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東升, 驅散最後一縷黑暗。


    草原刮來冷風,呼嘯著卷起地麵的碎雪。雪粒洋洋灑灑, 在半空中鋪開,連成一片晶瑩的薄紗。金雕振翅飛出穀倉, 盤旋在半空中,發出響亮的鳴叫。


    趙嘉推開屋門, 被冷風一吹, 連續打了兩個噴嚏。用力跳了兩下,搓搓臉, 哈出一口白氣。在他身後,衛青和阿稚幾個已經穿好短襖,正彎腰套上靴子。


    阿陶睡得很沉, 獸皮裹在身上, 整個人團成一團,孩童們的說話聲也沒將他吵醒。


    阿穀最是調皮, 抓起一頂皮帽, 用垂在帽耳下的細繩去瘙他的鼻子。即使這樣, 阿陶依舊沒醒,隻是皺著眉, 揮了幾下手。


    阿穀正捂著嘴笑, 突然被阿麥敲了一下腦袋。


    “阿陶的長姊送來書信,他昨晚肯定沒睡多久,不要吵他。”


    衛青套好靴子,抓起皮帽戴在頭上, 轉頭看向阿穀,道:“他的活我來做,讓他多睡一會。”


    “曉得了。”阿穀不好意思的抓抓頭,小聲道,“我和你一起。”


    孩童們準備妥當,互相看了看,確定沒有遺漏,才陸續走出木屋,向站在屋前的趙嘉行禮。隨後去找孫媼,各自吃了一碗粟粥,三四個包子,就往倉庫去運草料。


    衛青和阿穀合力抬起一隻藤筐,準備將豆餅裝車,就看到趙破奴一邊打著哈欠,一邊從馬廄的方向走來。


    見到倉庫前的孩童,趙破奴抻了個懶腰,用力搓了搓臉,總算是不再哈欠連天。


    “阿白剛生下馬駒,今天多給阿白備些豆餅。”


    “馬駒?”


    “對。”趙破奴點頭,提起降生不久的小馬,人徹底精神起來,“阿信和阿敖還在馬廄守著,我幫你們喂羊,早點幹完活,你們都去看看。”


    孩童們用力點頭,迅速將草料和豆餅抱上車,一路拽著繩子飛跑。早一刻幹完活,就能早一點去見馬駒。


    “阿白長得壯,馬駒肯定也壯!”


    孩童們一邊將草料投進木欄,一邊興奮地彼此商量,該給白馬準備多少豆餅。


    羊圈中,十多頭黃羊和羊群擠在一起,爭搶著食槽裏的草料和豆餅。孩童們沒有驅趕,而是一頭頭認真數著。確定比先前多出三頭,而且都很肥壯,滿意地咧開嘴。


    “等下問問媼,要不要獵一頭。”阿稚盯著黃羊,認真道,“上次吃黃羊,我就分到一小塊,這次一定要分到半條羊腿!”


    “你吃得完嗎?”阿麥一邊往食槽裏添加豆餅,一邊給同伴潑涼水。


    “吃得完!”阿稚身板一挺,用手比了比兩人的個頭,得意道,“我比你高了這麽多,吃得自然就多!魏叔說了,能吃才能長得壯,長得壯力氣才大,將來才能拉開強弓,多殺匈奴!”


    此言一出,孩童們都被激起好勝心,連衛青也不例外。


    當日午膳,孫媼和婦人們愕然發現,這些孩子的飯量直線飆升,眼見各個撐得肚子滾圓仍不打算停下,不得不把他們手裏的包子和蒸餅硬搶下來,生怕他們吃得太多撐壞了自己。


    趙信和公孫敖離開馬廄,見到這幅情形都覺得奇怪。趙破奴將拖車送進倉庫,淨過手,咕咚咚喝下一碗熱湯,把前因後果告知兩人,不意外引來一陣大笑。


    笑過之後,少年又同時沉默下來。


    孩童們這種較勁,和阿蠻阿方還活著的時候何等相似。


    悲傷閃過眼底,彼此互相看看,沒有出聲,卻都能明白對方心中所想。知曉趙信和趙破奴的痛意有多深,公孫敖站起身,用力按住兩人的肩膀。


    “總有一天,該償的債都會償!”


    趙信和趙破奴反手按住他的手背,一起點了點頭。


    用過午飯,趙嘉就喚來季豹和季熊,策馬趕往雲中城。


    剛剛抵達東城,就見到太守府貼出的告示,上麵清楚寫明,巡城的軍伍抓到賊盜,盡數罰為城旦,首惡笞兩百。


    “是昨天那些商人?”


    三人正看告示,一隊巡城的軍伍走過。趙嘉認出帶隊的什長,不等開口詢問,對方已笑著告訴他,告示上的賊匪就是昨天和季豹發生衝突的那夥商人。


    “決曹掾親審,依律定為群盜,罪最輕的也要做五年城旦。”


    聽完什長的話,趙嘉有九成肯定,這些叫嚷著“灌氏”的商人再也走不出雲中郡。


    “郎君,還去太守府嗎?”季豹問道。


    “去。”趙嘉頷首。


    去歲匈奴來犯,畜場中損失不小,太多事壓在一起,北上的計劃自然取消。今歲秋收之後,如無意外,他準備再組織商隊,沿之前探明的道路深入草原。


    這一次,他會重點記錄各處水源。


    曆史上,匈奴曾在中行說的建議下,將病死的牛羊埋在水源上遊,設計-毒-害漢軍。趙嘉可以搶先匈奴一步,在草原掀起一場混亂。


    記錄下各部的遷徙路線和駐紮地點,查明部落途經的水源,針對性的布置安排,無論牧民還是牛羊,沒有防備都會中招。


    中行說能想到的辦法,他一樣能想到,中行說想不到的,他照樣有清晰的記憶。


    非到萬不得已,趙嘉不想采用這樣的辦法。一旦情況無法控製,大片的草原都會變成死地。


    然而,之前的一場大戰徹底讓他明白,所謂的死敵,即是彼此之間沒有任何緩和的餘地,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為了漢家百姓的生存,這些動輒揮刀劫掠,視邊民為牲畜奴隸的強盜必須去死!


    無論采用什麽辦法。


    趙嘉來到太守府前,恰好遇到從軍營趕來的魏悅。


    魏悅一身甲胄,馬背上掛著弓箭,腰上佩有長劍,背上還背著兩支-短-槍。


    在他身後,幾名騎士翻身下馬,手中抓著已經洇濕凍結的布袋。從形狀和大小判斷,幾乎不用多想,就能知道裏麵裝著什麽。


    思及魏悅之前清邊的行動,趙嘉很是驚訝,還有哪支胡部不要命,竟敢在這個時候靠近雲中郡。還是說,並非胡部,隻是幾個倒黴的匈奴探子?


    “見過三公子!”趙嘉拱手行禮。


    魏悅身懷要務,沒有同趙嘉多做寒暄,僅是提點他,許侍中今日啟程返回長安,並有長安來的車隊抵達,魏太守未必得閑,如有事,可去見王主簿。


    “五日後開胡市,有大月氏的商隊,阿多若想市馬,最好早些去。”


    “謝三公子!”趙嘉再次拱手,魏悅邁步走過他的身側,黑色的鎧甲上有兩道清晰的刀痕,明顯不是尋常兵刃能造成的。


    趙嘉吃驚不小,剛想開口,卻被魏悅按了一下肩頭。


    “阿多莫要多問。”魏悅手指用力,對趙嘉搖了搖頭。


    心知對方不想說,自己再問也沒用,趙嘉隻能目送魏悅離開,懷揣著心事去見王主簿,言明計劃出塞之事。


    “若是在秋收之後動身,當籌劃得周詳一些。”王主簿放下筆,端起熱湯飲下一口,大概是最近公務繁忙,休息不好,眼底透出淡淡的青黑,“最近草原不太平,先後有數支北上的商隊不見蹤影,派出的斥候也未能帶回消息。趙郎君要動身,最好多帶護衛,同上次一般,莫要過於深入。”


    趙嘉點頭答應。


    距離秋收還有數月,誰也不能斷言這期間會發生什麽。想要完成計劃,出塞之事勢在必行,真遇到狀況,見機行事就是。


    “趙郎君有為難之事?”見趙嘉麵現猶豫,王主簿開口道。


    “方才在府門前見到三公子。”趙嘉頓了頓,斟酌語句,試著問道,“最近有匈奴襲擾郡邊?”


    “確有。”王主簿沒有隱瞞,頷首道,“都是些探子,趙郎君不必過於提心。”


    盡管心中仍存疑惑,見王主簿不想多言,趙嘉也不好再問,隻能告辭離開。


    離開太守府時,趙嘉沒再遇見魏悅,倒是在栓馬的木樁前被黑馬咬住袖子。很顯然,哪怕時過境遷,這位仍沒忘掉當初趙嘉用繩子套它的情形。


    試著扯了扯袖子,發現沒能扯開,趙嘉無奈地搖了搖頭,單手扯下裝飴糖的布袋,沒等解開係袋的繩子,棗紅馬突然湊過來,大嘴一張將布袋咬了過去。


    黑馬打著響鼻,趙嘉趁機掙脫衣袖,從棗紅馬嘴裏拽下布袋,不顧撕開的缺口,倒出幾塊飴糖,丟給正試圖安撫黑馬的騎僮,自己拽著棗紅馬飛速離開。


    “棗紅,你幹嘛總去惹它?”趙嘉騎在馬背上,很是不解。


    棗紅馬晃晃脖頸,踏動兩下前蹄,順帶打了聲響鼻。


    趙嘉頓時無語。


    以他對棗紅馬的了解,這分明是不服氣,早晚都要再過一場。可問題是,就雙方的實力而言,棗紅想要贏上一回,不說是天方夜譚,可能性也達不到三成。


    “棗紅,打個商量,有好勝心不為過,找對手也該找平級的。咱先練練手,本事練出來再越級挑戰……”趙嘉順著覆過馬頸的鬃毛,也不管對方聽得懂還是聽不懂,一路都在念叨。


    季豹和季熊跟在趙嘉身後,目睹一人一馬互相交流,雖然不太懂趙嘉時而冒出來的陌生詞匯,但連蒙帶猜也能猜出個八-九不離十。


    對視一眼,兩人都是想笑不能笑,一路憋著,憋得甚是辛苦。


    接下來的兩日,雲中郡一改晴朗天氣,又開始大雪紛飛。


    風雪阻路,再精銳的騎士也很難在這樣的天氣出行。雲梅沒有再送信來,阿陶的父母也暫緩往雁門郡的打算。


    阿陶被趙嘉留在畜場,和衛青幾個一起習字讀書,練習射箭。


    畜場內的匠人和青壯閑不住,被風雪堵在屋內,都會尋些事做。青壯們聚在一起削製木簡和投槍,偶爾停手,就會掄起石頭比試力氣。有幾個會木匠活的,和匠人一起修補農具,為春耕做準備。


    虎伯和熊伯利用趙嘉想出的爬犁,輪換帶人巡視羊圈和牛圈。趙嘉偶爾跟去,發現畜場外的黃羊全都進了羊圈,見到人也不躲,大有野生朝圈養發展,自我馴化的趨勢,不由得感到新奇。


    不過,現實很快就打破了這份“新奇”。


    到雪停日,圈裏的黃羊又陸續跳出圍欄,遠遠躲開,最多隻允許孩童們靠近。


    看著在雪地中奔跑跳躍、精神頭十足的黃羊群,趙嘉呼出一口熱氣,忽然間覺得,西漢的物種十足彪悍,真心不能用常理來形容。


    大雪停後,眾人紛紛走出木屋,又開始忙碌起來。


    趁著活計不多,匠人們製出了趙嘉想要的碓臼,擺放在木屋前。


    有了石磨和碾子,碓臼就顯得可有可無。之所以讓匠人製作,全因趙嘉發現市來的稻中有糯米,動起了做米糕的心思。


    以時下的條件,要製作米糕,最簡單的辦法就是將糯米蒸熟,舂成米谘。此外,也可以將米磨成粉,篩過後加水和蜜合成團,裹上箬葉放到鍋裏蒸。米團上加些棗子,味道會更好。


    礙於後者缺少材料,趙嘉自然選擇更簡單的製法。


    趙嘉簡單形容一番,匠人們就明白製法。隻要有手藝的匠人,做起來都沒有什麽難度。備下材料,當天就能完工。


    待到碓臼製好,婦人們將椎窩和踏椎清洗幹淨,抬出蒸好的稻飯,依趙嘉所言倒進椎窩。一人負責踏椎,兩人負責將碾壓的米團揉實翻個。


    待到糯米成團,又被放到幹淨的石板上,用木杖碾壓,切成小兒的拳頭大小。


    一般而言,米團還要晾幹油炸或是火烤,撒上碾碎的飴糖,味道才會更好。不過趙嘉等不及,趁著溫熱揪開一團,自己吃下半個,另半個塞到衛青嘴裏。


    見衛青鼓起腮幫,嚼了幾下卻舍不得咽,趙嘉笑著揉了揉他的腦袋,道:“灑了飴糖滋味更好。”隨後對孩童和少年們招手,“都來,每人分一塊。”


    西漢時已經有製作米糕的記載,不過稻米多產在南方,北地少見,畜場中的人都沒吃過稻飯,米糕更是第一次見。哪怕隻是米,沒有灑飴糖,於眾人來說也是美味。


    “此物甚好!”熊伯三兩口吃完一塊,又拿起第二塊。


    孫媼當場攔住他,除了少年和孩童,不許他人再取。


    “郎君言還要晾幹,莫要多食。”


    孫媼出聲,婦人們直接抬走鋪米糕的石板。


    趙嘉手裏拿著一塊米糕,想起幾天後的胡市,不由得心頭一動。


    胡人喜重味,蒸餅都能賣出高價,灑了糖的米糕能市出什麽價錢?


    越想越覺得可行,三兩口將米糕吃完,趙嘉起身去找孫媼,準備將倉庫的稻米盡數取出來,抓緊多製一些米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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