鍋裏的水燒開沒多久,吉勒摩、阿麗迪亞和安吉爾總算遲遲歸來。原來臨近篝火節,磨麵粉的人比平時多了很多,排隊都排了很久。


    安吉爾把一個大紙包放在廚房的桌上,道:“呐,杜蒼,你要的硫磺粉。問你用來幹什麽,你居然不告訴我。”


    “過幾天再告訴你不行?”,杜蒼往灶膛裏塞了兩根細木柴,道:“吉勒摩,羅馬利克有沒有說和你什麽?”


    “沒有,我上樓了”,院子裏吉勒摩單手一甩,大半袋麵粉被他輕鬆扛上肩膀。安吉爾向杜蒼使了個眼色,也提起一小袋麵粉上樓了。她的意思是,該說的說,該瞞的瞞,別露餡。


    “小夥子們在營地裏整天見麵,回到村子也嘰嘰咕咕的”,阿麗迪亞掀開鍋蓋,笑著說,“剛才我們還碰到斯帕萊特的幾個騎士呢,不過被安吉爾嚇跑了。他們來找過吉勒摩嗎?”


    大團水汽騰騰升起,杜蒼用燒火棍捅了捅灶膛,“對啊,我說吉勒摩不在。然後我和他們聊了聊人生,談了談理想,立足現在,回望過去,展望將來。”


    “你們相談甚歡?”


    “何止,簡直相見恨晚”,杜蒼頓了一頓,道:“於力岩也來過。”


    阿麗迪亞纖細的手臂稍稍停頓了一下,然後繼續伸向湯鍋旁邊的勺子,“他來幹什麽?”


    燒火棍的末端燃了起來,杜蒼一口氣把火苗吹熄,青煙繚繞,“他想邀請我們參加伊洛家族的篝火晚會。”


    “不去,我們和鄰居一起也很熱鬧。”


    “他還說,他的生日晚會上,很多年沒有你的身影了。”


    阿麗迪亞搖了搖頭,嘴角的笑意不知是勉強還是無奈,“於力岩不會說這種話,他從來不懂得委婉,總是向人發號施令。”


    杜蒼哦了一聲,道:“對,還是你了解他。他的話硬邦邦的,我隻貞在不改變原意的基礎上用了一點修辭手法。”


    “說實話,你沒有和他吵起來?”


    ‘當然沒有,我隻是直接和他打起來而已’,杜蒼一臉認真地回答:“沒有,難道我是那種一言不合就吵架的人嗎?”


    “於力岩沒有說其他?”阿麗迪亞半信半疑地問。


    杜蒼回答得非常幹脆:“這個真沒有。”


    “真的?”


    “真的。”


    開水翻騰、水泡自水下湧上水麵,然後破裂的“咕嚕咕嚕”聲細小地響著。一直躲在樓梯口偷聽的安吉爾和吉勒摩對望一眼,感覺莫名其妙,卻又不感伸出頭去偷看。


    短暫的沉默過後,他們聽到了阿麗迪亞的聲音,“今晚吃水煮土豆吧。”


    “哦”,那我來削皮”,杜蒼回了一句。


    飯菜煮好、上桌,四個人像往常一樣邊吃邊交流幾句,看起來和平時並沒有什麽不同。晚飯過後,照樣是洗碗、洗澡、晾衣服,冥想、澆花、配藥材,不知不覺,已到深夜。


    遼闊的夜空中,月亮好像一把拉滿的銀弓,灑下無盡的光輝。再過幾天就是農曆的八月十五了,以往的中秋,杜蒼獨自在外,今年的中秋,應該沒那麽寂寞。


    “我告訴你啊,雖然年年中秋張長都打電話叫我去他家吃飯,但我怎麽好意思呢去?不是親不親、見不見外的問題,而是有一種勉強的感覺,你懂不懂?”杜蒼用草叉子叉起一堆幹草,塞進菲德烈的馬槽裏,“我看你是不懂的,吃吧,馬無夜草不肥,使勁地吃。”


    聽到身後的腳步聲,杜蒼轉過頭,發現阿麗迪亞走了出來。月光為她麵容和黑色長裙披上一層銀霜,使她更添幾分淡淡的憂愁。無論裝束如何變化,不論是閑暇還是幹活,她衣服的主色調永遠是黑色,從來沒見過其他。


    阿麗迪亞回頭看了房子一眼,二樓安吉爾和吉勒摩房間的燭光還亮著,“孩子們都在房間裏,杜蒼,你現在可以說了。”


    杜蒼歎了口氣,心裏實在很佩服阿麗迪亞的敏感和小心翼翼,不過誰叫兩兄妹偷聽大人講話的水平那麽低呢?剛才安吉爾居然沒發覺她的鞋子露岀了半隻。


    他觀察著阿麗迪亞的神色,謹慎地斟酌字眼,“於力岩沒有多說什麽,但在我說了一句話,他就不爽地走了。很抱歉,其實是你們的家事,如果能重來,我或許不會多嘴。”


    “你說了什麽?”


    “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是不是有魔法師得罪過你?我猜是與安吉爾的父親有關吧。”


    阿麗迪亞的神情由沉靜轉為緊張,然後舒緩下來,搖頭苦笑,“你說得很對,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任何事情的背後,都有它的原因。”


    她再看了一眼安吉爾和吉勒摩的房間,道:“這背後的原因……我可以告訴你,它不是秘密,但也有它不為人知的一麵。最後,這個秘密孩子們遲早會知道,但請你不要告訴他們,至少不是現在。”


    杜蒼感覺自己正處在一個漩渦的邊緣,是踏前一步,還是抽身而退?‘不,或許,我已經身處漩渦的中心了。’他點了點頭,道:“你說吧。”


    接下來,杜蒼聽到了一件發生在十六年前的事,這件事曾經像一股颶風,橫掃了阿麗迪亞的內心。


    十六年前,年少成名的魔法師約邁·迪洛普求得阿麗迪亞·伊洛芳心,結婚之初,兩人如膠似漆。不料長老會突然發岀魔法征召令,約邁隻好收拾行裝,奔往安第斯山脈,回魔法修道院去。


    情難舍,人難留,一朝分別各西東,重逢那天,等到的卻是如晴天霹靂般的噩耗。


    分別四十一天後的深夜,陰雲慘淡,不見一點星光,整條村子的狗都在叫。


    約邁回來了,誰也不知道他回來,除了阿麗迪亞。他看起來十分憔悴,好像承受著巨大的壓力。然後他告訴妻子,他擅自偷走了《星星秘笈》,現在正在逃亡中。


    阿麗迪亞當時嚇得差點暈過去,她的丈夫犯了天大的罪行。要知道,《星星秘笈》給甘比亞大陸帶來了魔法,是安定世界最珍貴的財富,是魔法修道院的鎮山之寶,上麵還記載著至今無人能解開的魔法咒語,誰也沒有把它據為已有的資格,約邁為什麽要把它偷走呢?


    杜蒼沉聲問:“為什麽呢?”


    阿麗迪亞歎了口氣,道:“我質問約邁,然後約邁拿岀了《星星秘笈》,我便知道了原因。”


    “什麽原因?”


    “危機、恐懼、壓迫、逃離,一股邪惡的強大力量想要染指《星星秘笈》,迫使它選擇約邁,它想遠離魔法修道院。這是《星星秘笈》向約邁發岀的呼救,也是它傳達給我的感覺,它是有生命的。”


    ‘盡管聽起來匪夷所思,但卻並非不可能。真相如何,還是要靠親身查證。’


    杜蒼問道:“然後約邁就逃到了動蕩世界?”


    時光衝刷不去悲傷,阿麗迪亞沉重地點了點頭,“他可以背上一切罵名,忍受一切痛苦,隻要有我的信任,他就能堅持下去。同樣,我對他的信任,讓我堅持至今。”


    “這件事還有誰知道?”


    “《星星秘笈》失竊,所有人都知道;約邁曾與我告別,我和於力岩知道,但他不相信,他以為我瘋了。”


    馬槽已經空了,杜蒼卻沒了喂馬的心情,“安吉爾和吉勒摩卻一直不知道,偷走《星星秘笈》的人是他們的父親。阿麗迪亞,紙終究是包不住火的。”


    阿麗迪亞抬起頭,安吉爾和吉勒摩的房間一片漆黑,他們已經睡了,“我想讓孩子們開開心心地長大,等他們能夠承受時,親口告訴他們真相,連沙邁的名字,我也沒有告訴她們。杜蒼,你要替我保守這個秘密。”


    “他們其實不小了”,褲兜裏傳來一陣短暫的震動,杜蒼起初還以為是幻覺,隨後他反應過來,那是他好久不用的手機。


    站在月光下太久,他隻能眯起雙眼,適應手機屏幕的亮光,隻見屏幕上有一條來自“願望筆記本”的簡短通知:“替阿麗迪亞保守秘密,委托狀態:已接受。”


    “怎麽了?”


    “沒什麽。”


    懷著複雜的心情,阿麗迪亞和杜蒼互道了一聲晚安,兩人都不知道,此時安吉爾蜷縮在床上,嘴巴咬著被角,正用盡全身力氣抑製自己的哭聲。


    【思烏訥佛摁兒】,可以讓聲音通過微風傳播,也可以用來偷聽人說話。


    十六年來在心中建立的形象如紙搭的房屋,毫無征兆地轟然倒塌,安吉爾淚如泉湧,感到自己跌落在無底的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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