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間堆放雜物的小屋,但是東西卻不是很多,隻有一角堆著幾袋稻米,向南的牆麵掛著一幅尋常人家常見的年畫,畫的是“五穀豐登”。


    林雙虎走上前去,將年畫從牆上取下,一個小小的洞龕露了出來。


    沈鏈青霞公之靈位,楊公繼盛之靈位。蕭墨軒略有些吃驚的看著洞龕裏的兩塊靈牌,這兩個人他是知道的,都是因為彈劾嚴黨而招至殺身之禍。


    楊繼盛,容城人,官至兵部員外郎。因彈劾嚴嵩及其同黨仇鸞被誣下獄,備受嚴刑摧殘。後被嚴嵩勾結趙文華誣陷其外通倭寇,於嘉靖三十四年被害,年僅四十歲。被害時京城百姓結巷相送。


    沈鏈,會稽人,嘉靖十七年進士,後為錦衣衛經曆,剛直敢言。因上疏論俺答請貢事,並劾嚴嵩罪狀,廷杖謫佃保安。後又為嵩黨楊順、路楷誣陷其與蔚州白蓮妖人閻浩案有關。嘉靖三十六年,遭斬首棄市。


    “楊公被抓進錦衣衛大牢的時候,我還隻有二十多歲,親眼看著楊公被打的死去活來,全身沒一塊好的地方。身上的肉爛了,便拿著塊碎瓷片,一直刮到骨頭上。那呲呲的聲音,雖然已經過了有二十年,今天想著都還揪心。”林雙虎咬了咬牙關,又將年畫緩緩掛上。


    “沈公是嘉靖三十一年進的錦衣衛,便是在下的上司,對在下和這幫兄弟沒少照應。嘉靖三十三年,拙荊病故的時候,在下在京城舉目無親,也是沈公領著弟兄們幫著操持。”林雙虎嗚咽了一下,喉嚨裏似乎被什麽東西堵住了。


    “在下當了這個小官,半個烏紗帽翅也沒長,更不知道什麽嚴黨的對錯。”林雙虎的眼裏滲出幾點淚光,“但是在下相信,沈公是對的。楊公那樣的忠義之士,也斷不會小人作謗。”


    蕭墨軒默然了,他的心靈在這一刻被震撼了。他從林雙虎的淚光中,看到了一樣東西。


    良知!即使是錦衣衛,也會有良知。


    他決定相信林雙虎一次,興許是有點莽撞,可是他更想知道這件事情背後到底隱藏著什麽,又是什麽能讓林雙虎甘冒這麽大的風險帶他進詔獄。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決定去探一探這傳說中的“詔獄”。


    “今個晚上是在下領著弟兄值夜,公子正好可以進去。”林雙虎抹了把臉,向臥室走去,出來的時候,手裏托著一套“番子”的衣服。尖帽,白皮靴,褐色飛魚服,小絛,一應俱全。


    “你如何知道這事我幹得?”蕭墨軒並不急著馬上換上衣服。


    “在下相信蕭公子可以做到。”林雙虎嘴角又泛上了一絲笑意。


    “你知道我姓蕭?”蕭墨軒心裏吃了一驚,看來自己是小看了麵前這個人了。


    “蕭公子莫要忘了在下是錦衣衛的人。”林雙虎拿起那套衣服,遞到了蕭墨軒的麵前。


    雖然他這話並無惡意,蕭墨軒仍是禁不住全身打了個冷戰。不親身體驗,是無法知道錦衣衛的厲害的。


    國子監,彝倫堂。


    高拱和張居正正在翻看著監生們的考卷。


    “咦。”高拱從案起一份考卷仔細的看著,這份考卷也許是這一堆考卷中字數最少的,隻有四張紙,但是卻顯得更加不同。


    “叔大,你看看這份。”高拱把這份考卷遞給了張居正。


    “木秀於林,雖遭風侵仍堅其心;行高於人,雖受人非仍立其誌。”張居正接過考卷,小聲讀著。


    這大半個時辰以來,他看見的考卷無一不是從“木秀於林,風必摧之;行高於人,人必非之”來破題,所以讀到這份,頓時感覺耳目一新。


    “他自有力可震天,我便明月照大江;他自有力可撼地,我仍清風撫山岡。好,寫的好啊。”張居正也不禁大聲叫好。


    “隻是和聖人說的有幾分相悖,卻不知該不該給優等。”高拱也略有些可惜的搖了搖頭。


    “嗬嗬,我倒覺得此文和聖人之意並未相悖,不但可得優等,更可評為第一。”張居正微微一笑。


    “哦,叔大不妨說來聽聽。”高拱也看著張居正笑了笑。


    “聖人講求修身養性,此文雖然看似另類,其實字裏行間,講的也都是修身之道。寥寥幾張紙,更有幾分不懼世俗,以身作則之意。此等文章不得優等,那這些豈不和廢紙一般。”張居正指了指身邊的那一堆隨便抽一份都起碼十張八張的考卷。


    其實張居正還有一點沒說,那就是這篇文章裏麵,透出了一股“人存良知,知行合一”的味道,通觀全卷,更有一種豁然世達的感覺。而這一切,正符合另一位“聖人”的學說,那就是王陽明的“心學”。


    更巧的是,眼下朝中最大的“心學學者”,正是張居正的老師,當朝內閣次輔徐階。


    “經叔大這麽一點,我倒也豁然開朗了。”高拱哈哈一笑,他雖然不算是“心學”一派,但是也曾對“心學”有過一些涉獵,內心裏也對這些理論頗為讚同。在把考卷給張居正看之前,他就已經想到了這一點。


    “原來是子謙,我說這裏還有誰作得出如此的文章。”張居正翻到了最後,看清了蕭墨軒的大名。


    “哦,是子謙。”高拱也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從張居正手中接回過考卷,鄭重的放到了麵前。


    錦衣衛北鎮撫司大牢,詔獄。


    每往裏麵走一步,蕭墨軒就感覺自己的心沉了一分。沉甸甸的,壓得自己幾乎要透不過氣來。隻是緊緊跟在林雙虎的身後。


    林雙虎一左一右抱著兩個酒壇子,腰間的褡褳上還掛著幾包鹵牛肉,烤雞什麽的走在前頭。


    沉重的木門“嘩啦啦”的打了開來,一股帶著些黴味和血腥之氣的空氣撲麵而來,讓蕭墨軒不禁皺了皺鼻翼。


    又過了一道木門,便看見幾個番子圍坐在一張桌前,聽見有人進來,一起轉過頭來。


    “林檔頭來了。”幾個番子大聲招呼著,又望見了林雙虎背後的蕭墨軒。


    “這位是誰,麵生的緊。”下午和蕭墨軒說話的瘦高個好奇的問道。大牢裏這時並未在提審犯人,所以隻在牆角點了兩盞小油燈。昏黃的燈光下,蕭墨軒又換了衣服,瘦高個隻覺得來人麵生,並未認了出來。


    “指揮使衙門的兄弟,來這轉了看看。”林雙虎滿不在乎的回道,順手把手裏提著的酒肉重重地丟在了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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