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信, 你來告訴我, 這藥從何而來, 要用給誰?”竇太後語帶沉怒, 聲音在殿中響起, 宮人宦者皆噤若寒蟬。


    看著臉色愈顯青白的陽信,陳嬌很快將視線轉開,不發一言。


    “回太皇太後,我、我……”陽信口中支吾, 不知該如何做答。


    在看到藥包的刹那,她即知事情已經敗露, 不可能繼續遮掩。表麵上的窘迫和怯懦, 有一半是真, 另一半卻是偽裝。


    這般作態的目的, 是希望竇太後能夠心軟, 莫要真的追究。


    歸根結底, 曹時又非竇氏子弟,不過是得先帝看好,又碰巧被劉徹重用。她才是竇太後的親孫女, 天子的親姊, 漢朝的長公主!


    真要處置了她, 事情肯定瞞不住, 必當傳於朝堂。


    諸王現在長安,竇太後必然要慎重考慮。


    若非如此,今日就不會召她入長樂宮, 而是會直接派人問責。


    陽信想得十分“透徹”,更有幾分確信,這件事最終會不了了之。


    反正曹時又沒真的服藥,也沒發現任何不對,依她來看,竇太後很可能雷聲大雨點小,斥責幾句,命她收斂即罷。真正實質性的懲罰,十有八-九不會有。


    唯獨陳嬌在場,讓陽信心生怨憤。


    自己怯懦的一麵被對方看到,哪怕有部分是裝的,也讓陽信萬分不甘,如鯁在喉。她暗暗發誓,今後如有機會,必然將這份恥辱千百倍還給陳嬌,絕不食言!


    陽信想得很好。


    可惜她忘了,她不單單是想對曹時下藥,這種能-催-情,並有一定上癮效果的藥粉實是來自劉陵!


    劉徹防備劉陵,派人十二個時辰盯著她。竇太後也知曉淮南王女性狡,行事不擇手段,早讓陳嬌遠著她。


    漁陽公主遠在封邑,劉陵夠不著。三公主嫁入堂邑侯府,成為劉嫖的兒媳,同樣不會和劉陵走得太近。劉陵想避開劉嫖和陳午見一見她,都是萬分困難,想要搭上關係,近乎不可能。


    唯獨陽信。


    曹時父母早已亡故,自羽林騎成軍,更是長時間留在軍營。偌大的府邸僅陽信一個主人,她定下的主意,家僮婢仆無人敢出言勸解,遑論直言反對。


    王娡早年聰明,自登上皇後位,這種聰明逐漸被傲慢、膨脹所取代。


    由皇後成為太後,終於開始清醒,嚐試從永巷布局,並想方設法彌補和劉徹之間的裂痕。可惜成效始終不大。


    陽信人在宮外,同曹時關係冷漠,府內又無長輩,自然是想幹什麽幹什麽。


    王娡在宮外眼線不多,田蚡本人都是滿頭小辮子,被劉陵抓著把柄,自然不會提醒陽信。而王信的話,陽信則是完全聽不進去。


    劉陵摸透王娡母女性情貪婪,尤其是陽信,縱然被暫時疏遠,隻要送上重禮,也能繼續搭上線。


    果不其然。


    幾次送出金玉絹帛,再上門拜訪,陽信的態度有明顯軟化。


    劉陵口才好,舌燦蓮花,總能說得陽信心花怒放,該有的防備心也隨之減弱。


    看著逐漸落入自己掌中,卻始終渾然不覺的陽信,劉陵麵上帶笑,嘴上恭維,眼底卻盡是嘲諷。


    比起摸不到衣角的漁陽公主,以及被劉嫖陳午護在羽翼下的隆慮公主,陽信早被怨憤和曹時的冷漠蒙蔽雙眼,失去正確判斷,一舉一動都能被輕易揣測,實在是再好不過的棋子。


    這次主動給陽信尋藥,劉陵懷抱的目的絕不如表麵簡單。


    可惜陽信不知道。


    萬幸曹時沒有服藥。不然的話,混在藥粉中的一味慢性-毒-藥,早晚會催垮他的身體,導致他纏綿病榻,再無法領兵上陣。


    劉陵不打算馬上要曹時的命,那樣太刻意。她要的是不留痕跡,完善後手,縱然事發,也能將自己摘得幹幹淨淨。


    為避免陽信察覺,混入的-毒--藥是精挑細選,又磨碎成粉,尋常醫匠也看不出來。


    隻是連劉陵也沒能想到,陽信想都沒想,也沒派人檢查藥粉成分,直接就要給曹時用。正因陽信這份“不謹慎”,讓竇太後生出怒火,再無法坐視不理。


    曹時身為列侯,官至羽林校尉,先前出征邊郡,同匈奴作戰勇猛,極得劉徹看重。如果陽信不是自作聰明,得景帝賜婚尚主,曹時和天家關係十分緊密,今後必成天子股肱。


    無奈,陽信實在令她失望。


    竇太後心中怒火狂燃,麵上的怒意卻漸漸消失,被無盡的冰冷取代。


    “陽信,我眼不明,心卻不盲,莫要在我麵前作戲。”竇太後沉聲道,“將你母召來,是要她親耳聽一聽,親眼見一見,你做下何等蠢事,又是如何執迷不悟,不知悔改,一錯到底!”


    “太皇太後,陽信知錯。”聽到竇太後的話,陽信終於知道怕了。這一回再無半點假裝,全是真實流露的恐懼。


    “錯在何處?”沒理會欲言又止的王娡,竇太後繼續問道。


    “錯在、錯在……不該給平陽侯用藥。”陽信咬住嘴唇,艱難道,“太皇太後,陽信實在沒有辦法!”


    “實在無法?”竇太後猛地拍在幾上,怒聲道,“你可還記得自己的身份,你是長公主,天子長姊!”


    陽信垂首不語,雙手顫抖得更厲害,既愧且羞,更藏著幾分惱怒。


    王娡看著長女,如非身在長樂宮,必然將她拉過來,用力點在她的額前。


    到底長沒長腦子,竟做下如此蠢事!


    做了能遮掩且罷,非但沒能瞞住,反而被長樂宮知道,這是嫌日子過得太好,太順遂?!


    “你錯的不僅於此,繼續想。”竇太後收斂怒火,繼續道,“想不出來就繼續在殿前跪著。讓你母陪著你,直到你清楚自己錯在哪裏。”


    陳嬌眼底閃過一絲驚訝,掃一眼臉色瞬間變化又很快隱去的王太後,眉心微蹙,猜測竇太後的用意。


    王娡好歹是太後之尊,此舉既是懲罰陽信,也是在罰她。


    等到今日之後,王太後在宮內的威望或許又要被削弱一截。是單純被陽信牽連,還是說,私底下又有動作,被太皇太後察覺,借機予以敲打?


    想到這裏,陳嬌眉心蹙得更緊。


    太皇太後悉心教導,若自己粗心大意,出現不該有的疏忽,實是萬分不應該。


    “太皇太後,事情是陽信所為,同母後無幹。”陽信倏地抬頭,直視竇太後,爭辯道,“陽信同平陽侯如何,想必太皇太後也知曉。陽信不想再這樣下去!”


    “不想就下藥,要-毒-死-你的丈夫?”竇太後冷聲道。


    陽信愣在當場。


    “太皇太後,我沒有,我豈會做這等事!”


    “沒有?”竇太後垂下眼簾,遮住灰白的眸子,“你可知這藥的方子?“


    陽信低聲應是。


    “不,你不知道。”竇太後搖頭道,“如你真如表麵聰明,就該知曉有些人的東西不能要。”


    陽信猛然抬起頭,嘴唇顫抖道:“太皇太後……”


    “我今日召你來,你以為單是為這藥?”竇太後一字一句,字字句句都像是重錘敲在陽信心頭,“淮南王有異心,淮南王女留在長安,多少人避之唯恐不及。遠的不提,如你舅父蓋侯,淮南王女屢次上門拜訪,他可曾有一次親見?”


    “你人在宮外,本該看得清楚,卻仍是收下淮南王女重禮。更從她處得藥,查也不查,豈非愚蠢之極。”


    被竇太後一言點醒,陽信額前冒出冷汗。


    “我不知道,如果知道,我絕不會……”


    “當真不會?”竇太後打斷陽信的辯解。


    “當真不會!”陽信斬釘截鐵。


    殿內陷入短暫寂靜,片刻後,竇太後態度稍有緩和:“如你真正知錯,回府之後,立即送還淮安王女相贈的金玉絹帛,今後莫再同她來往。撇開左道之心,行事前三省於己。如再犯錯事,絕不會如今日揭過。”


    “諾!”


    陽信俯身在地,王娡始終沒能-插-言,也沒有為女兒求情。


    事情牽扯到劉陵,她心中警覺,對陽信公主實在是恨鐵不成鋼。之前明明提醒過,怎麽偏要犯渾?和劉陵牽扯不清,還要用她給的藥!


    當真如太皇太後所言,越活越回去,做事之前想都不想,年少時的機靈都到哪裏去了?


    陽信老實認錯,竇太後沒有嚴厲懲戒,更嚴令消息不許外傳,明擺著要將事情壓下,保全陽信的顏麵。


    不過作為懲罰,陽信要禁足府內三月,正好修身養性,避開劉陵。


    離開長樂宮後,陽信沒能馬上回侯府,而是被王娡帶到寢宮,殿門關閉,手指直接戳在她的額前。


    “我是如何教你?你怎會做下這等蠢事!”


    “阿母,我知錯了。”陽信到底氣短,加上王娡手上並沒多用力,沒有躲閃,硬是挨了幾下。


    “知錯就要改。”見陽信如此,王娡氣消大半,將陽信拉到屏風前,沉聲道,“詳述淮南王女言行,一字不許漏。”


    “諾。”


    接下來的小半個時辰,陽信回憶劉陵過府時的言行,盡道於王娡。


    “你說用藥之事是她先提?”王娡沉聲道。


    “確是。”陽信仔細回想,的確是劉陵在話中暗示,三番五次提及,她才會生出心思。


    “她所謂的相助,究竟是助什麽?”


    “未曾詳說。”陽信皺眉道, “倒是她常打聽四營校尉,或同其有關。”


    王娡已經沒力氣發怒。


    四營是天子親兵,校尉俱為天子心腹,劉陵打聽他們,打的是什麽主意?總不會是看上哪個,想嫁?


    簡直笑話!


    劉陵這般利用陽信,將她玩弄於股掌之間,分明沒將自己放在眼裏,當她這個太後是死人!


    王娡的確被竇太後壓製,在宮內不得不小心,卻不意味著她當真好惹。陽信被劉陵利用,險些萬劫不複,這口惡氣,她自己沒法出,王娡必然出麵。


    長樂宮之所以高抬輕放,沒有真正懲處陽信,八成也是打著坐山觀虎鬥的主意。


    被利用也好,被人看戲也罷,區區一個淮南王女,當真以為自己智慧無雙,謀略蓋世?


    想明其中關竅,王娡微微眯起雙眼,保養得宜的麵容上,掀起一抹冰冷的笑。


    建元四年,十二月


    諸王陸續啟程返回封國,如長沙王更要提前動身,回到國內調集將兵、籌備軍糧,以配合朝廷大軍南征。


    在劉發動身前,宮內設宴,諸王俱被邀請,劉陵同樣在席。


    讓人沒料到的是,向來行事有章法的淮南王女,竟然宴上失儀,出了大醜。離宮回府時,拉車的馬突然發瘋,在城南橫衝直撞,驚擾諸王駕,險些傷到朝官。


    等健仆拉住韁繩,劉陵撐著撞到的額頭下車,剛要出言賠罪,一名騎僮突然揮鞭,抽在倒地官員的身上,口中大聲嗬斥,就差說一句“好狗不擋路”。


    認出被抽的是誰,劉陵心中咯噔一聲,顧不得許多,大聲道:“住手!”


    哪想騎僮根本未停,又狠-抽兩鞭,方才翻身下馬,跪地橫托馬鞭,請劉陵責罰。


    看著名為請罪,實則卻像是請功的騎僮,劉陵的眼神像淬了毒。如果還不明白自己被人設局算計,她妄稱智慧性狡!


    就在劉陵陷入局中,苦思脫身之計時,未央宮宣室內,一幅巨大的地圖掛在牆上,劉徹站在圖前,趙嘉、魏悅、李當戶、曹時和韓嫣俱站在天子身後。


    “朕同丞相、大將軍議,諸事已妥,下月出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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