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墨軒本來是坐轎子來的,隻因這回寧蘇兒換回了裙裝,再乘馬也有些不便,又多了個李杭兒,便把轎子給她們倆坐了。自己騎著馬,走在了一邊。


    “妹妹,你是想隨我們回京,還是要去金華叔父家裏?”蘇兒見杭兒始終有些愁眉不展,便逗著她說話。又因自個長杭兒一歲,便喚了妹妹。


    “無論去哪,都隻是寄人籬下罷了。”杭兒的聲音壓得很低。


    “妹妹這話卻是差的緊,卻把我們當外人呢。”寧蘇兒嘟起小粉嘴,搖了搖頭,“若是妹妹不嫌棄,隨姐姐回京城便是。平日裏多個閑嗑的人,也可以幫著打理下家裏家外的事情。”


    “倒是多謝姐姐好意了。”杭兒眼下孑然一身,自覺去哪都是無所謂,相比較起來,還更願意繼續呆在蘇兒身邊,“蒙姐姐和蕭兄長收留,隻做個侍奉的丫頭,便是足了。”


    “那最是好了。”蘇兒聽杭兒這麽一說,也是開心,“侍奉丫頭斷是輪不著你做的,這次回去之後,怕是家裏也事件漸多,妹妹若是能幫著管下,才是最好。”


    “妹妹可會算帳?”寧蘇兒又轉頭問道。她一直想在京城裏開幾家商號,若是李杭兒會算帳,便是更好。算帳是個精細活,常常要在湊在一起核到老晚,自己又是個女兒家,雖然顯得灑脫,可總和一群大男人在一起,總有些不便。


    “這自然是會的。”杭兒臉上露出一絲笑來,從昨個晚上開始,還是第一次看見她笑,“姐姐沒聽說過,這浙中的百姓,隻耕田的農夫也懂個‘四柱結算’?”


    “哦……”寧蘇兒也被李杭兒逗的笑了起來,“那便這樣說定了,回頭去了杭州,你修一封書去給你叔父,讓他把你家的田地財產什麽的接管過去,免得便宜了外人。隔個幾年,也好抽一份租子。”


    寧蘇兒這時候還沒忘記幫李杭兒算帳。


    “妹妹家裏哪還有財產。”李杭兒聽了這話,又低下頭去,“前幾年原倒還有幾畝薄田,隻是我們那村莊,隻靠著江水太近,三年便有一年受淹。逐年來已是變賣了大半,隻剩下一畝半,幸好爹爹懂些泥瓦匠的手藝,才不致太過窘迫。今年又遇水災,縣裏卻斷了糧,爹爹無奈,隻好把剩下的一畝半也給賣了,換來的稻穀,昨個夜裏也被燒了個精光。”


    蕭墨軒正騎馬走在轎子旁邊,聽杭兒提起斷糧的事情,也是不禁耳根一熱。雖然浙江斷糧的事情不是自己的責任,但是自己在揚州的時候卻礙於情麵,沒堅持盡早來浙江,便頗有了些“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的味道。


    “這倒是可惜了,那些倭寇著實可惡,搶掠一番也就算了,還非要一把火把近十石稻穀也給燒了,那可是一家人好幾年的口糧。”寧蘇兒聽了杭兒的話,也不禁憤慨起來。


    “哪有這許多,隻二三石稻穀罷了。”杭兒微歎一口氣。


    “我早就打聽過,浙江的田和蘄州價差不多,即使在災年,也起碼五六石稻穀一畝,為何一畝半隻換了二三石?”寧蘇兒有些驚愕。


    “縣裏的何員外,隻出到二石稻穀一畝,斷糧的時候,這整個縣裏,也隻有他家裏有糧。”杭兒輕輕咬了下嘴唇,緩緩說道。


    “二石?”轎子裏外的蕭墨軒和寧蘇兒同時叫出聲來。


    “你們縣裏存糧不足,不賑災也就算了。”蕭墨軒顧忌著胡宗憲,也不想在存糧的問題上多糾纏下去,“竟然放任這等豪強乘機兼並田地?”


    李杭兒見蕭墨軒罵出聲來,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麽,卻又沒開了口。


    “你們那縣令,便是叫梁之興的罷?待我稍後去問他一問。”蕭墨軒憤憤不平。


    “何員外來買地的時候,縣老爺也是跟著來的呢。”李杭兒見蕭墨軒確實是憤怒的樣子,遲疑著開了口,“說是官倉裏也沒了糧,若不賣地,隻能等著餓死。”


    “堂堂一縣長官,也陪著他來買地,還說那種話?”蕭墨軒覺得有點不可思議,“這個叫梁之興的,良知在哪裏?德行又在哪裏?”


    “何員外家可是有在省裏做大官的人呢。”杭兒輕輕咬了下嘴唇。


    “省裏?大官?難道是何茂才?”蕭墨軒立刻想起來之前,譚綸對他說過的話。


    “那是衙門裏大人的事情,我們這些尋常的百姓也是不甚清楚。”杭兒隻是搖頭。


    杭州巡撫衙門。


    剛寫好的捷報上,裹上了大紅的皮子,紅的像一團火。


    “臣浙江巡撫鄭必昌謹奏:


    吾皇德披天下,仁治五洲。今有欽差賑災副使蕭墨軒,負聖恩賑撫江南,披肝瀝膽,嘔心瀝血,浙江百姓無不俱感。


    本月六月十一,有倭寇犯富陽,殺我百姓,壞我廨舍,行滔天之惡,結決海之罪。


    所幸欽命賑災副使蕭墨軒,其時撫民於富陽。因感聖上之德,百姓之禍,親率護衛府兵百人,與倭寇戰於江濱,斬首百餘,擒獲數十,而無一自傷。


    …………”


    整個奏折裏,略去了戚繼光,略去了譚綸。至於到底斬首多少,死了的倭寇都已經埋了,誰還會去挖開來數?


    “這一份捷報,皇上看了必定是龍心大悅。”何茂才拍了拍放在案幾上的奏折,卻又生了幾分無奈。弄到最後,還得幫這小子請功才能把他弄走,“隻是羅大人那裏,也需得盡快告知小閣老才是。”


    “這個自然知道。”羅龍文點了點頭,“給小閣老的信,我已是修好了,與這份捷報一共送往京城。”


    “我們這上奏折的事兒,是否該和胡宗憲商量下?”鄭必昌剛要拿起大印蓋在火漆上,又停住了手,“若是他也上份戰報,豈不穿了幫?若細論起來,這捷報也該是他上才對。”


    “這……”何茂才臉上也是一緊,折騰了這麽半天,居然把那麽一個人給忘記了。


    “唉。”羅龍文歎一口氣,站起身來,“奏折和信箋仍舊照發,稍後我便去見一次胡宗憲,閣老畢竟有恩於他,況且到了杭州以後,我倒還沒見過他。”


    浙直總督行轅。


    “羅大人。”胡宗憲領著幾名軍士,迎出轅門之外。


    “在下來了杭州也有七八日了,倒還是第一次見到胡部堂。”羅龍文略拱了幾下手。


    “哦,近來倭寇頻頻現身,也是脫不開身去探視,怠慢,怠慢。”胡宗憲苦笑一聲,搖了搖頭,“也想著羅大人要先忙著賑災的事情,那些事又都歸巡撫衙門和布政使司管著,我總督衙門卻是牽不上,便隻想著稍等幾日。”


    “胡部堂的官兒越做越大,又蒙聖恩,掛了南京兵部尚書的銜,在下又怎敢勞煩胡部堂動身。該是在下來拜見才是。”羅龍文跟著胡宗憲往裏麵走,邊說道,“蕭欽差不也是自己前來拜見的嘛。也幸虧部堂還在杭州,若是去了南京的總督衙門裏頭,怕是連麵都見不著。”


    “蕭欽差?”胡宗憲聽著羅龍文似乎話中似乎有刺,回過身來看了看,讓過座位,請羅龍文坐下,“他卻是我請過來的。”


    “哦?”羅龍文見胡宗憲話並不隱晦,倒有幾分詫異,“胡部堂和那蕭墨軒倒有什麽淵源?”


    “並無淵源。”胡宗憲讓奉茶過來的雜役把茶杯放下就先行退下,“在下隻是覺得不能負了閣老的知遇之恩。”


    “這事兒怎麽又扯到閣老身上了?”羅龍文心裏疑問更盛,蕭墨軒是裕王的人,怎生他見蕭墨軒倒成了報答嚴閣老了。


    “以糧抵稅的事兒雖然是鄭必昌和何茂才做的,法子卻是我想的。”胡宗憲招手請羅龍文用茶,“我斷不能為這事兒,讓閣老身上沾了汙水。”


    “那部堂見蕭墨軒又為何事?”羅龍文端著茶杯的手停在了半空。


    “自然是據實相告。”胡宗憲的臉色似乎有些疲憊,“裕王和徐階派他來的目的我又豈不知道,他們在上麵鬥,浙江就成了他們手裏的刀,隻是這刀卻不該往閣老身上丟,要挨也該是我來頂。”


    “這麽說,這浙江的帳,蕭墨軒早就知道了?”羅龍文手上一抖,茶水濺到了手上都還不自覺。


    “嗯。”胡宗憲點了點頭,“大明是皇上的大明,以後也是裕王爺的大明,而百姓是國之根本。身為裕王近臣的他,想是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


    “唉。”羅龍文狠狠的在大腿上捶了一下,恨不得再給自己一個大耳光,順便把鄭必昌和何茂才踹上兩腳。


    蕭墨軒知道這浙江的真相都已經有六七日了,京裏京外卻沒有任何動靜,明擺著是想放過這一馬了。自己這幾個人卻還折騰出那麽大一個紕漏,反倒是弄巧成拙了。更讓他鬱悶的是,鄭必昌已經按自己的吩咐發出了捷報,過了這半天,追都已經已經追不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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