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嘉抵達雲中城時, 城門外已排起長龍。除了趕著大車的商隊,還有驅趕牛羊的牧民, 以及從附近縣鄉趕來,準備到城內市貨的邊民。


    商隊想要入城, 必須遞交官寺下發的木牌。邊民則沒有太多限製,和商賈列成兩隊, 入城的速度明顯要快上許多。


    趙嘉一行跟上邊民的長隊, 不意外在城門前遇到熟人。


    王什長臉上增了一條刀疤,氣色卻很不錯, 看向趙嘉身後的大車,笑道:“趙郎君來市貨?”


    “先前得魏使君贈絹,想到市中換一些粟菽和鹽醬。”


    “城內新開一家醬鋪, 賈人能製一手好醬。郎君早些去, 能市到上等的肉醬。”王什長對趙嘉道。


    “多謝王什長。”趙嘉笑道。


    王什長擺擺手,道:“多虧郎君手中的皮毛, 我女才得安好, 無需如此客氣。”


    “我車中有獸皮, 狼、狐狸和兔都有,還有羊皮和牛皮, 什長可要看看?”


    王什長明顯心動, 礙於職責在身,不好直接在城門前市換。詢問趙嘉會在城內停留多久,知曉至少會到午後,當即表示, 輪值後他就去市中,務必要給他留下幾張上等的獸皮。


    “王什長放心。”


    沒有多做停留,趙嘉很快同王什長告辭,帶領車隊前往城北軍市。


    他們來得已經不晚,奈何入城的商隊實在太多,且有不少都是大商,攜帶數車貨物,半條街道都被占滿,想找個好位置實在不是那麽容易。


    “郎君,這裏!”季豹找到靠近街中的一塊空地,地麵都被平整出來,還立有幾根木樁,正好用來栓馬。


    一支商隊同樣看中此地,可惜慢了一步。聽季豹等人的口音,知曉其為雲中邊民,當即打消爭搶的主意,轉而在街對麵卸車。


    趙嘉栓好馬,一邊幫忙從大車上搬下藤筐,一邊打量對麵的商隊。見其卸下的多是糧食,對季豹吩咐兩句,拍掉手上的碎雪,邁步走了過去。


    商隊領隊年約四旬,身高臂長,操一口楚地口音。走南闖北多年,見多識廣,未因趙嘉的年紀就小視他。見其有市貨之意,當即令家僮搬來幾隻藤筐,掀開上麵的蓋子,解開係麻布的繩子,道;“粟菽和麥皆有,還有稻,有脫殼,亦有未脫殼。”


    領隊一邊說,一邊從口袋中抓出一把脫殼的稻米,大概是品種的原因,也或許是加工的問題,米粒有些碎,不過色澤還算不錯,讓十多年沒吃過米飯的趙嘉頗為意動。


    “如何市?”


    領隊比出五根手指,道:“一鬥稻換五鬥粟,以粟易獸皮,依市價即可。”


    趙嘉琢磨片刻,對比麥的價格,朝領隊比出三根手指,道:“我的皮毛都是上等,一鬥稻易三鬥粟,我要半車稻。”


    邊郡以粟為主食,連麥都種得少,許多邊民壓根沒見過稻。


    稻的出產地在南方,一路運到邊郡,人吃馬嚼,且要麵對不少風險,成本必然會增加。加上物以稀為貴,價格比麥高很正常,但趙嘉也不想做冤大頭。


    “三鬥半,不能再少,且要先看過皮毛。”


    “好!”


    兩人達成一致,趙嘉帶領隊回到大車邊,讓青壯解開麻布,鋪開幾張狼皮和狐皮。的確如他所言,皮子經過硝製,顯得油光水滑,並且沒有任何破損和傷痕,帶去長安等地絕對能市出高價。


    就在獸皮鋪開的同時,幾名商賈齊齊駐足,先後湊上前,詢問這些獸皮如何市換。


    “我有絹,還有細布!”


    “郎君可換銅錢?如不可,我有金!”


    競爭者越來越多,領隊再不猶豫,揮手擋開兩名叫嚷得最歡的商人,高聲令家僮卸車,將稻米搬到趙嘉跟前。


    “郎君可要菽?我運來的都是上等。”抱起交易來的狐皮,領隊愛不釋手,卷起來裹好,準備送回車上。


    趙嘉取出木牘,確有鄉人想市菽,並且數量不少。對方要換的是獸皮,自己還需作價成絹,雖說麻煩了一些,卻也算不上多為難。


    “市菽,依市價。”


    領隊聞言大喜,連聲命家僮卸車,當場打開裝菽的口袋,掏出一把菽,對趙嘉道:“郎君放心,我的菽都是極好。”


    為證明所言不假,領隊還讓家僮取來藤筐,讓趙嘉隨意選出一袋,當著眾人的麵,將整袋菽倒進筐中,任由趙嘉檢查。


    “確實不錯。”季熊抓起幾把菽,對趙嘉頷首。


    確認無誤,趙嘉和領隊各自取出木牌,交人送去市旗懸掛處登記。對於這筆生意,雙方都很滿意,算是皆大歡喜。


    稻菽裝到車上,趙嘉將攤位交給季熊照看,帶著季豹和幾名青壯,分散前往市中,尋找村寨眾人所需的貨物。


    路過街邊的幾處商鋪,趙嘉突然想起王什長的話,當即慢下腳步,仔細朝門內打量,很快就找到了售醬的商鋪。


    鋪子裏很是寬敞,地麵架起高低不同的木板,板上擺有不下二十隻陶罐,小的僅有巴掌大,大的足能超過二十斤。靠牆還有幾隻大陶缸,上麵壓著木蓋,蓋上還有洗幹淨的石頭。


    趙嘉邁步走進鋪內,賈人立刻迎上來,笑道:“郎君可要市醬?”


    “可有肉醬?”


    “有!”賈人捧過一隻陶罐,揭開蓋子,舀出半勺醬,道,“郎君嚐嚐,我製的醬和旁人不同,鹹外另有他味。”


    趙嘉蘸了一點送進嘴裏,發現鹹香之外還隱隱有絲辣味,當即雙眼一亮,開口詢問價錢。覺得不貴,直接買下五罐,準備帶回畜場讓眾人都嚐一嚐。


    “可能長期市換?”趙嘉問道。


    “郎君需多少?”


    “每月都需此數。”


    “每月都要五罐?”賈人動作一頓,麵上現出一絲驚訝。趙嘉要的都是超過兩斤的罐子,一月就能吃完,家中有多少人?


    “對,有嗎?”趙嘉頷首道,“如果吃得好,日後還會加。”


    “有,有!再多都有!”無論如何驚訝,對賈人來說有生意做就好,當即笑道,“郎君是自取還是托人帶出城?亦可留下家宅居處,定下日子,我為郎君送去。”


    “無需麻煩,我會讓家人來取。”


    此處距市旗不遠,賈人將鋪子交給長子,親自和趙嘉前去定契。歸來後,又從倉庫中取來一隻陶罐,盛裝著新製的醃菜,當做是這筆生意的添頭。


    裝醬的陶罐不輕,趙嘉一人無法搬走。加上還要市貨,幹脆暫時寄放在鋪子裏,等到出城時再來取。


    賈人和行商不同,常年留在一地,在官寺都有登記,自然不會為了幾罐醬壞了名聲。趙嘉離開之後,賈人特地將陶罐搬到貨架後,一邊交代長子看好,一邊教給他做生意的道理。


    “我等雖為賤籍,然行事亦有章程。不可為小利取惡名,需得牢牢記住!”


    臨近午時,軍市中更加熱鬧,行走在長街上,擠擠挨挨都是人,耳邊盡為馬嘶羊叫,還有商賈討價還價的聲音。


    趙嘉艱難擠過人群,同季豹匯合。又是一頓好擠,才回到大車停靠的地方。


    經過一個上午,車上的皮毛少去大半,絹布也市出不少。攤位前圍著不少人,季熊幾個忙得不可開交。望見趙嘉和季豹等人歸來,不由得鬆了口氣。


    待到一批市貨的商賈離開,趙嘉從車上取來蒸餅和包子。不能生火,自然沒法烤製,好在涼歸涼,咬下去還很暄軟,從旁邊的鋪子裏市來熱水,搭配著小罐的醃菜吃下肚,一頓飯就算應付過去。


    在趙嘉看來是湊合,附近的商人卻看得眼饞。


    趙嘉等人吃的好歹是發麵餅,他們吃的還都是死麵餅,天氣冷,哪怕是泡進水裏,入口的滋味也沒多好。


    終於,有一個體型富態的商人耐不住,走過來和趙嘉商量,是否能換幾個包子和蒸餅。


    趙嘉沒有拒絕。


    貨物市換的速度超過預期,不需要留在城內過夜,車上的蒸餅和包子不少,眾人根本吃不完,不如換出去。蚊子腿再小也是肉,趙嘉身上扛著兩村人的生計,鐵公雞不能做,精打細算實屬必須。


    商人換走十個蒸餅、五個包子。將蒸餅分給老仆,自己抓起包子咬下第一口,就禁不住眼前一亮。三兩口吃完,拿起第二個,進餐的速度明顯加快。


    接下來的時間,陸續有人到趙嘉的攤位前換包子蒸餅。不到一刻鍾,除了眾人手裏的,藤筐裏的吃食都已經清空。再有人來,趙嘉也隻能搖頭。


    一頓飯吃完,趙嘉著手清點市換的貨物,讓季豹和青壯帶上絹布銅錢,先去醬鋪取貨,隨後再去牛羊市,把定下的肥羊和犍牛牽來。


    “郎君,熊伯言畜場中還需鐵器。”季熊提醒道。


    趙氏畜場中有會打鐵的匠人,但朝廷對製鐵有嚴格限製,哪怕手藝再好,鐵料稀缺也是白搭。以畜場中的曲轅犁為例,需要用到鐵的部分,基本都是到城內的鐵鋪打造。朝廷法令如此,再麻煩也得照做。


    “我曉得。”趙嘉頷首,“鐵鋪在城東,等貨物帶回來,我和你同去。”


    “諾!”


    軍市人-流穿梭,正熱鬧時,一支由騎兵和步卒護衛的車隊進入雲中郡,星夜兼程,過驛站不停,加速趕往雲中城。


    車隊奉命運送新製的馬具,並有幾名專門釘馬掌的匠人。之前由堂邑侯的封地出發,先至長安,其後北上前往邊郡。


    行進途中,車隊還遇到了郅都的隊伍。如非對方主動亮明身份,單憑馬車和幾名健仆,任誰都不會想到,車中坐的會是新任雁門太守。


    運送馬具是緊急要務,不容半點耽擱,軍侯告辭郅都,率隊繼續北上。郅都令健仆和護衛快馬加鞭,盡速抵達雁門。


    在赴任之前,他仔細了解過雁門郡的情況,可以說,和魏尚坐鎮的雲中郡相比,雁門郡的情況很不好,甚至稱得上糟糕。


    匈奴每次南下,雁門郡都是首當其衝。自景帝朝以來,連續兩任太守死在任上,戰死和被擄走的邊民加起來,減丁口超過兩成。


    想要改變現狀,必須行非常之法。


    濟南能被治理得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和郅都在當地殺得血流成河分不開關係。雁門郡也能采用類似的辦法,隻是刀鋒相對的不再是豪強,而是草原的匈奴。


    在長安時,郅都有酷吏之名,號為“蒼鷹”。類比刑獄,這隻羽毛都似刀鋒鑄成的蒼鷹同樣適合邊郡戰場。


    隨著刀鋒揮落,不需要多久,郅都的威名就會傳遍草原。繼雲中守魏尚之後,匈奴又將迎來一尊凶神,麵對又一場噩夢。


    長安


    繼郅都和劉榮相繼北行之後,梁王劉武也啟程返回封國。未過幾日,劉越、劉寄和劉乘也拜別天子,前往就封。


    匈奴退兵,臨江王之事塵埃落定,幾名諸侯王相繼離開,朝廷本該平靜一段時日。事實卻恰恰相反,伴隨天子的一道罷相旨意,長安城內冷風驟起,愈發令人神經緊繃。


    躺在榻上數月,周亞夫的病情終於好轉。然而景帝根本不打算再給他權力,前腳派人來寬慰,後腳就下旨罷免他的官職,以禦史大夫劉舍為丞相。


    聖旨宣於朝中,無一人出麵為周亞夫講情。如魏其侯和弓高侯等人,對此早有預料。在他們看來,罷相僅是開始,如果沒有奇跡發生,周亞夫終究是難逃一死。


    長安風起時,遠在蘢城的匈奴王庭也正在經曆一場動蕩。


    本部出兵南下,固然取得一定戰果,遭到的損失同樣不小。


    左穀蠡王中途退兵,在草原淪為笑柄;右穀蠡王遭到雲中騎追殺,令別部拚死攔截,才能奔回王庭。


    右賢王和左賢王退兵時,設伏擊退灌夫的追兵,擄掠的邊民卻突然反抗,朝匈奴騎兵發起襲擊,數百人死在匈奴人刀下,近千人當場逃散。剩下的被帶回部落關入羊圈,狠抽鞭子,仍是不肯低頭,又殺了幾百人,情況才略微得到控製。


    風波剛剛平息,大單於突然下令,調走左賢王於單手下兩千騎兵,同時遷走五支別部,分別歸入右穀蠡王和左穀蠡王麾下。


    於單憤怒不已,奈何軍臣單於決心已下,如果他敢在大帳中發怒,必然要麵對單於護衛的刀鋒。即使不被當場殺死,權利和地位也未必能夠保住。


    強壓下拔刀的衝動,於單怒氣衝衝離開大帳,沒走出多久,就聽到一陣慘叫。距離大帳不遠的木樁上,幾個大月氏侍女和彩衣奴婢正被吊起來,用鞭子狠抽。


    認出其中兩人曾到過自己的帳篷,於單臉頰抽動,攥緊刀柄,凶狠地看向大帳,被同行的烏桓謀士拉住,才沒有魯莽行事。


    “走!”


    於單赤紅著雙眼躍身上馬,數千騎兵馳出蘢城,轟隆隆的馬蹄聲響徹草原。


    途經一處水源,迎麵遇到一支南來的商隊,於單獰笑一聲,拔-出短刀,當場下令:“殺光他們!”


    “大王,他們是漢人商隊!”烏桓謀士拉住於單的韁繩,“三思……”


    “滾開!”一腳踹開謀士,於單策馬前衝,雙眼布滿血絲,一心隻想著殺戮。


    商隊察覺到危險,護衛紛紛張弓。


    奈何匈奴騎兵實在太多,百餘名護衛拚死搏殺,也沒能殺出一條生路,最後全都倒在匈奴人刀下。


    清點過商隊的貨物,於單滿意點頭。


    匈奴騎兵陸續調轉馬頭,在奔雷聲中離開逞凶之地。


    商人和護衛的屍體被踏碎成泥,連一塊完整的骨頭都找不到。僅有鋪開的血色,才能證明這裏都發生過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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