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魏悅同榻而臥, 趙嘉以為自己會睡不好。事實正相反, 大概是白日看過太多文獻資料, 又耗費精力繪製地圖, 精神過於疲憊, 趙嘉近乎是沾枕即眠,一夜無夢直至天明。


    天光放亮,趙嘉睜開雙眼,發現身上壓著錦被, 榻上僅剩自己一人。


    屏風外傳來一陣輕響,繼而有婢仆捧著盥洗之物和衣袍行到近前, 恭聲請趙嘉起身。


    “三公子在何處?”趙嘉換上藍色深衣, 係上絹帶, 開口問道。


    “回郎君, 三公子早起正在練箭。”


    練箭?


    趙嘉不由得心頭一動。


    待婢仆端起用過的熱水和布巾, 躬身行禮, 陸續退出臥房,趙嘉拿起放在榻邊的木牌,幾步走到門前, 無需健仆引路, 熟門熟路來到昨夜曾至的院落。


    果不其然, 院中立有數個木靶, 魏悅立在雪中,手持強弓,伴隨控弦聲, 箭矢穿透北風,一支接一支釘入靶心。


    箭壺射空,魏悅行至靶前,正欲將箭矢取出,發現站在廊下的趙嘉,不禁揚起笑容。


    “阿多起身了,昨夜歇得可好?”


    趙嘉頷首,走出廊下,掃視院中的靶子,不免有些技癢。


    看出他的心思,魏悅笑著遞上弓箭。候在一旁的健仆快步上前,以最快的速度取走箭矢,利落清空靶麵。


    積雪沒過腳踝,很容易確認魏悅之前站立的位置。


    趙嘉後退幾步,在院中站定,抓起一支紮在雪中的鐵箭,拉開弓弦,目光定在前方,身上的氣勢陡然一變,仿佛利刃出鞘,鋒芒逼人。


    冷風平地而起,卷起大片殘雪。


    碎雪冰粒打在臉上,趙嘉巋然不動,弓弦拉滿,箭矢破風而出,呼嘯著投入木靶,力道極大,箭尖竟穿透靶身。


    “好!”魏悅拊掌為趙嘉喝彩,“阿多的箭術又精進了。”


    趙嘉也有些意外。他知曉自己箭術不錯,可在這個距離穿透木靶還是第一次。


    心思轉動,趙嘉接連又射出三箭,前兩箭同樣穿透靶心,到第三箭時,力道稍有減弱,僅是射中靶子,沒有透靶而過。


    將彎弓平舉到眼前,徒手試了試弓弦,趙嘉有七成肯定,之所以產生如此驚人的力道,和彎弓本身脫不開關係。


    趙功曹留給他的牛角弓固然好,和眼前這具相比,到底還是差了一些。


    “此弓乃大匠所製,從選料到製成耗費五年。曾為阿翁所用,葬於弦下的匈奴蠻騎不知凡幾。”魏悅走到趙嘉近前,手指擦過弓身上的紋路,嘴角的笑容逐漸隱去,神情變得肅然。


    “魏太守所用?”趙嘉又拉了一下弓弦。


    “然。”魏悅頷首。


    兩人說話時,天空開始飄落雪花。起初還是零星幾點,眨眼間凝成鵝毛,紛紛揚揚自頭頂飛落。待兩人返回室內,撣去肩上的碎雪,屋外已連成雪幕,天地間都成白茫茫一片。


    望著門外大雪,趙嘉不禁皺起眉頭。


    他本打算午前動身,盡快返回畜場,和阿姊商議隨商隊出塞之事。這場突來的大雪打亂了他的計劃。如果雪落整日,他返家又得後延。


    趙嘉略有些煩悶,魏悅沒出聲,將他拉到銅盆前烤火。


    婢仆穿過廊下,陸續送上粟粥熱湯,以及廚下新蒸的包子。


    包子都有成-年男子的拳頭大,裏麵包裹著羊肉和蔥段調成的餡料。一口咬下去,麥皮暄軟,餡料紮實,帶著油花的湯汁滾入口中,略有些燙,滋味卻是極好,趙嘉一口氣能連吃三個,搭配粟粥葵菹,還能再多加兩個。


    自從包子和發麵餅的製法從畜場流出,南來的商隊驚奇發現,越來越多的邊民詢問麥價,一些當地賈人詢價之後,市換的麥近乎和粟菽相當。


    有的商隊初來乍到,以為發現良機,不滿足現有的利益,依仗身後勢力,想要趁機提高糧價。甚至攛掇同行的糧商,企圖大賺一筆。


    在領隊看來,這麽做並無多少風險。一來是法不責眾,二來是邊郡連歲遭災,極其缺糧,魏尚再有威勢又如何,還能把城內的糧商全抓了不成?


    不承想聯絡幾日,少見有人意動,大多數都是連連搖頭。幾個常年行走邊郡的大商更是看傻子一樣看著領隊,直接將他轟出門去。


    計劃流-產不算完,不久就有少吏上門,將領隊抓入官寺,關在囚牢裏整整五日,到第六日才放出來。攜帶的貨物半數罰沒。


    領隊心中不服,抓捕他的少吏丟過一支木簡,當麵宣讀軍市開立之初,魏太守親自定下的規矩。


    郡內糧價浮動皆有定例,哪個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在市中哄抬糧價,輕者囚,重者笞,屢教不改罰為城旦,重役兩年。


    “汝當慶幸事情未成。”


    看著木簡,領隊臉色慘白,終於明白那些同行為何會拒絕自己。


    法不責眾?


    魏太守的字典裏壓根沒這四個字。


    軍市初創時,為立下規矩,用來殺雞儆猴的商人兩隻巴掌都數不過來。魏太守基本不是單個抓,往往一抓就是一批,漢商、胡商一概而論,沒有任何人能夠例外。


    試圖哄抬糧價,還膽肥地在暗地裏串-聯,僅被囚了五日已經是潑天之幸。敢不服,繼續關押是輕的,說不好就要笞一頓再罰為城旦。


    有族人在朝中又如何,以魏太守的行事作風,真惹怒了他,說不得全族都要被收拾。


    別提什麽鞭長莫及,鎮守邊郡十多年,中途雖有起落,魏尚的威望卻是實打實,半點做不得假。且有丞相劉舍相助,誰敢在雲中搞事,絕對是削尖了腦袋自己找死。


    代國相灌夫最近麻煩纏身,景帝對他的觀感也是一落千丈,縱然沒有證據直指魏尚,且背後又有程不識等人的手腳,極大程度上混淆視線,但朝中不乏聰明人,心中都十分清楚,灌夫落到今天這個地步,和魏太守絕脫不開關係。


    代國相尚且如此,一介商賈,貪婪到敢挑戰魏太守定下的規矩,當真是不要命了。


    關於糧商之事,趙嘉也有耳聞。


    被放出囚牢之後,領隊心知惹下大禍,將剩下的糧食迅速出售,就灰溜溜離開邊郡,一天都不敢多留。其所行淪為眾多商人的笑料,茶餘飯後總會提上一提。更有商人用此事來教育子侄,並且言明,哪個敢學這樣的敗家子,不用官寺動手,自家先抄起棍子收拾。


    有魏太守的鐵腕,雲中郡內的糧價基本平穩。哪怕郡內連年遭災,田畝絕收,糧價略有起伏,也必然在限度之內,不會高到離譜,讓邊民一粒粟都買不起。


    甭管是否有人不滿,魏太守既然做了就不怕麵對後果。誰敢不服就去囚牢住上幾日,再不服的就抽鞭子,抽完押做城旦。


    背後的勢力想要撈人?


    想得美!


    在雲中郡內哄抬糧價,貪婪到吸食邊民之血,就該做好被收拾的準備!


    然而,鐵腕也會引來反撲。


    商人地位低不假,一些站在他們背後,驅使他們為自己謀利的貴人心生不滿,輪番在朝中對魏尚發起攻擊。讓他們失望的是,每當朝中出現類似的言論,景帝都會短暫性失聰,全當聽不見。


    求到竇太後麵前照樣沒用。


    這位從呂後時期走來的皇太後,對邊郡的關注不亞於景帝。她十分清楚,漢朝最大的敵人就是北邊的匈奴,邊郡穩則長安穩,誰敢動搖邊郡絕對是找死!


    景帝或許還會恩威並施,采用一些溫和手段。竇太後則不然,惹怒了她,刀子舉起來就不會放下。曆史上殺郅都,隻能說劉榮的死讓竇太後憤怒到失去理性,郅都更大程度上是在為景帝背鍋。


    故而,從軍市設立之初,魏太守定下的規矩就被嚴格執行。甭管背後站著哪個貴人,到了邊郡必須守這裏的規則!


    繼雲中郡之後,定襄郡、雁門郡和上郡也陸續開設軍市,並在市中立下嚴令,違者嚴懲。


    郅都出任雁門太守以來,更是和魏尚聯起手來,一東一西,用強硬手段穩定邊郡糧價。並且開倉放糧,務求在天災人禍之後,邊民能夠休養生息,人口不再減少,田地也能逐漸開墾恢複。


    因采取的措施得當,雲中郡的軍市愈發繁榮,胡市開始重建,漫天大雪也擋不住胡商南下的腳步。


    雁門郡複市尚需時日,但有郅都主持,匈奴被殺怕了,短期未必敢南下,留給郡內的時間十分充足,足夠官寺組織春耕,為重設商市打下基礎。


    用過早膳,魏悅繼續埋首政務,趙嘉則專注於整理情報資料。


    待事情處理得差不多,魏悅從架上-抽-出幾冊竹簡,為趙嘉講述長安諸事。從宗室外戚到朝中貴人,無一遺漏。


    為讓趙嘉有更直觀的印象,魏悅還提筆勾畫,連成一張複雜的關係網。


    五張羊皮全部畫滿,趙嘉學到的仍不過是冰山一角。


    “太子妃已定,堂邑侯府再不能置身事外。”魏悅提筆輕點,在竇氏旁側寫下堂邑侯三個字,“堂邑侯奉天子之命督造馬具,無論其本意如何,都將卷入其中。”


    看著羊皮上的名字,趙嘉陷入沉思。


    他以為自己早有準備,有能力麵對即將到來的所有問題。可隨著曆史上的名字一個個呈現在眼前,史書上枯燥的記載轉變為鮮活的形象,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緊迫和焦躁陡然升起,牢牢包裹住思維,讓他的眉心越皺越緊。


    馬踏草原,向上攀登,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


    曆史上,戰場上勢不可擋的猛人,最後倒在政治鬥爭之下的數不勝數。就如戰國時的名將,多少是落得“死非罪”的下場。


    經曆過諸多事,趙嘉十分清楚,實現理想不能單憑一腔熱血。可若是有朝一日卷入泥潭,他是否還能保住本心?


    甚者,他會不會變成自己厭惡之人?


    趙嘉的思緒越飄越遠,坐在幾前久久不言。


    魏悅停下筆,輕輕歎息一聲,突然伸手覆上趙嘉的雙眼。


    “三公子?”


    “阿多總是想得太多。”魏悅俯身近前,溫熱的氣息拂過趙嘉耳畔,“前有荊棘,可以刀斬;路遇猛獸,當以箭擊。身不由己何謂,立於高處,自能定下規則。”


    “定下規則?”


    雙目被遮擋,不見半絲光亮,其他感官被不斷放大,趙嘉甚至能聽到自己加快的心跳聲。


    “然。”魏悅的聲音敲擊耳鼓,仿佛帶有一種蠱惑,“阿多能否做到?”


    趙嘉張開嘴,忽又閉上。


    魏悅在這時收回手。


    四目相對,兩人的距離極近,卻無半分旖旎,空氣中仿佛蘊藏刀鋒,莫名的壓抑。


    趙嘉突然意識到,魏悅不隻在教他,同時也在考驗他。


    定了定神,強壓下移開視線的衝動,趙嘉的神情由迷茫變得堅定,雙目燦亮如星,瞳孔中清晰映出魏悅的麵容。


    “我能。”


    “善!”魏悅展顏,仿如冰雪初融。


    凝滯的空氣開始流動,沉重的氛圍散去,趙嘉頓覺肩頭一鬆。


    午膳之後,雪勢減小,將最後幾冊簡牘整理完畢,趙嘉看一眼天色,準備告辭返家。


    魏悅沒有挽留,親自將趙嘉送出府門。


    躍身坐上馬背,趙嘉回首望去,不期然想起趙功曹戰死,自己攜老仆歸家之時。那一日,還是少年的魏悅同樣立在府門前,目送自己行遠。


    出城之後,棗紅馬撒開四蹄,在大雪中飛奔。


    冷風迎麵襲來,像是刮骨的刀子。


    趙嘉無意減速,反而策動韁繩,驅使坐騎不斷提速。棗紅馬發出長嘶,快得猶如閃電,踏過茫茫雪原,向畜場方向飛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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