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榮因禍得福, 拋開所有包袱, 準備放開手腳大幹一場。開墾荒田的數量翻倍不說, 計劃市買的牛羊也翻了幾番。


    如果等著胡商上門, 在軍市和馬市中交易, 即使數量再多,價格也很難降低。在趙嘉來看,這樣的買賣實在不劃算,遠不如派人北上, 直接同胡部市換。


    不過此次北上關係三郡,謹慎起見, 趙嘉不能自作主張。是否能夠成事, 還需要問過魏悅。


    看出趙嘉的表情變化, 劉榮心有所悟, 卻沒有追根究底, 暫且不提交易牛羊, 轉而言及春耕諸事。尤其是隴耕之法,劉榮問得十分詳細,任何細節都沒有忽略。


    除此之外, 關於馴服耕牛、新製農具、精選良種、田邊堆肥, 劉榮也逐一請教。條目略顯繁雜, 需要記憶得太多, 幹脆命騎僮取來木簡,趙嘉一邊說,自己一邊動筆記錄, 速度快得驚人。


    半個時辰過去,趙嘉說得口幹舌燥,熱湯都飲下三碗。劉榮身邊的木簡增至十冊,仍是意猶未盡。


    又過了兩刻種,趙嘉嗓子發啞,實在招架不住,隻能告罪一聲,讓季豹喚來兩名年長的傭耕,由他們詳述耕種之法。


    傭耕不知曉劉榮的來曆,但見趙嘉的態度,也知其身份定不一般。態度十分恭敬,沒有靠近地爐,停在距門邊兩步的地方,遵照趙嘉的吩咐,將開荒應注意的事項逐一道出,細節處比趙嘉說得更為精到。


    劉榮聽得認真,落筆飛快,偶爾出聲詢問,刪改記錄,身邊的木簡很快又多出十冊。待兩名傭耕說完,更是起身拱手,鄭重向二人致謝。


    兩名傭耕臉色泛紅,口中連道不敢,還禮後退出木屋。


    劉榮回身落座,將木簡收好,不由得慨歎:“儒家言三人行必有我師,榮今日方解真意。”


    橘紅的焰光在地爐中跳躍,陶罐架在爐上,罐中的湯汩汩作響,熱氣蒸騰,香味飄散。


    趙嘉手持木勺,舀出一碗熱湯,送到劉榮麵前。


    劉榮雙手端起,吹開湯麵的熱氣,緩緩飲下一口。湯中帶著辛味,甚是合他胃口。少頃不再燙嘴,三兩口飲盡,額頭沁出薄汗,身體都似輕快許多。


    因要去見雲父雲母,不好久留,劉榮婉拒趙嘉留膳的美意,令騎僮收好木簡,攜雲梅登車離開。


    趙嘉送至畜場外,目送車馬遠去,回身看向衛青蛾,發現少女眼眶泛紅,不免疑惑道:“阿姊哭過了?”


    衛青蛾輕輕頷首,手指壓了壓眼角,聲音微啞道:“阿梅不易。”


    在趙嘉同劉榮敘話時,雲梅同衛青蛾說起別後諸事,縱然時過境遷,在旁人聽來,依舊是觸目驚心。


    北風又起,天空飛雪,姊弟兩人各懷心事,一時之間都沒有說話。沉默地越過圍欄,足跡印在身後,很快被飄落的雪花覆蓋,逐漸隱去痕跡。


    雪越下越大,臨近傍晚,風中傳來野獸的嚎叫。


    畜場和村寨相距不遠,但天黑得太快,打著火把也未必能看得十分清楚,難保途中不會遇到危險。


    趙嘉實在擔心,衛青蛾決定留在畜場,明日再動身返還。


    晚膳之後,趙信和公孫敖將拖車和麻繩放置妥當,又去看過羊羔牛犢所在的倉庫,沒有發現小獸的蹤跡,仔細將穀倉鎖好,各自打著火把,向趙嘉所在的木屋走去。


    屋內點著戳燈,十多個少年和孩童圍坐在趙嘉身邊,聽他講解兵法。


    趙信和公孫敖到時,趙嘉剛講過擒賊擒王,端起溫水滋潤喉嚨。


    跳躍的火光中,衛青和趙破奴各自陷入沉思,阿稚、阿穀和阿陶幾個湊到一起討論,說到激動處還動手比劃起來。


    在門前撣掉身上的雪,除掉皮靴,趙信和公孫敖走到地爐邊,向趙嘉行禮之後,擠在趙破奴身邊坐下。


    思緒被打斷,趙破奴很是不爽,當下橫了兩人一眼。


    不想兩人半點不在意,還故意一左一右壓住趙破奴的肩膀。直至引來肋下的一記手肘,才終於老實下來。


    這是趙嘉第二次講《孫子兵法》,先前隻是照本宣科,此次卻包含了他自己的理解。講解的同時,給出不少問題,留待少年和孩童們思考。


    衛青天資過人,領悟得最快,每次學習都能有所精進。趙破奴緊隨其後,再之後就是趙信。公孫敖學習勁頭雖高,在悟性上卻稍差一些,做一員猛將綽綽有餘,要想成為一軍統帥,還需要下更大的苦功。


    休息片刻,趙嘉拍了下手,屋內立時變得安靜。


    少年和孩童們正身坐好,趙嘉從身旁拿起一冊木牘,遞到衛青手中,示意他誦讀。


    木牘是魏悅年少時錄下的筆記,記載了他讀兵書時的心得。對初學兵法的衛青等人來說,是極其難得的參考資料。


    在教授眾人之前,趙嘉特地詢問過魏悅。


    魏三公子半點不介意,陸續又翻出兩箱筆記,悉數交給趙嘉。笑言若非冬日大雪,往來不便,他必定遣人往上郡,把李當戶的筆記一同要來。


    有了這些資料作為參考,少年和孩童們的學習進度以倍速增加。趙嘉有時間也會細讀,對領兵之道有了更深的體會。


    木牘記載的內容十分簡練,衛青很快讀完。


    天色已經不早,趙嘉沒有繼續講解,讓少年和孩童們各自下去休息,仔細消化今日所學。


    “五日後考校。”


    趙嘉故意板起麵孔,最活躍的趙破奴幾個也不由得心頭一凜,屏息凝神,肅然起身應是。


    待眾人退去,趙嘉立刻放鬆下來,抻著胳膊打了個哈欠。


    孫媼走進室內,移走大部分戳燈,僅留下兩盞。


    戳燈都是畜場內的匠人所製,造型比不得太守府內的精美,製作工藝卻一樣精湛,點燃後能亮上整整一夜,並且沒有任何煙氣。


    “郎君早些歇息。”孫媼一邊說,一邊將新製的絹被捧到榻上。


    為製成這床被,廚下每次宰殺雞鴨或是烹飪野禽,絨毛都會被仔細搜集起來,單獨儲存在倉庫裏。等到數量充足,孫媼就組織起人手,按照趙嘉說的辦法,製成一床絹被。


    成品出來之後,婦人們墊墊重量,一致皺眉。


    彼此交換意見,實在無法相信,這麽輕的被子能夠保暖。孫媼甚至勸說趙嘉,莫如留下那張熊皮,重歸重,無論如何也比這樣的被子保暖。


    絹被送到眼前,趙嘉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天災人禍接踵而至,他原本都快忘記這件事。不過成品既然做出來,自然沒有不用的道理。


    否決孫媼蓋熊皮的提議,堅持將其送到城內換糧,趙嘉樂嗬嗬地抱走絹被,當夜就蓋在身上。


    為向孫媼等人證明所言不假,趙嘉不顧衛青的反對,將開始抽條的孩童一起裹了進去。其上再壓一張獸皮,保暖不說,再不會覺睡到一半被壓得喘不過氣。


    聽過衛青的證言,婦人們仍有些將信將疑,特地讓獵戶去搜尋野禽,製成一床小被,各自試過,疑惑方才一掃而空。再看畜場中飼養的雞鴨,雙眼都在放光。


    接下來的時間,村寨中的婦人都被告知,家中宰殺雞鴨時,絨毛必須留下。獵戶和半大的孩童也被叮囑,冬日不提,臨到夏秋時節,多至野禽的築巢地尋找禽蛋,尤其是野鴨,有多少抓多少!


    鴨絨被問世,太守府自然不能落下。


    趙嘉獻出製法,連同一床小被一起送上,在竹簡中寫明此物不僅保暖,而且十分輕便。


    竹簡送入郡城,迅速引起重視。見到實物,確認趙嘉所言屬實,魏尚大筆一揮,下令搜集材料,以最快的速度製成短襖,發給戍衛要塞和烽燧台的邊軍。


    關係軍務,自然要第一時間呈報天子。


    戰功的賞賜尚未發下,絨襖的製法又送入長安。


    魏尚采用秘奏,初時僅有景帝和朝中幾位大佬知曉。但消息終究無法長期隱瞞。等天子旨意下到將作監,長安貴人們多少都聽到風聲,一時之間,家禽和野禽成為稀罕物,價格一路飆升。


    朝廷上下有誌一同,消息僅在自家內部流傳,嚴禁外泄,尤其不能讓匈奴知曉。


    於是乎,在長安的胡人突然發現,從漢天子到城內的官員,忽然間都喜歡上食用飛禽,數量之大,非“驚人”二字無法形容。


    為避免消息走漏,不好明著封賞趙嘉。


    景帝幹脆筆一揮,將戰功的賞賜提了一等。竇太後蓋著輕薄的絹被,心情大好之下,命少府開庫房,取一車絹、兩箱錢,同天子的賞賜一起送往邊郡。


    送賞的隊伍離開長安,行至西河郡時分開,一隊前往雲中郡,餘下各自奔赴定襄郡和雁門郡。


    送往雲中郡的賞賜最為豐厚,往定襄郡的稍次,而前往雁門郡的隊伍,九成都是給戰死邊軍和青壯的撫恤。雁門太守郅都此戰雖得褒獎,卻無更加實質性的賞賜。


    郅都本人也十分清楚,雖然斬首超過萬級,但守軍死傷過於慘烈,若是換成前朝,別說獎勵,奪其官印都有可能。


    朝中早有彈劾之言,景帝仍下旨褒獎,已經是很不容易。


    郅都接到聖旨,麵向長安稽首,他必不負天子信任,鎮守雁門郡一日,匈奴休想再南下牧馬!


    匈奴殺漢民一人,他就殺對方百人;胡騎燒邊郡一裏,他就滅匈奴一部!


    關乎生死,沒有留情的餘地,隻有染血的刀鋒和滔天的烈焰,才能徹底震懾強盜。唯有殺到草原上血流成河,惡鄰心服口服,遠遠望見漢旗就驚魂喪膽,才能確保邊地平安,讓百姓能夠休養生息,在郡中紮根活下去。


    劉榮同樣得到賞賜。


    因其身份特殊兼有腿傷,並未被授予爵位,全部換成絹帛銅錢,以及各式青銅器皿。此外,還有竇太後送來的三十名騎僮,以及從竇氏送出的百名傭耕。


    銅錢絹帛不論,這批傭耕和騎僮的到來,可謂是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在趙嘉同魏悅商議之後,雁門太守郅都接到雲中來信,很快請劉榮過府,提及商隊北上之事。劉榮斟酌片刻,即請加入商隊。


    礙於條件,劉榮固然有本錢,也無法派出太多人手。如今情況發生變化,竇太後送來的騎僮正好派上用場。


    猜到趙嘉在此事中發揮的作用,劉榮親筆寫成書信,遣人送往沙陵縣。一同送去的還有整整一車絹。


    收到這份厚禮,趙嘉尚不及感歎劉榮壕的程度,緊接著又被景帝拋來的金塊正麵-暴-擊。


    “沙陵縣尉?”


    捧著綬帶官印,趙嘉咬一下腮幫,感受到清晰的痛感,才確定不是出現幻覺。


    他本以為自己年齡不夠,頂多能多得幾箱絹帛銅錢,不承想,景帝竟然破格征召,讓他不到傅籍之齡,就成了縣中長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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