方姬湊到雲梅耳邊,低語幾聲,“如果不想,留著這枚金釵,到王府內總能有用。”


    話落,方姬鬆開雲梅的手,轉身離開馬車,再沒有回頭。


    雲梅坐在車廂裏,許久一動不動。


    她終於明白,為何方姬的舉止會產生這麽大的變化,也終於明白,為何兩人乘坐一輛馬車,隻有方姬著涼染病。


    握著金釵,雲梅心情複雜。


    實事求是的講,方姬並不需要告知她實情,隻需要保持沉默,等著歸家即可。如今冒著被告發的風險,在入王府之前對她道出脫身的辦法,換成旁人未必能做到。


    不過,即使知道這個法子,雲梅也不能用。


    從邊郡到長安,再從長安到江陵,她所經曆的比前十五年都要多上許多。


    兩個賜給諸侯王的家人子先後病重,單是太後麵前就無法交代,這一路上照顧她們的宦者和宮人全都脫不開幹係。


    若是事情敗露,她和方姬更是一個也跑不掉。


    馬車搖搖晃晃,很快抵達江陵城。


    雲梅取下發上的金釵,同方姬留下的一同收好。隨後取出貼身收藏的銀釵,仔細簪到發間。


    同行的宦者掀開車簾,看到雲梅發上的銀釵,眸光微閃,卻沒說什麽。隻讓她打起精神,今日就要進臨江王府。


    “此一去,凡事都要靠家人子自己。”


    “我曉得,謝長者。”


    待車簾放下,雲梅閉上雙眼,自言自語道:“我會活得好,一定會活得好。”


    終有一天,她會再見到阿翁、阿母和阿陶,兌現離開雲中時許下的諾言。


    臨江王府內,劉榮放下竹簡,起身走到窗邊,看著烏雲堆積的天空,思及長安傳來的消息,方是弱冠的青年,英俊的麵孔上已現出沉沉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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