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宮,側殿。


    一方朱紅色的木盤上,灑上了一層細沙。一支一指粗細,一尺長短的木筆,由一條金鏈懸著,掛在木架上。木架和木筆上,都篆刻著一些古怪的符文。


    一顆豆大的燈光,在偌大的側殿裏,忽明忽暗的閃著,顯得有幾分詭異。“扶”的時候,須得避光,避鬧,於清淨,幽暗處為佳。


    嘉靖站在正殿裏的案桌邊,取過一張黃紙,在筆上蘸飽了朱砂,在黃紙上寫了幾筆,等略幹了些,又立刻封了起來。交由一邊服侍著的中人,讓他們送去給藍道行。


    中人托著封好的籙紙,鄭重的移到側殿,走到藍道行身邊,略欠了下身,把手微微伸出。藍道行也連忙伸手去接,等兩邊略靠近了些,中人嘴唇微微動了幾下。


    “天下緣何不盡平。”中人的話,隻有短短的幾個字,聲音又極小,隻有他自己和藍道行兩人才能聽見。


    藍道行把話聽在耳裏,也不作聲,隻是取了籙紙就向神壇邊走去。走到案桌邊,也拿過一張黃紙,在上麵畫上幾圈符咒。


    嘉靖寫的籙紙和藍道行剛畫好的符籙,一起在蠟燭上點燃了,投到了神壇前的青花瓷盆裏。


    透過燃燒所產生的熱浪,案桌上的朱盤和木架,仿佛也在不停的閃動著。


    藍道行的手,搭到了木架上,口中念念有詞。開始念的聲音微如蚊,漸漸的越來越高。隨著聲音的不斷增高,藍道行的身體也像抽了風似的開始抖動起來。手裏的木架,也隨著藍道行身體的抖動,在沙盤上緩緩的移動著。


    “呼……”當木筆最後停下的那一刻,藍道行的身體也像虛脫一樣突然軟了下來,整個額頭上也滲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


    一邊的徒弟,連忙上前扶住藍道行,轉到了沙盤前,探頭向裏麵看著。


    沙盤裏留下的字雖然有些淩亂,但是也可以清楚的分辨出來:奸臣當道賢臣不用。


    一邊的中人,立刻將這句話記在一張黃紙上,轉回正殿,交給嘉靖帝。


    嘉靖帝見神仙大人的回答來了,迫不及待的接了過來,展開來看。


    看著看著,嘉靖的眉頭也不禁緊緊的鎖了起來。


    適才他寫的那張籙紙,所問的便是:既然火德大盛,緣何天下不盡平。


    而眼下神仙大人回答的這段話,似乎也正是回答了自己的問題。


    嘉靖帝又一次提起筆來,這一回問的卻是:奸臣何人?賢者何人?


    不一會,神仙大人的第二次回答也送了過來:奸臣如嚴嵩,賢者如徐蕭。


    這一回,嘉靖把那張黃紙拿在手裏,眉頭鎖得更緊。沉默了半晌,才有些猶豫似的寫下了第三張籙紙:


    留待皇帝聖裁!


    “神仙大人”的回答,顯然是給嘉靖留了幾分麵子。


    看著這一份回答,嘉靖站起身來,在玉熙宮裏緩緩度著步,仔細的思量著。


    黃河峽穀。


    辛愛和老都把護著昏迷中的俺答,拚死衝出了黃河峽穀。


    三萬多韃靼精銳鐵騎,損失過半,僅僅剩下一萬多人。從關內劫掠來的財物,也丟失大半。


    “俺答,俺答。”辛愛把俺答平放在地上,用力的掐著人中和虎口。老都把則擰開水袋,把水輕輕的灑在俺答的臉上。


    “唔……”忙了半天,俺答終於微微睜開了眼睛,無力的看了看四周。


    呼嘯的北風,從身邊一陣陣吹過。搖動的枯草,像是埋伏在附近的士兵,讓人有一種心神不寧的感覺。


    “這……這是哪?”俺答望了一陣,又虛弱的閉上了眼睛。


    “俺答,我們還活著。”辛愛從馬背上取出皮裘,幫俺答墊在身下。


    “還有多少人活著?”俺答的聲音依舊有幾分有氣無力,仿佛隨時都會消失一般。


    “折了一半。”老都把握緊了拳頭,緊緊的按在草地上。


    “黃台吉呢?”俺答突然又睜開了眼睛,向四處尋找著。


    “黃台吉?”經俺答這麽一說,老都把和辛愛這才想起來,自打衝出了黃河峽穀,就沒看見過黃台吉,心裏頓時不禁繃了一下。


    “黃台吉先回板升了。”辛愛舔了下嘴唇,開口說道。這個時候,俺答一時之間,再也不能受刺激了。


    “先回去了?”俺答有些將信將疑的看著老都把。


    “嗯,是先回去了。”老都把立刻明白了辛愛的意思,“板升那裏眼下沒個頭人照料,怕生出變故來。”


    “哦,回去就好。”俺答微微點了點頭,又閉上了眼睛。


    淩厲的寒


    舊在不停的吹著。滿身血汙的騎士們,三三兩兩的i麵。從包裹裏取出生硬的窩頭,就著冰冷的水啃著。


    鄂爾多斯和永謝布的騎士們,尚且不知道神木堡和荍麥湖也受到攻擊,心裏尚且還存著一絲希望。而土默特的騎士們,卻是格外的迷茫。


    數十年來,韃靼部落都沒受到這樣的打擊,這個冬天,該怎麽過?


    寧夏城,南門樓。


    兵部員外郎,陝西延寧代行軍事蕭墨軒出塞遠征,大勝而回。就在昨天,劉漢在黃河峽穀伏擊俺答主力,大獲全勝的消息,也在蕭墨軒回到寧夏前傳了回來。


    數十年了,大明的軍威又一次遠播塞外。整個寧夏城,乃至整個陝西,山西頓時像是一鍋開水一樣沸騰了開來。


    無數寧夏軍民,頂著香花鮮果,在南門樓邊灑道相迎,恭候凱旋之師。。


    “蕭大人,你可是回來了。”蕭墨軒剛進寧夏城,便看見馮保也跟著王崇古,孫朝迎了上來。


    “馮公公怎生也來了寧夏?”蕭墨軒頓時有幾分詫異,先對王崇古和孫朝回了禮,又把臉轉向了馮保。


    “還不都是蕭大人你惹出來的事兒。”馮保略靠蕭墨軒近些,壓低了聲音說道。


    “不過蕭大人這回卻又立了大功,倒是憑什麽也不會吃虧了。”馮保說了一段,臉上又泛起笑來。


    “你且說我惹出了啥事?”蕭墨軒不解的看著馮保。


    “那馬政的事兒,蕭大人且知道多少?”馮保看蕭墨軒這副模樣,卻不明白他是真傻還是在裝傻,“你可知道這裏麵牽扯到多少人?”


    “這……”蕭墨軒有些吃驚,“公公到寧夏來便是為了這事兒?”


    “此次出京並不全是這事兒,但是到寧夏,卻就是為了這事兒。”馮保和蕭墨軒,並排朝著總兵府走著。


    “在下也不會是提個建議,若是不合,再做修改便是。”蕭墨軒一邊邁著步子,一邊低聲說道,“難道是京城裏邊,又有人在借機起浪。”


    “不錯。”馮保點了點頭,“不過皇上還是信得過蕭大人你的,聽黃公公說,派咱家來寧夏,便就是皇上欽點的。擺明著是要咱家來和蕭大人說清楚,免得再被人利用了。”


    “可……這馬政雖是祖製,確也有不妥的地方,為何便改不得?”蕭墨軒似乎有些不服。


    “不是改得改不得。”馮保恨不得拿過一隻木勺,狠狠的在這顆疑似木魚的腦袋上狠敲幾下,“隻是時機不合罷了,事分大小輕重,須得一件件做才是。”


    聽著馮保的話,蕭墨軒頓時陷入了沉思。如果按照曆史原來的樣子發展,十年以後,便當是張居正推行“一條鞭”法的時候。


    可依著張居正那般的聲望,那般的權勢,在他身故之後,卻還落個家破人亡,改製廢滅的下場。


    深究其中的原因,其實也就是大損了一部分人的利益,而這一部分人,恰恰是說得上話的人。


    沉苛何其重也,蕭墨軒心裏暗暗長歎一聲,憤憤的咬緊了牙齒。這一回,雖然目前看起來並不算那麽凶險,可是他仍然感到有幾分無力。


    因為他知道,就算自己這回能夠涉險過關,那幫人,也不會完全放棄。張居正可是在革新十年之後,身故之後才被別人翻了過來的。


    可若是連一個小小的馬政,想改一下都會有這麽大的阻力。那日後,又該如何扭正整個大明朝的方向?


    “蕭大人,你還在猶豫什麽?”看著蕭墨軒悶悶的樣子,馮保卻愈加的焦慮起來,自己的寶,可是全押在這裕王和這小子身上了,“回頭上個疏,就說上回那折子隻是個建議,現今卻覺得不妥,收回便是。憑著蕭大人這許多大功,還有咱們在京裏的勢力,還有誰敢笑大人不成。”


    “好。”蕭墨軒長吸一口氣,“在下稍後就再上一份折子,就按馮公公說的意思寫。”


    “蕭大人這才是明理。”馮保聽蕭墨軒這麽說,心裏才鬆了一口氣,“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為了這些小事兒而授人把柄,卻是不值得。”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蕭墨軒點了點頭,似乎若有所思。


    不值得,興許並不是真的不值得,蕭墨軒在心裏對自己說著,所謂的不值得,隻是說絕不因小廢大。


    總有一天,我還是要把這些東西全糾過來,不但是馬政,還有這天下許許多多更大的事。為了這個目標,我可以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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