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榮一行抵達雁門郡, 正逢郅都下令清查郡內、重錄戶籍。縣中長吏、少吏每日忙得腳不沾地,鄉中三老、遊徼、嗇夫亦不得閑。


    隊伍過馬邑時, 連續遇見三名亭長,每人手中都拽有麻繩, 繩後捆有清查時抓捕的遊俠、無賴和惡少年。


    尋常而言,這些人遊蕩在鄉間, 隻要不犯大惡, 官寺很少下令拿人。


    可惜他們遇上了郅都,又倒黴地碰上謀刺雲中太守的大案, 自然不可能再如之前一般輕縱。加上鄉民百姓受夠了這些閑漢和無賴,紛紛上官寺告發。各縣接連貼出告示,縣尉更是親自帶兵拿人。


    頂頭上司都已經動手, 遊徼和亭長自然不能毫無作為。單是馬邑附近, 抓捕的遊俠無賴就超過兩位數。


    馬邑並非雁門郡內的大城,實為秦時養馬之地。漢朝立國之後, 此地仍在養馬, 然不設縣鄉, 僅由尉和馬官掌管。放眼望去,除了成群的戰馬和馱馬, 隻有零星的裏聚和軍伍駐紮的要塞點綴其間。


    和劉榮在長安郊外見到的不同, 這些邊民裏聚都有夯土築成的圍牆,個別會在牆頭堆砌泥磚或是立起木板,有的還會支起簡陋的箭樓,作為瞭望和警戒之用。


    劉榮北上時, 竇太後命人送來大量的絹帛、銅錢和粟麥。並有三十多名身強體健的騎僮,以及數名健壯的仆婦。


    大車提前安排在城外,沒有引起任何注意。


    劉榮本不欲收。


    他雖被廢為庶人,不再歸於宗室,終歸仍為劉氏,依照漢律,可免一切徭役。入邊郡後開墾荒田,市宅地,生活絕對和困苦不搭邊。這些錢絹帶上,或許還會惹來人眼。


    似料到會有這種發展,為首的騎僮遞上一冊竹簡,言為竇太後旨意,請劉榮細看。


    展開竹簡,掃過其中內容,劉榮臉色微變。再看麵前的騎僮,各個高大魁梧,身上帶著煞氣,明顯曾上過戰場。


    長樂宮送出這樣的人,天子不可能不知道。


    甚者,其中就有天子的安排。


    劉榮苦笑一聲,徹底打消將人送回去的念頭。


    無論如何,這些人他必須留下。


    由於攜帶的東西太多,車上又沒有象征宗室和貴人的標記,沿途有不少百姓將劉榮一行當成了商隊,以為他們是運載糧食和絹帛往邊郡交易。


    隊伍中途休息時,有膽大的獵戶帶來捕捉的獵物,想從劉榮手中換取粟米。


    騎僮本欲將人喝退,卻被劉榮攔住。


    看過獵戶帶來的野兔和鹿,劉榮轉身詢問雲梅。數語之後,劉榮點點頭,命忠仆卸車,用高於市價一成的價格,換來十五隻野兔和兩頭鹿。


    野兔都是一箭射入眼窩,皮毛沒有任何破損。兩頭鹿十分壯碩,鹿角鋒利,傷口分布在脖頸兩側,必然是多人合圍將其拿下。


    將粟米搬上馬車,獵戶感念劉榮慷慨,在身上摸了摸,取出兩顆鋒利的虎牙。


    “這是雄虎之牙,郎君別嫌棄。等郎君有了孩兒,將此物懸於門前,小郎君必當健壯勇武。”


    漢風尚武,無論崇尚道家的黃生,還是拜於儒家的儒生,身上皆佩劍。甭管長劍還是短劍,都是出鞘即可傷人,和“裝飾品”有天壤之別。


    民風如此,誇誰家孩兒長得好,必要以虎豹熊羆來喻。男孩不論,女孩照樣如此。畢竟在兩漢時期,妻生的女兒同樣有繼承權,如衛青蛾。不過有個前提,不能外嫁,需得招個贅婿。


    獵戶送出虎牙,實是心懷祝福,誠心誠意。


    劉榮笑著收下,一枚自己收起,另一枚遞給雲梅。少女攥緊手指,臉上映出一抹粉紅。


    獵戶帶著粟米離開,車隊繼續上路。


    為遠行考慮,劉榮所乘的馬車仿效安車打造,頂有車蓋,三麵有車板,可以坐乘。內部經過改造,還可以躺臥休息。


    車廂一角擺有箱籠,雲梅打開箱蓋,取出一件皮袍披在劉榮身上。


    “良人,往北天氣愈冷,可還適應?”


    劉榮笑了笑,展開鬥篷,將雲梅攬到懷裏,背靠車板,溫和道:“確比長安冷,和江陵城亦是不同。長居此地,還需阿梅多為我製幾件皮袍。”


    雲梅點點頭,靠在劉榮懷裏,想起之前送出的書信,想到即將同家人見麵,難免有些激動。


    “想家了?”


    兩人相處日長,劉榮能輕易猜出雲梅的心思。


    少女在他麵前沒有任何遮掩,相伴的日子越長,越是讓他心生憐意。在為雲梅請封夫人之後,即言他不會再娶妻,也不讓少女以妾室稱他為“君”,稱“良人”即可。


    起初雲梅有些遲疑,被劉榮笑著握住雙手,終於緩緩開口,道出“良人”二字。


    跟隨劉榮的忠仆對雲梅十分尊敬,竇太後賞賜的騎僮和仆婦都無資格出言。


    從長安到邊郡,雲梅逐漸適應新身份,和劉榮相處時,也少去了最後一絲拘謹。


    車隊過馬邑,踏上直通往郡城的大道。


    路旁偶爾能見到村寨裏聚,可惜多數已被廢棄。殘垣斷壁間雜草叢生,被積雪覆蓋,成為小獸的藏身之地。


    一路行來,劉榮對邊民的困苦有了更深的體會。他終於明白,魏尚自先帝時即坐鎮雲中,守護一方平安,逐匈奴於草原,令其不敢踏入郡內半步,究竟有多不容易。


    距離郡城十裏,途經的村寨裏聚終於有了人氣,路上的行人也開始增多。除了邊民和抓捕賊子的官吏,還有一些行商和小販,有的在路旁歇息閑話,有的正加快行速,著急往城內趕去。


    又行出三裏,劉榮一行遇到了從城內出來的軍伍。


    為首的軍侯策馬揚鞭,顯然身負要務。劉榮當即命騎僮和忠仆讓路,待騎兵飛馳而過,才集合大車繼續上路。


    由於中途遇雪,車隊速度一再減慢,直至傍晚時分才抵達雁門郡城。


    郡城建於善無,秦時即為關防要塞。


    城牆為夯土構造,屢經烽火,牆麵斑駁,留有不少坑窪,卻始終屹立不搖。


    郡城四麵各開有城門,門前有軍伍把守。和長安城不同,雁門郡城的城門高度足夠,寬度卻十分有限,甚至稱得上狹窄。尤其是北麵,僅能容兩馬並行。


    劉榮的隊伍從南麵進城,向守城的軍伍出示木牌,驗明身份,即由一伍士兵護送前往位於城南的太守府。


    “貴人這邊請。”


    即使劉榮一身短褐,軍伍也沒有絲毫怠慢。


    劉榮本想開口解釋,言他不再是什麽貴人。府門卻在這時開啟,一名頭戴布冠、懷中抱著數冊簡牘的官吏從門內走出。


    “雁門主簿宆方,郎君有禮。”


    劉榮正身向對方拱手。


    知曉劉榮來意,宆方沒有多言其他,直接開門見山,言郅都不在府內,正在城北監人犯問斬。


    “致太守親自監斬?”劉榮倒不認為主簿在敷衍他,隻是以他二十多年來的認知,著實想不到會有這種發展。


    “有縣中官吏犯罪,其家甚有名望,且在匈奴來犯時死守不退,滿門英魂。”宆方歎息一聲,聲音變得低沉,“可惜生者不肖。”


    主簿沒有繼續向下說,劉榮也沒有再問,婉拒入府的提議,讓車隊停靠到道路一邊,就此恭候在太守府前,等候郅都歸來。


    幸運的是,他沒等多久,郅都的車架即從北歸。


    見到府門前的劉榮,郅都的反應很平常,依舊是一副冷臉,甚至沒將人請入後院,直接在前堂公事公辦,將劉榮一行安排到善無北邊的沃陽縣。


    沃陽本為一處大縣,去歲匈奴來犯,縣令、縣尉先後戰死,縣丞失去一臂,如今暫代縣令之職。縣中青壯戰死大半,老人多數死去,婦人孩童不是死在匈奴刀下就是被擄走。


    昔日有商隊往來的縣城,如今已如死地,下轄的裏聚村寨有超過半數荒無人煙。


    “敢問使君,榮到後,可能開田?”


    知曉沃陽的情況,劉榮首先想到的就是人口和糧食。他非無才之人,否則也不會將臨江國治理得有聲有色,得國內百姓愛戴。


    匈奴對漢朝邊郡是極大的威脅,要擋住這柄北來的屠刀,人口和糧食都是重中之重。


    有人才有兵源,有糧才能讓士卒吃飽,吃飽才可上陣殺敵。


    郅都在郡內清查人口、重錄戶籍,最終目的是給草原放血,但在放血之前,同樣要解決兵源和軍糧的問題。


    “可。”郅都取過簡牘,提筆寫成一份手令,當麵遞給劉榮。


    看過其上內容,劉榮眸底閃過一抹驚訝。


    “郎君不必疑惑,我所行不瞞天子。”


    劉榮點點頭,將竹簡仔細收起。


    “另有一事,需請太守之意。”


    劉榮自請戍邊,卻沒有歸入軍中,以良籍出行本不受限製。但他終究身份特殊,能否離開雁門郡還需要問過郅都。


    “榮能否往雲中?”


    “雲中?”


    聽劉榮解釋過因由,郅都略微想了想,即頷首道:“邊郡常有探子和賊匪出沒,郎君出行需帶足人手。”


    “謝太守。”


    事情解決,劉榮謝過郅都,起身告辭。


    他要開荒田,傭耕之外,還要有節省人力的農具和良種。在這一方麵,雲中郡顯然是個中翹楚。


    此外,除了購置農具,帶雲梅見家人,他還想同沙陵縣趙氏子見上一麵。有竇太後派來的騎僮,他的行動變得更加自由,無需擔心哪裏行差踏錯,使今日一切再成鏡花水月。


    回到暫時的落腳點,劉榮提筆寫成書信,交人送去雲中郡。隔日告別郅都,啟程北往沃陽縣。


    送信的人快馬加鞭,很快抵達沙陵縣。


    雲梅的父親知曉長女將來雲中,都是驚喜不已,同時又心懷忐忑,連續幾日都沒能安枕。


    趙嘉接到劉榮的親筆信,對於前臨江王要見自己的原因很是疑惑。心中有些拿不準,寫成一封短信,讓魏同送去魏悅的駐地。


    胡市中的要塞尚未建好,魏悅率騎兵駐紮在邊界,沒有足夠的房舍,幹脆和胡人一樣住起了帳篷。


    不過和胡部不同,軍營裏的帳篷紮得整齊有序,更堆雪澆水築起圍牆,並立起木製的角樓崗哨,還在圍牆內架起數輛投石車。


    如果趙嘉走進軍營,立即就能發現,這些投石車和自己送入城的十分相似,比起軍隊所用更為靈活機動。無法用來攻擊城池,守護軍營卻是綽綽有餘。


    魏同策馬趕到時,魏悅剛在帳中鋪開地圖,手指在其上勾畫,明顯是在計劃下一階段該到哪裏清地圖。


    “三公子!”


    魏同抱拳行禮,將趙嘉的書信呈上。


    木牘沒有泥封,展開後,有隱隱的墨香味。


    看過內容,魏悅沒有回信,直接命魏同傳口信:“告訴阿多,此事當報阿翁。會麵之日,遣人來軍營尋我。”


    “諾!”


    魏同抱拳離去,飛身上馬,很快消失在風雪之中。


    魏悅卷起地圖,邁步走出帳外。


    號角聲在軍營中響起,除了留守的人員,餘者盡數上馬。


    現如今的雲中騎兵皆佩有高鞍馬鐙,軍侯、屯長、隊率有鐵甲,餘者有皮甲。強弓之外,騎士都佩長刃,並備有□□圓盾。


    戰馬頭前裹有片甲,甲上嵌利刺,衝鋒-撞-擊時,能發揮出恐怖的殺傷力。


    嚴格來說,這支騎兵已經脫離弓騎兵的範疇,但也無法歸入重騎兵。就其兵種,還在探索和發展中。但誰也不能否認,這幾千人組成的隊伍是一部完美的殺戮機器,每次踏入草原都會掀起一場腥風血雨。


    漢軍號角聲起,轟隆隆的馬蹄聲震碎大地。


    歸降的羌部勇士同樣開始行動,帶上弓箭兵器,飛身躍上戰馬,追隨在漢軍身後,一同向草原進發。


    雲中郡很少征胡騎為正卒,對輔兵也有限製,但架不住羌人跟隨作戰的欲-望。目睹幾次魏悅大勝歸來,三支別部首領就差抱馬腿要求跟隨出戰。出去就打贏,打贏就能搶回牛羊,傻子才不幹!


    正卒不成就做輔兵,不需要漢軍出糧餉,允許他們參戰,戰鬥結束後能搶奪戰利品就成!


    久而久之,每次魏悅去草原清地圖練兵,都會有羌騎跟隨,並且規模不斷擴大。發展到現在,漢軍號角吹響,羌部勇士完全不需要召喚,抓起兵器上馬就走,個頭個勁頭十足,根本不在乎要倒黴的是哪個部落。


    這三支羌部首領能跟隨蘭稽出使,在別部中的地位自然不低。他們了解匈奴騎兵,知曉本部騎兵有何等恐怖的戰鬥力。


    正因為了解,在見識過雲中騎之後,他們才會死心塌地抱大腿。


    隻要魏尚繼續坐鎮雲中,隻要魏悅仍在草原馳騁,隻要雲中騎繼續碾壓胡部,他們就會一心一意做漢天子腿上的掛件,扯都扯不下來。


    漢騎呼嘯而過,羌騎緊隨而至。


    伴隨著蒼涼的號角聲,騎兵破開風雪,如一支鋒利的長箭,凶狠紮入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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