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中, 匈奴借藏匿的骨刀劃開綁在身上的繩索, 合力推開柵欄, 準備按計劃搶奪戰馬, 衝破漢軍大營。


    被漢軍押解南行, 幾名匈奴貴種互相掩護,留下僅有本部遊騎能看懂的印記。


    依照他們的估算,王庭近期會派人過陰山,見白羊王和樓煩王的營地被毀, 勢必會一路追蹤,發現漢軍痕跡, 屆時就是他們逃脫的最佳時機。


    事實正如他們所想, 就在三日之前, 天空中有黑鷹掠過, 鷹爪抓有一根鹿骨, 這是本部騎兵就在附近的訊號。


    匈奴人心懷激動, 勉強抑製住,才沒有立刻動手。


    今日午後,黑鷹再一次飛過天空, 幾名貴種確信本部騎兵距離不遠, 夜間動手正能裏應外合。運氣好的話, 還能趁機擊殺漢將, 為白羊王和樓煩王報仇。


    單手覆上麵頰的刀疤,唯一活下來的萬長眼放凶光。


    他永遠不會忘記,為保住三萬勇士, 白羊王和樓煩王舉起短刀,深深紮入胸腔的那一刻。


    “此仇必報!”


    三萬匈奴人一起動手,木製圍欄大片被推倒。


    守衛匆忙發出警報,匈奴人化身凶獸,有的持骨刀衝殺,有的赤手空拳前撲,試圖從漢軍手中搶奪武器。


    營內響起尖銳的哨音,匈奴貴種並不慌亂,分開集合隊伍,不惜代駕搶奪戰馬和兵器,帶領勇士向北衝。


    沿途經過一座座帳篷,匈奴人抄起紮在地上的火把,用力投擲過去。


    焰光熊熊,濃煙衝天而起。


    匈奴人一邊跑一邊放火,既為製造混亂,也為給營外的騎兵發出訊號。很快,第一批匈奴人衝到營地邊緣,餘者緊隨其後,試圖從此處打開缺口。


    成功近在眼前,帶頭衝鋒的匈奴萬長麵帶喜悅,不斷驅策戰馬。


    隻是他高興得太早。


    等他“衝破”漢軍營地,迎接他的不是本部騎兵,而是大片寒光凜冽的箭矢。


    見到列陣的弓箭手,發現成排紮在地麵的鐵箭,匈奴萬長大驚失色。


    此時此刻,發熱的頭腦神奇般冷靜下來,他終於意識到,從衝開圍欄到衝出營盤,過程未免過於順利。漢軍雖有攔截,但同山穀之戰相比,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完全沒有竭盡全力!


    “糟糕,中計了!”


    匈奴萬長反應過來,心知漢軍必定早有防備,說不定從他們留下記號的那天起,就被漢軍看在眼裏。天空中飛過的黑鷹,未必真是遊騎釋放,很可能是被將計就計!


    然而事到如今,他們已無退路。


    詐降的蓋子揭開,漢軍不會給他們活路。


    唯一能保住性命的辦法,就是一不做二不休,斬殺弓箭手,撕開前方防線!


    萬長當機立斷,大聲呼喝,迎著冰冷的箭矢繼續前衝。


    他知道這麽做的代價,也知曉哪怕衝開戰陣,己方的損失也絕對不小。但能活下一部分,總比全都死了要強。


    “衝!”


    萬長帶頭衝鋒,千長和百長緊隨其後。


    搶到戰馬的匈奴作為鋒頭,沒有戰馬的索性步戰,高吼著殺向漢軍弓箭手。


    “將軍有令,匈奴降後又叛,夜亂營地,盡屠,一個不留!”


    公孫敖和趙信各持強弓,站在戰陣兩側。


    馬蹄聲近在咫尺,陣中漢軍無一動搖,弓弦拉滿,目光銳利如刀,鎖定前方目標。


    “放箭!”


    距離近到五十步,控弦聲陡然響起。


    漢軍所用盡為強弓-勁-弩,射程和威力都大得驚人。


    相距五十步,前排采取平射,鐵矢橫成長篦,輕易削平敵人鋒頭。後排傾斜仰射,數千箭矢聚成黑虹,呼嘯著劃過夜空,狠狠鑿進匈奴之中。


    列陣的五千弓箭手是從各營精選,能在極短的時間內完成速射,給密集衝鋒的敵人造成最大打擊。


    匈奴萬長僥幸避開第一波箭雨,到底沒能躲開第二輪齊射。


    強勁的鐵矢-刺-穿肩膀,力道大得使他從馬背倒飛出去。萬長仰麵摔落在地,尾椎處傳來一陣劇痛,整個下半身失去知覺。


    他想要站起身,想要繼續帶領勇士衝鋒,可惜力不從心,隻能看著又一輪箭矢當頭飛落,被三枚鐵箭釘在地上,再也動彈不得。


    “分開!”


    匈奴萬長死後,千長和百長代替指揮。闖不過前方的箭陣,索性分兵,試著從兩側繞過去。


    漢軍料定先機,豈會給他們脫身的機會。


    在匈奴人分兵的同時,數條綁有鐵片的鎖鏈憑空出現,橫在戰陣兩側。漢軍的號角聲在身後響起,千長回頭望去,臉色瞬間大變。


    逃出圍欄的三萬匈奴,此刻全部擁擠在此處,漢軍從三麵驅趕,不斷壓縮他們的空間。等匈奴人反應過來,已被漢軍四麵包圍。


    前方是闖不過去的箭雨,左右是橫亙的繩索和刀盾手,身後是不斷迫近的步卒和騎兵。


    匈奴人驚恐發現,身後的漢軍扛出長過十米的槍矛,無論橫掃還是前刺,每次都能掀起一片血雨。這樣的長兵本是用來-狙-擊-戰車戰馬,如今被用來清掃兵卒,威力可想而知。


    “殺!”


    匈奴人陷入絕境,有人想要故技重施再次投降,漢軍卻根本不給他們這個機會。


    魏悅和趙嘉驅策戰馬,手握長刀,各率一支騎兵在外圍奔馳,斬殺僥幸衝出包圍的匈奴。


    “一個不留!”


    甩掉刀上血痕,趙嘉俯視倒在地上的匈奴貴種,觸及對方不甘的目光,動作沒有絲毫停頓,單手牽引韁繩,戰馬揚起前蹄,落下時,生生踏碎對方胸骨。


    匈奴人陷入絕境,再悍勇也殺不開一條生路。就像被他們殺掠的部落和商隊一樣,淪為待宰的羔羊。


    戰鬥持續到天明,三萬匈奴剩下不到六百人,餘者盡數成為冰冷的屍體。


    兩名匈奴貴種被勇士保護,站在隊伍中,怒視背對晨光的黑甲漢將,怒聲道:“你們早就想要斬盡殺絕!”


    趙嘉挑了下眉,看向不遠處的匈奴人,嘴角掀起一抹冷笑。


    古有言,殺俘不祥。


    雖說領兵出征的幾人都不怎麽在乎,但該注意的也得注意。


    既然綁著不好動手,索性鬆綁,換成俘虜降後又叛,動手圍-剿就變得理所當然。


    早在匈奴貴種獻上首級時,看到他們臉上的刀痕,趙嘉、魏悅和李當戶就知道,他們絕非真心歸降。


    匈奴的傳統,割麵祭死者,尤敬上位者。


    匈奴貴種口口聲聲說,他們殺死白羊王和樓煩王,獻上兩人首級,希望能歸降漢朝,卻又依照傳統割麵祭祀,表示對死者的敬意,豈非過於矛盾。


    傷口的確能以戰時受創遮掩,但幾人都傷在臉上,還是恰好兩刀?自己掩耳盜鈴就罷了,以為漢軍全都是傻子,不知曉匈奴傳統?


    斷定匈奴人詐降後,幾名將校就做出決定,這些戰俘一個不留,在返回途中直接動手。不料想,對方給他們帶來意外之喜,讓全軍南歸之前,還能再得一份戰功。


    縱容匈奴奔出營地,四處放火,為的不隻是讓他們鬆懈,更為吸引一直沒露麵的匈奴騎兵,設下雙重埋伏,將其一舉擒下。


    “斬草除根方能掃除後患。如非天寒地凍,何須耗費力氣,效秦將坑殺,築土石其上,更能威懾宵小。”


    魏悅策馬行至趙嘉身側,說話時語氣平和,神情間未見半分凶戾,卻分外令人膽寒。不提被包圍的匈奴,連李當戶都下意識打馬向左,離開這個“危險源”。


    “殺。”


    接下來的一切再無懸念,漢軍為節省時間,直接以箭雨覆蓋,數百匈奴盡被紮成刺蝟,無一逃出生天。


    距營地數裏外,曹時、韓嫣和公孫賀率萬名漢騎,銜尾追殺數千匈奴。


    漢騎躍馬彎弓,箭矢挾破風聲襲至,不斷有匈奴跌落馬背,被追襲的戰馬踏成肉泥。


    昨夜戰俘衝營,這支匈奴騎兵本打算接應,結果計劃未成,反而一腳踩進漢軍埋伏,廝殺中損失千餘人,才堪堪撕開包圍圈。


    饒是如此,也不代表就此安全。


    漢軍鐵了心要斬獲戰功,對匈奴窮追不舍。


    一路追殺過來,匈奴又死傷近千人。雖說漢騎也有傷亡,但比起匈奴的損失,近乎是微乎其微。


    “手-弩!”


    雙方的距離不斷拉近,箭壺中鐵矢耗盡,曹時韓嫣先後下令,調集全部佩-手-弩的騎兵,盡可能擊殺更多敵人。


    就在這時,地平線處湧現大片黑影,很快蔓延成線。


    緊接著,蒼涼的號角聲響徹大地。


    “是右賢王!”


    認出來者的旗幟,匈奴騎兵大喜過望,不斷打馬飛馳,試圖甩開身後的漢軍。


    漢軍絲毫沒有減速,硬是頂著匈奴大軍的壓力,擊空-弩-矢,方才吹響號角,全體調轉馬頭,向南疾馳而去。


    右賢王騎在馬上,目送漢軍遠走,並未下令追擊。


    “大王,為何不追?”大當戶麵露不解。


    右賢王搖搖頭,無意解釋。


    待僅剩三千的騎兵狼狽逃回,問清陰山南麓究竟發生過什麽,以及漢軍從何而來,右賢王神情更顯嚴峻,下令全軍返回駐地,同時派出一支騎兵,快馬加鞭趕往蘢城,向軍臣單於上稟此事。


    曹時等人返回營地,帶回右賢王出兵的消息。眾人商議之後,決定盡快動身返回邊郡。


    戰略目標已經達成,陰山南麓再無匈奴。


    朝廷很快就會下旨在河套設郡,不日將有官員駐軍抵達。


    大軍冒險-挺-進草原,頂風冒雪,經曆惡戰,此時不宜同右賢王正麵交鋒。


    “來日方長。”


    匈奴雄霸草原數十年,本部別部加起來,控弦之士近百萬。


    按照長安製定的戰略,取削弱之策,不停給匈奴割肉放血,削減本部實力,動搖草原人心。等到火候差不多,再集結大軍和蘢城正麵剛。


    縱然不能畢其功於一役,也能將匈奴徹底打散,逐個進行殲滅。


    “出發!”


    清掃過戰場,漢軍迅速集結,躍身上馬,向雲中方向飛馳而去。


    長安城內,劉非和劉發同日被天子召見,得知劉徹要徙民固土,後者大喜過望,前者卻是有苦說不出。


    早在入冬之前,劉發就從南越收到一批稻穀和柘,嚐到不少甜頭,對將百越之地納入版圖很是積極。


    劉非因舉良策有功,得賞百越地,尚來不及高興,就被挖去數千國民。偏偏劉徹做得無可指摘,劉發更為天子站台,隻能打落牙齒和血吞,接受這個安排。


    待離開宣室,劉發見劉非氣不順,沒有討嫌多言,僅自袖中取出一張絹布,當麵遞了過去。


    “這是何物?”


    “王兄看過即知。”


    留下這句話,劉發告辭離開。


    劉非展開絹布,看到其中記載的內容,雙眼越睜越大,呼吸都變得急促。抬頭見劉發將要走遠,迅速將絹布收好,邁開大步追了上去。


    “王弟,且慢行一步!”


    劉發早有預料,笑嗬嗬轉身,在原地等著劉非。


    對於劉非的表現,他絲毫不覺得奇怪。畢竟柘糖市出後,看到搬進庫內的絹帛珍寶,他的反應也沒好到哪裏。


    照他來看,天子遷走數千江都國百姓,補償給劉非一塊百越土地,劉非根本不吃虧,反而賺大了。


    說句大不敬的話,他們都是劉徹的親兄弟,彼此沒什麽深仇大恨,何必學淮南王叔,自己給自己找不痛快。


    劉徹登基以來,展現出的氣度不亞於先帝,隨著年歲增長,必當更有作為。


    最典型的例子,前臨江王劉榮,他們的長兄,這位曾是太子,要是沒被廢,現在早已經坐上皇位。劉徹對他尚能優容,遑論其他兄弟。


    既然如此,就當擺正自己的立場。


    若說劉發之前還會有些想法,經過大軍南征,看到天子給予的利益,類似的心思早被掃進角落,徹底碾得粉碎。


    劉非和劉發一同離開,劉徹得宦者稟報,僅是笑了笑,並未多言。


    翌日,劉徹在朝會下旨,將封地徙民之事落於實處。


    劉非和劉發領旨之後,劉徹當朝下達招賢令,並令各郡國舉孝廉入長安,由天子親策。


    也就是說,地方有舉薦賢才的任務,而政策剛剛實行,難免有所缺漏,如有人自認有才幹,不需郡國舉薦,可以自行前來長安。


    “設五經博士,修百家經義。”


    朝廷的招賢令下達,不隻道、儒、法等大家躍躍欲試,連墨家、農家、醫家等也紛紛應召。不少大賢被請出隱居處,攜弟子同入長安。


    看過送上的奏疏,劉徹先是一陣欣喜,隨後莫名冒出一個念頭:他是不是該專門派人走訪深山老林,多找幾遍,或許又能找出不少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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