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時間匆匆而過。


    即使仍有諸多不放心, 趙嘉也不能拖延, 至第四日, 必須盡速返回要塞。


    好在家中有虎伯熊伯照料, 畜場眾人也分工明確, 新來的傭耕有長伯帶領,輕易不會生出亂子。


    趙嘉臨行之前,孫媼和婦人們搬來十多隻陶罐,裏麵都是醃製的禽蛋。


    “郎君說的法子甚好, 醃製之後能存甚久。且味佳,可路上食用。”


    禽蛋之外, 婦人們還打開倉庫, 搬來三十多條火腿, 百多隻風幹的雞鴨, 成筐的香腸以及帶著辛味的豆腐幹。


    一樣樣加起來, 足足堆滿五輛大車。


    “郎君吩咐的麻布盡已備好。”虎伯帶人搬來布匹, 放到三輛大車上,同時還抬出幾隻酒壇,“這些酒都蒸過, 依照郎君說的法子。”


    景帝後二年, 宮中大酺群臣, 並許民間酤酒。


    禁令雖開, 邊郡酒商仍少之又少。


    一來邊郡少糧,且多年嚴令,釀酒很不劃算;


    二來, 相比長安等地,雲中地處邊陲,長途跋涉運來酒水,刨去成本,利潤未必能高多少。萬一再下禁酒令,運來的貨物市不出去,甚至可能被市吏抓捕,虧是不虧?


    虎伯能搜集到這些酒,已經是竭盡全力。雲中郡之外,還派人分別前往五原、定襄和西河郡。滿打滿算,市回的酒不到三十壇,再經過蒸餾,最後僅得六壇。


    邊地盡是如此,趙嘉也沒太好的辦法。


    好在他買酒的目的不是為了喝,而是作為消毒之用。加上此行不為打仗,而是演武,即使出現狀況,六壇酒也應該夠用。


    一應物資準備妥當,趙嘉親自檢查係車的繩子,確定沒有問題,隨即躍身上馬,帶著衛青、趙破奴、趙信和公孫敖奔赴要塞。


    衛青蛾趕來送他,又帶來半車藥材。


    衛絹和公孫敖已經定親,親手縫製一條革帶,此刻就係在公孫敖的腰上。


    趙破奴看見了,策馬湊到近前,眉毛抖了兩下,就想要促狹幾句。不想被趙信拍了一下後腦,話未能出口,人向前撲了一下,差點跌落馬背。


    “阿信,幹嘛又打我?”趙破奴揉著腦袋,很是不滿。


    “禍從口出,這是救你。”


    “啊?”


    “絹女什麽脾氣?”趙信看向趙破奴,道,“上次的教訓還不夠?”


    經趙信提醒,趙破奴猛然想起,之前取笑公孫敖,被衛絹“哭訴”到孫媼和川婦跟前,自己被婦人們團團圍住,好一頓收拾,登時打了個寒顫。


    “明白了?”趙信拍拍趙破奴的肩膀,“今後說話注意點,自己人就算了,這次隨郎君前往長安,沒事多看少開口,免得給郎君惹來麻煩。”


    趙破奴點點頭,不再嬉笑,神情變得嚴肅。


    衛青看了他們兩眼,策馬追上趙嘉,似要出言,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見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趙嘉大致能猜出幾分,道:“平陽侯現居長安,這次入京之後,行事不要莽撞,我會幫你想辦法,總能讓你見母姊兄弟一麵。”


    “謝郎君!”


    衛青年少時被送到父家,卻不受父親待見,甚至不許他姓鄭。在父家未獲半分親情,更飽受虐-待,過得還不如奴仆。


    實在不堪忍受,偷跑去找親母。結果又遇波折,險些被賣做僮。


    幸好遇到衛青蛾,被送到趙氏畜場。


    在畜場生活這些年,從瘦骨嶙峋、滿身傷痕的孩童,長成修長挺拔、開朗俊俏的少年。


    早年的苦澀記憶逐漸深埋,對於父家,衛青既無親情,也談不上痛恨。就像是陌生人,生不出任何激烈的情緒。


    而於生母,記憶中仍存溫暖,總還抱有幾分孺慕。


    他已經長大,能夠追隨郎君上戰場,可以憑學得的本領獲取戰功。如果可以,他希望將母親從侯府接出來,恢複庶人之身,不再為僮。


    不過,衛青心中也有考量,達成願望固然重要,但行事必須有度,絕不能為了私願給趙嘉帶來麻煩。


    隊伍在傍晚時抵達要塞。


    距離尚遠,就能聽到陣陣喧鬧及喝彩聲。


    趙嘉在營前下馬,召來文吏,命其將大車上的物資送入倉庫,隨後帶著衛青幾人前往校場。


    此時,騎兵和步卒圍在校場四周,十幾個高壯的身影你追我趕,在喝彩聲中越過障礙,穿過索道,登上加高的木塔。


    塔身傾斜,在上麵很難站穩。


    先到的兵卒單膝撐地,開弓的手穩如泰山。


    靶子先後立起,漆成不同顏色的箭矢同時飛出,有的射中靶心,有的紮到邊緣,還有的直接脫靶。


    每當有箭矢脫靶,都會引來一陣叫嚷。


    失手的兵卒不受影響,繼續開弓,下一箭正中靶心。


    工匠手藝精湛,木耙從最初的緩慢移動,速度逐漸增快,隨著小吏拉動機關,最遠的三個靶子竟圍繞木塔快速轉動。


    站到塔上的兵卒越來越多,爭搶位置的同時,還要能射中快速移動的靶子。不是有過人的準頭和體力,委實很難做到。


    事實正如趙嘉所想,隨著木耙移動速度加快,先後有數名兵卒射空箭壺,連靶子的邊緣都沒擦到,直接被淘汰。


    到最後,木塔上僅剩下兩人,一個是魏武,另一個則是沙陵出身,剛為正卒不久的伯平。


    魏武體力和眼力俱佳,在壺中箭矢尚餘一半時,就射中全部靶子,先一步離開木塔。伯平動作稍慢,開弓的準頭卻更佳,箭箭射中靶心,沒有一次失手。


    在最後一座障礙處,伯平追上威武,更借助敏捷優勢,先一步越過終點,踏上木板。


    小吏舉旗的同時,校場四周先是一靜,未幾,喝彩聲轟然響起。


    沙陵步卒極是興奮,在伯平歸來後,合力將他抬起來,連續拋了三下,激動喜悅溢於言表。


    等伯平被放下,趙嘉笑著走上前,取出一把匕首,遞到對方麵前。


    “謝軍侯賞!”伯平攥緊匕首,臉膛因激動變得赤紅。


    在比試中落敗,魏武倒也服氣。


    邊地的漢子,性情豪邁爽朗,都是憑真本事,贏就是贏。輸不起,計較來計較去,反倒讓人笑話。想要扳回麵子,平時勤練,再贏回來就是。


    短暫歇息之後,又有幾名兵卒走進校場。


    這一次,除了漢軍騎兵和步卒,還多出三名胡騎。


    趙嘉看了一會,就有文吏找來,言之前城中又送來一批物資,加上他帶回的這些,倉庫有點放不下。


    “我去看看。”


    趙嘉讓衛青和趙破奴幾個留下,自己和文吏前往倉庫。


    營中書佐浪過幾回,終於老實回來幹活。不過,相比起案牘工作,他們還是更喜歡抄刀子上戰場。


    最重要的是,趙縣尉掌管後勤,本事實在非同一般。


    在趙嘉沒來之前,營中物資沒有短缺,但也絕稱不上多,基本是夠用。隨著這位進駐要塞,無論軍糧、甲胄還是兵器,全都是成倍增長,甚至多到倉庫裝不下,要調刑徒新建。


    站在滿載的大車前,書佐彼此看看,對趙嘉除了欽佩還是欽佩。


    回頭見趙縣尉走來,有一個算一個,快步走上前,言辭懇切,敬仰之情如滔滔江水。


    縣尉如此大才,他們實是望塵莫及。


    如此,不若卸下書佐之職,到戰場上打拚,還能多發揮幾分光和熱。


    趙嘉先是麵上帶笑,以為這幾個終於良心發現,回來老實幹活。結果越聽越不對,聽到最後,臉色瞬間變黑,手一抬,沙陵步卒立刻上前,把不想幹活的書佐統統包圍起來。


    “既食朝廷俸祿,當盡忠職守!”


    簡言之,都給我老實幹活!


    誰敢溜號開小差,跑去外邊浪,工作量立即加倍,再溜號再加倍。工作量翻上幾倍,切實體會一下被加班支配的恐懼,看哪個還敢偷跑!


    書佐的事情解決,趙嘉組織人手搭建帳篷,將酒壇、布匹和藥材單獨存放。至於火腿、香腸和風幹的雞鴨,則分批送去廚下,交給庖丁烹製,給要塞軍伍加餐。


    待到比試結束,軍伍列隊領取飯食時,趙嘉被魏悅叫去,商議前往長安的路線,以及途中該如何安排。


    羊皮製的地圖鋪開,一半是粗糙的線條,很有抽象畫色彩;另一半則相對精細,山巒、河川、城池都有標記,和前者相比,明顯是兩個畫風。


    李當戶和魏悅站在地圖前,貌似爭論著什麽。趙嘉走進室內,立刻被兩人叫過去,指著不同的兩條路,商議擇選哪條更為合適。


    “依我看,還是過五原,走西河。”李當戶正色道,“大不了一人三馬。”


    “軍糧怎麽辦?”魏悅反問道。


    “這個……”李當戶被問住了。


    從雲中往長安,路程算不上近,即使快馬加鞭,也要耗費不少時日,按照李當戶的法子,運糧的大車勢必要和軍隊脫節。


    “其實,不是不能解決。”趙嘉盯著地圖,單手托著下巴,沉吟道。


    聽到此言,魏悅和李當戶同時看過來。


    “怎麽說?”


    “改運糧的大車。”趙嘉說道,“距出發還有一段時間,以匠人的手藝,應該不成問題。出發時,帶上幾名大匠,路上的問題也能解決。”


    “果真?”李當戶問道。


    “校場中的器具,李司馬也看到了。”趙嘉笑道,“以幾位大匠的本事,給足材料人手,必然能趕上行期。”


    三人議定,在房內用過膳食,魏悅和李當戶繼續探討軍陣,趙嘉自去找營中的匠人,安排一應事宜。


    接下來的半月,要塞內的每個人都在忙碌。趙嘉更是忙得腳打後腦勺,恨不能生出三頭六臂。最忙的幾日,一天十二個時辰,能睡上兩個時辰就是謝天謝地。


    臨到出發前幾日,一切安排妥當,趙嘉終於能停下喘口氣。


    大概是終於良心發現,魏悅和李當戶不再帶兵出營,主動接下趙嘉的工作,竟也做得有聲有色。


    趙嘉感慨半晌,突然臉色一變,雙眼微眯,看著兩人的眼神很是不善。


    原來不是不能幹,是都想甩鍋?


    被趙嘉盯了半晌,李當戶頭皮發緊,當下找了個借口腳底抹油。


    魏悅依舊鎮定,再次握住趙嘉的手,手指似不經意擦過趙嘉的掌心,笑容如春風和煦。


    “這些時日,辛苦阿多了。”


    看看被握住的手,再看看表麵濟濟彬彬,內裏黑賽墨汁的魏三公子,趙嘉腦門鼓起青筋,按下,再鼓;繼續按,繼續鼓。


    魏悅半點不受影響,甚至傾身向前,額頭抵住趙嘉,黑色的眸子,清晰映出趙嘉的影子,唇角彎起,聲音愈發柔和。


    “阿多這樣性情,甚是招人喜歡。”


    一聲輕語,彷如輕風拂過。


    平靜的水麵蕩開水紋,漾起層層漣漪。


    建元元年五月,趙嘉、魏悅和李當戶奉天子召,率所部兵卒離開邊塞,出發前往長安。


    與此同時,遠在長安的平陽侯府內,家僮居住的排屋中,傳出一陣嬰兒的啼哭。


    屋門推開,衛媼抬著一盆血水走出,很快被門前的衛長子接過。


    衛媼返回屋內,繞過屏風,看向躺在榻上的二女,雙眼微紅,恨鐵不成鋼道:“少兒,你糊塗!”


    衛少兒哼了一聲,強撐起身體,解開衣襟,將嬰兒抱在身前。


    “阿母不也如此,何來說我?先前我帶回蒸餅、炙肉,阿母不也吃了?得來的細布,阿母還給長兄和阿妹做了衣裳。”


    衛媼氣得直捶胸口,衛子夫走上前,扶住衛媼,看向抱著嬰兒,麵色蒼白,笑容卻帶著慈愛的衛少兒,貝齒咬住紅唇,眸中閃過一抹堅定。


    她絕不會如阿母和阿姊,絕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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